天气——变幻无常的北大荒天气,正像人们说的: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叫人无所适从防不胜防。炎夏的骄阳使人头晕目眩,风云突变管教你寒冷彻骨。
在一个云淡风轻的中午,柳杨踏完一片可耕面积之后,随手绘制草图准备回营整理上报以备开荒。照例啃一口玉米面饼,饮一口穆棱河水,想着下一步工作计划。心事重重的穿行在榛莽丛中,回顾一生遭遇,精神恍惚,漫无目的的徘徊在广袤的原野。竟毫不自觉的来到了他们初遇的“雾都”。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在个人也许是万难忍受的深哀巨痛,而在别人眼里就变成了浓艳的浪漫。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啊!事过境迁却还仍回过头来重温旧梦,明知那是不可再现的事实,也许是人处逆境的一种幻觉,可那毕竟是一段值得追忆的梦境。是谁在低吟着“敲碎离愁……”又是谁在狂呼:满眼不堪三月暮,举首举首已觉千山绿……又是谁在重复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她,是她那含情脉脉的秋波中流露出来的情愫,是那无限愁思中的一声哀叹!是的,他们的境遇何等相似,生活道路何等坎坷。
精神丝缕的缠绕,越是想挣脱越束缚得紧。正当他迷惘痴想而忘却自身存在的时候,一片乌云从天边升起,冷风过处,令人浑身颤栗,天空黑幕扩张着,霎时间像一口灰色的大锅笼罩了整个宇宙……闪电刺破长空,闷雷震撼大地。凭经验将有一场狂风暴雨来临!求生的欲望使他不顾一切的寻找栖身之所。
当他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拌拌的像一头被追捕的狍子惊恐四顾的时候,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了,天昏地暗,积水盈尺,雨水卷着冰雹,狂风携着惊雷,撕裂着大地,敲击着山川!将一腔激怒全泼洒在这个形单影只的落难者身上。
他前进不能,后退无力,只好蜷曲着身躯任其无情摧残,形如丸卵的冰雹像连发的炮弹向他射来,虽然雨水送来暖意,狂风却无温情,他像一只被围困的野兽遍体鳞伤。常言:困兽犹斗。可他却无斗的条件。
一个人肉体上吃过的苦头,灵魂还会无数次的重复着,这是后话。
一只小兔扑向他的怀抱寻求救助,兔死狐悲勿伤其类。“难道我也不是动物吗?”他想,于是将其拥在怀内,用残存的一点体温相互温存着等待末日的来临,同归于尽。当人们发现他们的尸体时会觉得人与动物同处在危难之际都怀着同样的求生欲望,既使势不两立的敌人或不同类的畜生也同样为欲望所维系,而且不计一切的寻求生机。
一旦大难过后仍旧相互摧残,攻击、厮杀,甚而不择手段。大自然若处在连生命都难以保护时,那么和平也就不难实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大约古人也有过如此经历,否则这千古名言也就不足为训了。
他想着……猛然醒悟,在学校为什么要提出苏联归还”中东铁路”,撤出“旅大”驻军,还我江东领土,为什么对“蒙古”独立提出异议,为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扯淡!作个任人摆布的顺民多好,做一个大事小事只呼万岁多好。太不识时务了,落得个今日下场,活该!
抱着战惊的小兔,怀着必死的心情,望着连天大雨,面对无底深渊……
饥寒交迫,四体瘫软,连喘气的力量也没有了,死神伸出了魔抓,无常伸出了长舌。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无力挣扎,何谈反抗,愿从大地一同毁灭!
就在这万念俱灰,生命垂危的时刻,险象环生呼天吁地的关头,一叶扁舟冲向大海,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着,寻觅着,怒吼着,搏击着,那凄楚的撕肝裂肺的声音,那缥缈的如闻天籁的乐章使他失去了知觉渐入梦境……在故乡的麦场上,在月光如水的夜晚躲在母亲的怀里数着天上的星星……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回到了学校,在课堂上与政治老师争辩,什么共产国际主义简直是强盗逻辑,难道将军队强行驻扎在邻国领土上是保护该国的领土完整吗?难道将邻国撕裂开来是尊重历史吗?实现共产国际的伟大目标可以牺牲别国利益吗?反动!又一个声音刺痛了他……从此狭隘的民族主义者的帽子紧扣头上,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大门再也没向他开放。
哨声,哪来的哨声……是的,我们儿童团正在追捕一个所谓的“特务”,怎么,你们认为我就是那“特务”?笑话!昨天我还在抓特务,今天却来抓我?怎么回事?!哈哈,空中发出了巨雷般的声音:“小家伙,吃亏就吃在你太相信真理了。在统治者眼里它只是骗人的工具,或者说是统治人的借口。小东西你没听说过任何真理都有它实际所能应用的限度,如果把它说过了火,超过了它实际所能应用的限度,那就变成谬论了。”啊,谬论原来是真理的孽生子……他想,所以要把人变成什么的真太容易了,只需那么一句话足使你铁案难逃!“难道真的无法改变现状了吗?”他问。“现在不可能,或许要等多年,当人们苏醒过来之后,现状改变了人也变老了,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空中回答更使他处于迷蒙状态……
是谁夺走了怀中的小兔,“放开它!”他竭力喊呼却听不出自己的声音……谁在说自身难保还要顾及其他……他又躲在妈妈的怀抱听讲大灰狼的故事……又一阵暖流传遍全身,是什么在身上摩擦,温柔而舒适。
当他渐渐苏醒微睁的双目时,发现自己躺在k80链轨拖拉机的驾驶室内身上覆盖着一条外出工作的必备之物——军用大衣。身旁坐着雾海中的知音。雨还在拼命的敲打着车窗。空旷的大地天水一色。只有他俩面面斯嘘相顾无言....用她那温柔的双手抚摸他布满累累的创伤,像被严寒冻得僵硬的小虫身上照射一缕温煦的阳光,苏醒了,复活了。
她的神情严肃得像一尊大理石的女神雕像,时而凝神注视着车外,时而默然沉思……是哀怨,是悲戚,是痛苦?……是什么?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也许是期待,可在此处境又期待什么呢?是雨过天晴的阳光?是重新相遇的欢欣?抑或是他终于活下来的慰藉?
突然她将这一具一息尚存的僵尸抱在怀内,一股女人特有的温馨沁入肺腑。他顺从地依偎在她怀里,分明感觉到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呼吸着那健美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异性气息,两颗热泪滴落在他的面颊。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次绝处逢生,顿使他感激涕零。想来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安排。尽管他是无神论者,但在此情况下,不得不暗祝上苍了。是的,谁也说不清命运是怎样安排的?用他的话说是神遣鬼使。当她接到天气预报,奉令返回时,机车都按原路归营。而她却在不知不觉中绕道在这魂牵梦萦的“雾都”——他们初遇的地方。发现他蜷曲在这狂风暴雨中时,已奄奄一息。开始她以为是什么动物被困雨中,行进中凭直觉是她生命中的另一生命。于是急速停车将他拖进驾驶室内,但他已失去知觉,毫无觉察,她尽其所能用体温使其复苏。
“冷!”这是他当时的唯一感觉,她又将棉大衣裹紧他赤裸的上身,紧紧抱着他——一具僵硬的躯体,神情是那样凝重,明丽的秀美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愁。
“姐姐!”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开始她有点震惊,接着也就心安理得地点头默认。泪珠像断线的珍珠抛洒在他的面颊,想着这雨,老天爷一直下吧,下到生命的终结。
是什么力量将那一百多斤重的僵尸拖进车内?连她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