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此存照:飞星传恨,忍顾鹊桥归路——当他们肩挑背扛,匆匆忙忙,爬坡涉水来到东安码头,望着滔滔江水,慨叹“逝者如斯夫”,遂有“一个人在同一逝水里没有两次涉足”的感慨。回顾艰辛坎坷,遥望前路漫漫,不禁思绪万千。柳杨信手写下了歪诗:
“乌苏江上忆旧游,人事消磨又几秋。
此生恰似东逝水,一去远源无回头。”
抛入流水,任其浮沉!
一艘竖着镰刀斧头旗帜的轮船缓缓地停靠岸边。一群拖着行李的苏联人争着捷足先登……一个中国男子一手拎着食品袋一手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为一个一步一回首的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送行,“妈妈!”一声稚嫩的呼喊淹没了嘈杂的人声。人们将目光投向了这凄惨的一幕,女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在其将要登上舷梯的刹那,突然转身急步返回岸上,紧紧抱着孩子亲吻,而后决然离去!孩子双手抓空试图挣脱男子怀抱,“妈妈!”又一声凄裂的呼喊震撼着大地,又一次返回,男女和孩子紧紧抱在一起,久久不忍分离……汽笛长鸣,女子无可奈何的登上舷梯,孩子嘶哑的呼叫,再次唤起了母亲的良知,当其决心回岸不再登轮的同时却被水兵们所阻拦,望着那无奈的挣扎和那疯狂呼唤,谁不为此动容!
轮船起锚离岸,徐徐起航,男的抱着孩子顺流追赶,女子取下头巾摇摇作别,双双招手泣涕目不忍睹……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男子还紧抱孩子蹲在岸上痛哭失声。这牛郎、织女“忍顾鹊桥归路”的一幕,时刻撞击着柳杨的心灵。和自己一样可有“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如梦佳期?
一个“共产国际”的盟主和一个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的国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非一个在押犯所敢想象的。但在我边境陈兵百万虎视眈眈的“老大哥”撕毁协议,撤走专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和公开的秘密,迫使我等迁徙千里而又造成了那悲惨的一幕,苍天何在?幼儿何辜?!
当他们被塞进一方拖轮暗舱之后变成了农产品,覆上篷布开始了暗无天日的旅行。顺乌苏里江北上,为了呼吸空气悄悄掀开篷布遥望两岸风光,但一遇到苏联轮船,赶紧龟缩暗舱,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也常对岸江上军设卡检查。更令人气愤的是他们不顾国际公约强行在属于我国的左的主航道上进行拦截,在欣赏了这群杂七杂八的人群之后,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神色真像一群乞丐沿街乞讨而逢富家子弟戏弄之屈辱,不禁仰天长叹,徒呼奈何!
“求人者常畏人,受人求者常骄人”,难道我的祖国欠债而屈从吗?或因国力不强而受制于人,柳杨陷入了沉思……还是那一群江兔,还是那一样面孔,以前江上遇险时所表现的友好善良和气同情的态度,曾经几时竟变成了凶神恶煞、气势汹汹、视若仇寇的异类,令人迷惑不解,不禁想起当地老乡将老毛子(指苏军)和小毛子(日军)划等号的种种原因。
当他们被押解到伯力(我国地名)哈巴罗夫斯克(沙俄称)后被限制了自由,他们在例行检查的借口下,又将这群不三不四的人展览一番,在确认无任何军事挑衅迹象之后才鸣笛放行,顺黑尤江逆行而上至同江才揭开篷布呼吸到祖国大地的气息。
到达预定地方抽出未缄信笺:
弟弟:
欲和去年曲,复恐心断绝。
何人织得相思字,寄与江边北向鸿。
记住: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聊表寸哀,心照不宣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姐姐泣书
看着那泪痕斑斑的信笺,柳杨泪流满面仰天长叹: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只有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在工余的时间里,写信是他的主要工作,不顾生活的艰苦,不管精神的疲惫,不论雷电狂风,哪管雨雪交加……柳杨总是踏着泥泞的道路奔向邮所,把离别之苦,思念之情用颤颤之手将一封封用血泪写就的信函寄往千里之外以慰亲人的怀念,以表征人的情怀。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却未收到片言只语的复文使他心急如焚疑云密布。
就在这度日如年期盼回音的日子里,自然灾害降临祖国大地,生活在北大荒的人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病虫旱涝,但粮食的供应日渐减少,人们开始挖野菜充饥找田鼠剥食。死人现象时有发生,浮肿处处,危在旦夕。为度难关,领导决定组织捡鱼,于是柳杨、肖健、死猪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被管制改造”者们拉着爬犁踏着刚刚溶化的雪地向兴凯湖进发。遥望浩渺的兴凯湖边的龙王庙,不禁使人想起江东七百里的祖国领土,一条界限把兴凯湖一分为二,冰层融化鱼们尚冬眠未醒,晕晕乎乎随风飘荡,哪管他什么国界禁区。沿岸打捞,收获颇丰。不分苏联侨居还是本地土著,一律网罗在网剥食外运。
当大地春回,坚冰溶解之后,鱼儿们自然清醒不再任风漂泊,湖边工作也随之结束。
回到原地,整休待命。一天场部干事交给他一个信封,欣喜若狂,终于盼到回音了。战战兢兢的打开信笺,里面装着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二十五元人民币,附一纸条:
分别经年音信皆无,终日企盼,魂断天涯,小黄返乡,嘱托再三,顺路打听,寄希望于一线,能否收启,愿苍天垂怜,聊表寸心,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首不具名,尾无落款,啊,姐姐,无时独自不见,泪流空自知。想着她每月上二十八斤定量和二十四元工资,是如何勒紧腰带折磨自己……唉,堂堂七尺大男儿怎忍心吞下一个孱弱女子的血汗馈蹭!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
小黄一去不归,两地音信断绝。身处边疆风云突变,强邻毁约陈兵百万,边防警报狼烟处处,他多么想应伍出征,既是弃尸疆场也在所不辞,然而一个沉重的历史包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久被调到一个劳教农场,任行政统计,基本工资加边疆补贴每月四十多元,处于当地生活水平倒也绰绰有余。强加在身上的不实之词常为人们所淡忘,同志们之间毫无隔阂。“这是战争带来的结果?还是国家为我洗了不白之冤?总之我自由了,我解放了,我可以向人表示清白无辜。”他在庆幸之余时时想着萍姐和那不解之谜。
在工作安定之后,他和几个同遭调离而且命运相似、企盼知音的同事商量请假,返回原单位以求个明白,领导也很同情他们的处境和不同命运,欣然准假,前提条件是必须如期返回。
临行前肖燕的弟弟肖强(即贾妹肖娟)苦苦哀求柳杨,嘱托其一定告诉姐姐:“我生活的很好,再有一年就解除劳教了,那时重新作人决不辜负姐姐的期待。”是的,柳杨调任他们的行政统计之后,在出工点名时发现了肖强,经过谈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悔恨交加口口声声对不起父母姐姐。在柳杨将他和姐姐交往以及小王淹死的前后告诉之后,他更是涕泗流横、痛苦异常。从此他们之间相交甚好,他也听话,凡是柳杨布置任务,他总是首先响应完成很好。
领导评价说,柳杨一来竟把一个平日年纪不大装老头的贾妞,变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值得赞扬。事实还有别的原因,不再多叙。
临行时,肖强拉着柳杨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还有什么要求,直说无妨。”“请你无论如何打听一个人。”他涨红着脸说。“谁?”“楚玲!”啊,是她!柳杨不禁想起了那个苹果脸蛋一双大眼睛,一口不错的普通话聪明活泼的南国姑娘。她曾和他们同在文艺队演出,而且演技不错,在断桥上她担任小青角色,跑场中脚步轻盈旋转迅速,几乎把我的白娘子弄得晕头转向,下场之后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喘息不定。她却笑着,看见你们那斯文的样子就来气,悲剧不如早点结束,省得心烦。忘了演戏有演戏的规矩哪能随意改动,她却说不知怎得一上场竟忘了是在做戏,所以在水浸金山时真想一剑把法海劈作两半已解胸中只恨!因为她不按排练时的套路,所以演法海的肖健曾遭她的暗算,左臂红肿几天难消。
平常她确有豪侠之风,遇不顺心事,首当其冲、不计后果,快人快语、毫不留情,常弄得对方下不了台。在一次生活会上她提出罢免司务长,原因是一次夜里演出下场,她饿的头晕眼花,挣扎到厨房要点吃的,司务长老薛不但不给照顾还把她推出门外,非等大家到齐才能开饭,你说气人不。弄得人们啼笑皆非,她却一本正经的:他要把我饿死了谁负责?结果没人赞成她的提议。几天她见谁都是气乎乎的,好像人人都在和她作对。从此她和司务长结下了不解之冤。
一天降雪,她带了一张锨在远处路上挖了一道一尺多宽半米多深的沟,用枝条盖上茅草铺面覆上雪,大雪纷飞不留痕迹。待司务长采购归来连人带车掉进沟里,弄得老薛一连几天腰疼腿瘸,不待别人追问她却洋洋得意的自称:“活该!”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可老薛从此见她惧怕三分。“小姑奶奶以后不要再暗算我了。”
“那好,当着大家的面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绝对不敢违令。”
“你那橱柜里罐头啥时候吃?”
“改善生活的时候吃。”
“什么时候改善生活?”
“吃的时候改善生活。”
“我是问你啥时候改善生活,啥时候吃?”
“吃的时候改善生活,改善生活的时候吃。”老薛的二元论,弄的小玲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气的她直瞪眼。有人却高喊:“问的好,答得妙。”
提起楚玲,她有很多趣事令人怀念。有次她背着人去洗澡,结果把鞋掉进水泡子里,光着脚丫子脖子上挂着一串鲫鱼,硬要老薛加工,无奈,只好煮锅鱼汤请大家共享……结果,她不依不挠要众人去替她捞鞋,后来还是“法海”领着虾兵蟹将把鞋给她找回来了。每天开饭她总是不分先后,把饭场弄得乱哄哄,大伙也都宠着她让着她,任其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