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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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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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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臭未干的岁月连载

序 言

从杨家寨到施家桥子

人到中年,总是有太多的回忆和牵挂。这里面,我怎么也甩不掉老家和孩提时代这两个难忘而永恒的历史命题。因此我这个朴素主义者在工作之余,将小时候的那些欢笑和酸楚,用文字的形式吐露出来,以慰藉我那装满伤痛与委屈的心灵,捡回我那丢失已久的童心与欢乐。

跟一个不起眼的人联系在一起的,无疑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我的老家只不过是蛮河流域中游南岸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冲积平原。她东起杨家寨,西至施家桥子,南靠一座绵延的山丘,北临一条弯曲的小河。知道她叫倒座庙的人,在南漳县并不多,在古城襄阳则更少。关于她的渊源,我只听说在嘉靖年间,一位宗教人士在这里建了两座寺庙,一座坐南朝北,一座坐东朝西,人们因而将这里取名为倒座庙。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

在我尚存的记忆里,倒座庙的村落,主要是由一家一家的商铺连接而成的一条古老而悠长的街道。她的身旁是波浪滚滚的蛮河。放眼望去,街道和河流浑然一体,相得益彰。白天,河里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诗情画意,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商人农人皆如此,讨价还价论高低”的交易场景,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夜里,河面波光粼粼,渔歌唱晚,有“孤帆远影碧空尽”之寂静;店铺万家灯火,推杯换盏,有“夜半笙歌颂乾坤”之喧闹。

在一年四季的大多数时间里,她像一幅“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美丽图画,向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展示着五彩斑斓的绰约风姿。听大人们说,她是西接南漳县城,东下宜城、汉江的水陆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贾们在这里尽显过无数风流。在我出生前后的那段岁月,经过重重波折,倒座庙那种原始和传统的繁荣,渐渐地走向衰落和萧条的困境。

我至今仍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和去世的时间,更不知道他们活了多大岁数和长的什么样子。我曾经听母亲说过,父亲上头有两个哥哥,他们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和爷爷、奶奶前搭后离开人世的。父亲从12岁那年开始,帮地主放了几年牛,随爷爷当了几年商贩;1948年被拉去当了壮丁,编入国民党冯治安将军的部队,成为炮兵上等兵;1949年初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参加了震惊世界的淮海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1952年转业回乡后,与搬招子他爷和陈二奶奶一起,在政府手里分得了从地主那里没收的草房各一间。再后来,陈二奶奶搬到倒座庙街上的中心地带,父亲以60元的价格,用三年付清的办法,把陈二奶奶的那间草房买了过来。

我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小名,一个是学名。小名是父母根据家里的门向取的。因为我家的大门对着东去的蛮河,所以他们给我取了“迎河”这个小名。时间长了,隔壁邻舍的父老乡亲们不约而同地把我喊成了“迎河子”(即本书主人公山娃子的原型)。

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按照自己的意思,给我取了一个叫“张志学”的学名。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我硬是哭着喊着要与三哥换名字,结果把三哥在学校里已经用了两年的“张志华”这个学名变成了自己的名字。

搬招子、杨老五、杜强国是与我同年不同月的儿时伙伴。很多时候,无论捡柴、打猪草,还是上学、挖药材,我们几乎是结伴而行,形影不离。他们中间,搬招子和杜强国是姑舅间的表兄弟关系。按倒座庙约定俗成的规矩和父母沿袭下来的习惯,我们虽然年龄相仿,但辈分不一样,他们二人一直称我为“四叔”。平日里,他们对我唯命是从,给了我最大的尊重。我们和谐与友好相处的程度,是周围任何儿时伙伴所不能达到的。

唯独那个机灵过人、聪明绝顶的杨老五,和我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好不了三天、离不了两天的波动状态。我与他无数次刀棍相交,在倒座庙的大人们面前,演绎了一系列惊心动魄和鸡飞狗上屋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小时候,在那些可供我们玩耍的地方,我们不断地变换着玩耍的形式和内容。与杨家寨连在一起的百亩洲、和尚塔、杀人洼和乌龟包子等,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和欢笑。

杨家寨是倒座庙这个地方海拔最高的寨子。白莲教盛行时期,白莲教的首领向杨家山运送了大量石头,然后垒成山寨,杨家寨由此得名。到了我们这一代,杨家寨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光。我们小时候常常爬到杨家寨顶上,搬起那些石头,然后掀向五百多米深的寨脚,不知吓倒了多少从寨脚路过的人,他们无不在“妈呀”连天中幸免一难。

杨家寨脚下,是蛮河之水冲积而成的一个沙滩,叫作百亩洲。那上面长满了芭茅,与电影里的芦苇荡一样。我们小时候在仰望头顶上飞着的“人”字形的大雁之后,跑到这里面捡过一窝又一窝野鸭蛋,也围追堵截过不少野兔子。

紧挨着百亩洲的是一片茂密而高大的柳树林子。小时候,我们除了在这里乘凉,还在这些树上捣过很多鸟巢,捅过大人们根本不敢闯的马蜂窝。

和尚塔是专门为倒座庙的和尚圆寂而建的一座塔。不知何时,塔身被人掀掉了,但是它的痕迹依然残存。小时候,我们不晓得它的来龙去脉,在这里无数次地玩过、耍过、打过、闹过。

杨家寨半山腰的平地上,有一个小山包,因形似乌龟而被叫作乌龟包子。它的周围长满了各种药材。小时候,我就在这一带采挖药材。

杀人洼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听大人们说,1949年以前,日本人和当地的土匪在这里杀害了不计其数的百姓。小时候,我每次到镇子上去卖柴,母亲总是提着马灯,一直把我送过杀人洼,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回家去。

小时候,最让我和我的伙伴一年四季流口水的,莫过于百亩洲的那片淤泥和河沙相融合的土地了。因为它是倒座庙的萝卜、花生、西瓜和香瓜的最佳生长地。我们每年都盼望着它们成熟的季节的到来,企求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能够吃上这些令人垂涎三尺的上等零食充饥解渴。我们白天侦察,夜间偷袭,进行一次又一次诡秘行动,在提心吊胆中饱餐了这些非常可口的食物。

从柳树林子和百亩洲头往东走去,是蛮河流域浑然天成的一个回水湾。这个宽大无比的回水湾中间,有一个好几十米深的深潭。深潭旁边长着许多四五十米高的参天大树。小时候,我们常常在夏天爬到这些树上,然后毫不畏惧地跳向深潭。刚开始时,我不懂这种跳水技术,平着身子跳到水面,肚皮受到了水面的重重撞击,那疼痛难忍的滋味,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无法体味的。

乌龟包子的药材、桐籽、木梓和那些乌梢蛇、松花蛇,在我懂事之后,几乎成了我和母亲生活中的绝大部分经济来源。我的全部学费和第一双尼龙袜子,就是依靠这些东西从供销社换来的。记得一天晚上,我从乌龟包子回来,到门前的水沟里洗脚,无意中被一种叫“桑树根”的毒蛇咬了一口。就是因为它咬的这一口,我的双腿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迅速浮肿,以致全身疼痛万分。于是我大声哭喊,大哥和三哥闻声赶来,迅速把我背到乡卫生所救治。如果当时没有他们,就很难想象我在那之后的生命去向。

十一

施家桥子是我姐姐的婆家居住的地方,房屋附近的山那边有两棵千年的樱桃树,山这边有三棵百年的柿子树。在那个饥饿难耐的年代,我常常以到大柏树那里玩耍为由,去那里弄一些柿子和樱桃来充饥。我的母亲其实知道自己这个年幼的儿子的幻想和动机,表面上允许我去玩耍,心里想的却让我去那里充饥。由此,我在施家桥子那里,从樱桃和柿子的酸涩一直吃到它们成熟。

十二

其实我完全知道父亲去世后的贫穷家境与母亲守寡的艰辛和不易,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仍然企盼客人来我们这个贫困潦倒的家里做客。这样,我不仅能够闻到扑鼻的香气,而且能够尝到客人剩下的饭菜的味道。这时候,哪怕是喝汤,哪怕是抄碗,其中的滋味是平日的萝卜饭和南瓜汤无法比拟的。

我还可以利用母亲叫我去供销社打酱油、买醋的机会,希冀剩下一两分钱,然后买上一两颗糖果,含在嘴里好好品味。尽管当时这种概率小得不能再小,但我仍然不厌其烦地等待着这种机会的到来,哪怕一百次里只有一次。

十三

老雁子、小强国和唐如意这三个人,是要么比我大两岁、要么比我小两岁的娃子。其中老雁子喜欢独来独往,一般情况下,我想跟他玩,他却不跟我玩。小强国则是一个他想跟我玩、我也想跟他玩的人。他的母亲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迫于生活的压力,在他人的拐骗下去了河南。他从小就没了母亲,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我的心中始终怀着对他的无限怜悯。此间我虽然一直关爱着他,但是在一次水下嬉闹过程中,由我和杨老五亲手导演的一场“倒插葱”的游戏,差点儿让小强国死于非命。

十四

我和杨老五、杜强国、搬招子最见不得的,要数那个年龄跟我们差不多的叫“王少爷”的娃子了。他从小就是一个屙屎不擦屁股、一到夏天身上就长满痱子、让我感觉跟母猪一样肮脏的娃子,再加上他是一个偷了五个杏子,只说捡到一个桃子的极端自私的家伙,我不得不多次警告而且经常发动杨老五、搬招子和杜强国他们,把他赶出了我们的圈子。后来,他从我和一位复员军人手中,强行夺去了生产队里蛋鸭的承包权。

十五

在我小时候的那些故事中,我最想写的是关于张家玉的事。他比我大十好几岁,是一个父母早逝、寄人篱下的孤儿。

1983年8月,当他听说我将离开家乡、奔向县城的时候,他没有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影响,自发地找到我,从他的荷包里,把他不知积攒了多长时间的三块五角钱的积蓄掏出来,慷慨地送给了我。我当时非常迟疑,他坚定地说:“兄弟,接着吧,你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了,千万不要不好意思,等你得志之后再还给我吧!”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在心里,一直寻求着报答的机会。

1986年,当我一夜之间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之后,我却突然改变了加倍偿还这笔钱的想法。为了记住这位兄长的恩德,我决定永远欠下这份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厚重人情,让我的妻儿和我一起永远记住,在我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这位孤儿出身的兄长所给予我的令人毕生难忘的一助。

十六

在我小时候的故事情节里,唯一没有写到的是我的姐姐和妹妹。在这里我只想告诉大家,我那年迈的姐姐早已光荣退休于新疆乌鲁木齐建设兵团。我的妹妹在农村过得非常艰辛……

十七

这些故事的创作完成,得益于《中国香漳缘论坛》的网友和《迎河子博客》的粉丝,特别是舒静女士、雷光映、肖棣、徐皓、王云峰老师和易学大师邓贸麟先生的支持与鼓励,在此一并表示衷心谢忱!

迎河子

2012年7月25日于襄阳月宝斋

最早的记忆

山娃子的父亲患病的1966年春上,他家草屋后面的一棵杏子树在开花结果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病状。最开始,山娃子的母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直到杏子树叶黄枝枯,青涩的杏子不断地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那棵杏子树可能会在不长的时间内,终结它那多少年来循环往复的生命。

那棵比碗口还要粗一些的杏子树,是新中国成立前后,连同那间草屋一起,从地主手里分给父亲的。

面对这种现象,山娃子的母亲和兄弟姐妹怎么也没有想到,它的命运竟然会同父亲连到一起。后来,那棵杏子树上压满枝头的杏子,随着杏子树的日益枯萎和衰竭,无一例外地全部夭折。这种自然界与人之间难以揭示的内在联系,最终演绎成了父亲生命历程的不祥之兆。

这之后的八个多月的时间里,山娃子的母亲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是,极端落后的医疗技术和极度窘困的经济状况,根本无法阻止他的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次年二月,他那年仅44岁的父亲带着说不清的病因和对人世间的无限眷恋,在无尽的担忧与无言的绝望中,把梯子坎式的六个儿女如释重负地托付给患难与共的妻子,乘着西去的仙鹤,让自己的灵魂升上了倒座庙的天空。

一个贫困潦倒的穷户人家尽管发生了像天塌一样的灾难,但是对倒座庙这条古老而繁华的街道上的平静生活,几乎没有带来悲伤和冲击。在这里经商和在田间劳作的人们,为了自己的生计,依然有序地为各自的活路忙碌。

搬招子他妈是从山娃子家里传来的痛哭声中,得知山娃子父亲去世的消息的。因为她知道,春节过后的这段时间,山娃子的父亲一直处于昏迷状况。于是她径直来到山娃子家里,走到山娃子父亲的病床前,默默地帮山娃子的母亲擦去山娃子父亲生前在脸上留下的泪水,接着又抚闭了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与病魔抗争的那双睁着的眼睛。

在这个过程中,搬招子他妈像料理自己父亲的后事一样,每一滴泪水都表达了她对这位邻居病逝的悲痛和哀思。

稍后,搬招子他妈用搬招子的口吻说道:“张幺奶奶,我在这里和几个弟弟妹妹守着幺爷,你到街上去借副棺材,然后再请十几个人来帮忙。”

“我们家现在穷成这样,平时人家连米面都不愿借,我们咋还能借到棺材呀?”山娃子母亲悲伤而迟疑地说道。

“街中间的张货郎子有一副棺材闲在那里,他现在身体还好,你去试一下吧。”搬招子他妈接着又补了一句,“万一不行,你就去公社里找柏书记,请他帮忙想别的办法。”

山娃子母亲按照搬招子他妈的指点,含着泪水,向她们认为可以求助的倒座庙人发出了苦苦的哀求。

后来的事情并不是山娃子的母亲和搬招子他妈想象的那么简单,能够为之动容并愿意帮忙的,仅仅只有杨老五、杜强国、搬招子的父母和李光天、戴师德那几个平时就很怜悯山娃子家境的长辈。

无奈之际,山娃子的母亲只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踏进了公社的大门。

满脸麻子的柏书记听罢山娃子母亲泣不成声的哭诉,顿时恼羞成怒,他破口大骂倒座庙街上那些没得良心的东西,并下令张货郎子必须借出自己的棺材,街上的各家各户也必须出一个当家的劳动力,参加山娃子父亲的安葬仪式。

柏书记的命令,果然震撼了倒座庙上这条横贯东西的街道。人们纷纷带着安葬山娃子父亲的工具,在杜强国他爹的安排下,在晌午到来之前,将山娃子的父亲送到了灵庙垭子的山那边……

那天,柏书记亲自和大家一道安葬山娃子的父亲,中午也没让任何人在山娃子家里吃饭。

【题外音】柏麻子,即柏明清,南漳县板桥镇新集村人,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时任南漳县张营公社副书记,现住在南漳县城关镇老干部家属院。多年来,山娃子一直把他们夫妻二人视为再生父母,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维系着那份真挚难言的感情。

口水流在灶门上

每次家里来客的时候,山娃子总是坐在灶门口,按照母亲的要求添柴加火,时刻掌握着炒菜做饭过程中的火候。

他们的家境虽然很穷,但是山娃子心里仍然非常希望家里经常来客。因为这样的话,山娃子多少能够吃上一点儿平时压根儿吃不到的那些油气较重的好菜,即便遇到最不好的情况,山娃子起码也能喝上一点儿荤菜之类的汤水,那让人回味无穷的味道,硬是舒服得让他无法形容。

还有,山娃子坐在灶门口添加柴火的时候,那在沸腾的热气中扑鼻而来的香味,可以使他飘飘欲仙,感觉过上了恰似富贵人家鸡鸭鱼肉的特别生活。因此,山娃子早已印证了母亲所说的“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这句话的深刻内涵和其中蕴含的令人信服的道理。

这个过程中,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不管每次来的是哪方面的客人,母亲总要煎上一盘自家喂养的土鸡生下的蛋。山娃子最喜欢母亲做这道菜了,因为那些鸡蛋壳里会残留鸡蛋清,他可以有效地进行二次处理。他每次从灶台上接过母亲递给他的那些蛋壳,小心翼翼地用火钳夹着,慢慢放进灶膛里,等到残余在鸡蛋壳里的蛋清烤熟之后,便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用指头剜出来的蛋白。那少之又少的蛋白,只差让山娃子的口水装满那些不规则的蛋壳。

其实,山娃子最向往的并不只有这些,他翘首期待的还有摆在案板上的那些平时根本吃不到的好菜,和没掺加萝卜丁的白米干饭。

山娃子特别希望客人们能够在桌子上多剩一些饭菜。这样一来,他既可以用汤泡饭,又可以用饭抄抄碗,让长久的煎熬和心里的渴望得到暂时缓解和满足。山娃子的双眼总是直溜溜地看着那些专门为客人准备的饭菜,止不住的口水在不知不觉中一丝一滴地扯落在灶门前的那些火灰上。

这时,他还想把摆在案板上的饭菜继续看下去。由于这是他不可能直接吃到的东西,所以他越看越吊自己的胃口,略带酸味的口水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他不得不采取吸吮的办法,将溢出口角的口水收回口中,然后像吞食美味佳肴一样,使劲儿把口水咽进自己的肚子。

他始终无奈而难堪地站在灶门口,直到母亲把案板上的那些菜一个一个地端上饭桌的时候,他的口水才停止对灶门口火灰的浸湿,那无尽的缺憾与懊恼好像装满了山娃子的胸膛。

他失望地坐到灶门口,仍然嗅着母亲倾其所有做的那些饭菜的香味,幻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题外音】流口水的时候,其实口水也是甜的。

吓出来的那泡尿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山娃子的运气非常好,在百亩洲旁边的柳树林里很快捡够了一大捆干柴。他特别感激头天晚上的那场大风,大风把柳树上的枯枝三三两两地吹折在地上,让他没费多大一会儿工夫,就完成了平时需要大半天时间才能完成的捡柴任务。

望着这捆令他欣慰的干柴,他没有在这里玩耍,或者去河边干那些诸如掏鸟窝之类的调皮事情,而是想早点回去,把当天的意外收获及早地告诉母亲。他扛着这捆自他捡柴以来捡得最多最大的干柴,全然忘记了它的沉重,心里一直想象着母亲可能给他的夸奖和鼓励。那颤动的脉搏在兴奋的心绪的伴随下,顿时激活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他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他屋后头的那个堆放柴火的地方。

山娃子毕竟是在精神的支撑下走完这段路的,他放下这捆说不清有多重的干柴,气喘吁吁地坐在父亲生前一直用来劈柴的石头凳子上。这时,他全身酸软无力,肩上还有一种刺疼和火辣辣的感觉,他确实需要好好歇息一下,消除一天的劳累,等待体力的恢复。

他坐在那里,隐约听见母亲在家门口的场子里和一个人拉家常的声音:“马站长,娃子他爹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欠下几千块钱的债。现在这五六个娃子,大的大,小的小,我已经养不活他们了。”

“大姐,我心里有一个想法,一直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开口,生怕伤了你的自尊。”

“马站长,我们孤儿寡母的,衣无衣,食无食,只差当叫花子了,还有什么自尊不自尊的呀?你有啥想法就直接说吧!”

“大姐,我虽然参加了革命工作,还在倒座庙粮站当了一名站长,但是哪有你这福分啊?你生了三四个儿子,我却生了三四个姑娘,以后我连传宗接代的人也没有,香火难续,实在是悲哀呀!”

“马站长,其实生姑娘比生儿子还有福分一些,姑娘一是心细,晓得心疼大人,二是不会给大人惹麻烦,添负担。我现在的四个儿子,完全是我的四块心病,要不了几年,他们一旦成了单身汉条子,那才叫丢人哪!”

“王大姐,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是想要你那个叫山娃子的小儿子给我当儿子,他长大了不仅可以接我的班,去参加工作,而且可以为我实现传宗接代的夙愿。”

“我的四儿子太小了,我怕给你添麻烦,干脆把我那个叫六月河的三儿子送给你当儿子吧!”

“不,大姐,你要是舍得的话,就把你那个叫山娃子的四儿子送给我吧。他徒嘴徒脑壳的,看上去,既听话老实,又机灵过人。再加上他才七八岁,知道的东西比较少,你把他送给我,我以后也好引一些。”

“好哇,兄弟,那就这样定吧。我这个儿子做梦也想不到他这一辈子会到‘福窝’里和‘蜂糖罐’里去享福的,你不嫌弃他,也算是他前世的造化。你们把他引回去以后,如果他调皮不听话,你们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该打的打,该骂的骂,万一他不成器了,你还是把他退给我吧!”

山娃子一直竖着耳朵,扒在墙角里听着。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母亲的啜泣声,母亲像在给他做送行的一切准备。

“大姐,你放一千个心、一万个心,我保证和你弟媳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把他抚养和教育成人。等他长大结婚有了孩子之后,我保证把真实情况告诉他,让他把你也养活起来。”马站长斩钉截铁地拍着胸脯说。

“他今天上午到百亩洲的柳树林子捡柴去了,你就在我们这里吃晌饭,等他回来,我就说你本身就是他的亲爹,然后叫他跟你回去。”

山娃子听到这里,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他简直像做梦,压根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此时,他带着乞求的目光,从屋后头的墙角那里,六神无主地走到坐在门前场子的母亲和马站长面前,抖动着嘴唇,舌头僵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然的母亲和尴尬的马站长,只见山娃子的裤子从上到下慢慢地印湿到他的脚上,然后有什么东西又从他的脚背慢慢地流到他站着的那个地方。

山娃子的母亲和马站长目睹山娃子的这种情景,顿时意识到那是山娃子被吓出来的尿。他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山娃子,陷入无法解释的境地……

山娃子的尿还在流着,其实他的魂早已被吓得不在身上了……

【题外音】马站长,胡营关庙集人,时任倒座庙粮站站长。他一直期盼抱养一个儿子。由于种种原因,他最终未能如愿。

尊严里的虚伪

孙幺爷,我认得,

他的胡子往上撅,

叫他不撅他要撅,

他说撅着好看些。

读小学二年级的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山娃子和杨老五、搬招子、杜强国在放学的路上,跟在村子西头的孙幺爷后面,把老实巴交的孙幺爷狠狠地逗弄和调侃了一阵子。不料,山娃子一回到家门口的场子里,母亲竟无意间发现,山娃子平时被发梢掩盖着的头发里长了数不清的虮子。山娃子顿时像植物人一样木然地站在那里,把刚才那一幕场景全部丢在了脑后。

其实母亲心里清楚,自从入夏以来,她只晓得山娃子天天在河里抹澡,但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催促山娃子用肥皂洗头了。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长有虮子的黄牛身上溜去溜来,这为虮子在他身上的寄生繁衍提供了必然的空间和条件。

母亲的话,山娃子历来都相信是真的。他赶紧去照镜子。这一照不打紧,却让他的尊严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和打击。

山娃子突然感到,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给了他比天塌下来还要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他不知道下午怎样去见杨老五、搬招子和杜强国他们,更不知道怎样去见他的老师和同学们。想到这里,他挣脱了母亲正在翻看他头上虮子的双手,一下子钻进屋里,把门紧紧地关了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哭诉自己心中说不清的懊悔和悲哀。

母亲知道山娃子是一个好强而穷要面子的孩子,她带着内心的愧疚和对儿子的理解,站在门口心平气和地劝他:“娃子,俗话说,穷长虱子富长疮,我们现在穷,你脑壳上长几个虮子也算是正常的事。开门吧,妈用‘六六六’粉给你好生洗一遍。”

“我不搞,‘六六六’粉是农药,那样会使我的脑壳和眼睛中毒的。”山娃子在屋里眼泪汪汪地说。

“那干脆这样好吧?”母亲跟他商量,“你下午就不去上学了,我把剃头匠接来,把你脑壳上的头发、虮子全部剃掉,来个一扫光算了。”

“那不就成光脑壳了呀?这个样子别人肯定要笑我的。”

“不要紧,你把你冬天戴的那顶带有耳把子的帽子戴上,别人看不见就不会笑你了。”

母亲做出这种安排的时候,没有想到夏天戴棉帽会热上加热这个问题。陷于尴尬境地中的山娃子欣然接受了母亲的建议。

过了一个多小时,母亲请来剃头匠,又送走了剃头匠。

这时的山娃子终于出了一口长气,因为他现在彻底甩掉了头发中那些严重伤害自尊的虮子,从此如释重负,心情陡然愉悦和轻松起来。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光头形象,双手叉腰,带着幼稚的童心和自傲的神气,在自家门前的场子里大摇大摆地来回踱着步子,看上去既有电影中的张嘎子的机灵和威风,又有铁蛋子的憨厚和顽皮。

母亲在屋里喊:“娃子,快到上学的时间了,赶紧把帽子戴上!”

山娃子背起书包,接过母亲递来的帽子,顺势戴在自己头上,吆喝着杨老五、搬招子和杜强国他们,若无其事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万般机警的杨老五见山娃子在炎热的夏天戴着一顶耳把子帽子,一眼就看出山娃子的伪装中的玄机和破绽。他先是以山娃子夏天戴帽子为靶子,高声大嗓地唱着脱口而出的顺口溜:

山娃子,戴帽子,

脑壳肯定有虱子。

没有虱子有虮子,

还有可能长秃子。

杨老五跟在山娃子后面,跟唱歌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唱着,已气得大汗淋漓的山娃子一下子把帽子摘下来,冲到杨老五面前,揪住他胸前的衣服,恶狠狠地叫他看自己的脑壳上究竟有没有虱子、虮子和秃子。

殊不知,山娃子封住了杨老五的嘴巴,却封不住杨老五的屁股。杨老五游里八戏地告饶之后,接着计上心来,想出一个新的话题,又拿山娃子的光头脑壳开起涮来:

光脑壳,葫芦瓢,

老鼠子下儿不长毛。

你们看,你们瞄,

完全是个电灯泡。

山娃子在前面听着杨老五这些有损他人格的顺口溜,简直怄得牙齿直痒。他一路忍气吞声,没敢对杨老五进行强硬的回击和反驳,生怕杨老五到了学校,把顺口溜在同学中传播开来。眼下,他实在是忍无可忍,随手拾起一块石头,转身向杨老五砸去。幸亏杨老五反应迅速,赶紧躲闪,飞去的石头只擦伤了他的一块表皮。

杨老五和山娃子制造的这个场面,把搬招子和杜强国吓得心惊肉跳,他们不得不连忙跑进教室,把事情的原委如实地告诉了老师。

那天下午,老师罚了杨老五和山娃子整整一堂课的站,一个挂彩的脑壳和一个光头和尚的啼笑皆非的风采,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课堂之上,引得班上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被勒令罚站的山娃子,心里恨透了那些该死的虮子,也恨透了这个混账的夏天,还有身边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杨老五……

【题外音】山娃子和杨老五是一对谁也见不得谁、谁也离不开谁的活鬼娃子,他们在那段天真烂漫的岁月里,不知打过多少次架。那刀棍相交的场面,生成了当年大人们的忧虑,也调制了现在令人回味的佳肴。

“翘嘴鲌”呀“翘嘴鲌”

自从山娃子懂事的那时候起,他和杜强国、杨老五、搬招子这几个一直把别人家里的杏子、桃子放心不下的小娃子,打心底里见不得住在山娃子家西头的那个丑陋的外号叫“翘嘴鲌”的老年女人。

他们认为自己之所以形成这样一种思维定式,完全是因为“翘嘴鲌”她自己不受人待见。山娃子始终认为,“翘嘴鲌”不仅是他们这几个娃子的冤家和克星,而且还是他们这一带所有小娃子的瘟神和心病。平时一想起她来,他们都希望她远离这个地方,或者从这个地方消失,不然只要她在倒座庙晃荡一天,倒座庙的小娃子们的内心就会感到压抑一天。怎么也挥之不去的阴影,使他们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负担。

山娃子和杜强国他们对“翘嘴鲌”如此厌恶和反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共同的感受是:如果“翘嘴鲌”迎面向你走来,撇开她那双比三角眼还三角眼的布满血丝和充满浑浊的眼睛不说,单单她那两片奇丑无比的嘴皮子就令你恶心难止。她那两片厚而黑的嘴唇上翘下翻,一颗颗比南瓜子还要大的龅牙上面粘着几十年的食物污垢。如果她再恶言厉色地骂上你几句,喷出一股臭不可闻的口气,简直会把你熏到九霄云外。对她极度恐慌的男女老少遍及整个倒座庙,倒座庙的人们为了表达对她的不满,根据她的相貌特征,不约而同地给她取了个让人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外号——“翘嘴鲌”。

“翘嘴鲌”家是倒座庙村的中上等家庭,全家三口人,除了名曰丈夫、实则“奴隶”的男人,她还有一个独生儿子。她家有三间瓦房,后面是一个有两三亩地的大院子,里面种满了杏子、梅子、毛桃、五月桃之类的果树。她和村里的富贵人家一样,每年都要杀猪宰羊。“翘嘴鲌”一家三口人,除了被她压迫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丈夫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母子二人的日子过得非常奢侈。这与山娃子和杨老五他们几个家里很少吃肉吃鱼的境况相比,完全是不可比拟的天壤之别。

山娃子他们不甘于这样食不果腹的生活,但又无法摆脱。出于一种天生的求生本能,他们把目光自然聚焦在父母监控之外的“翘嘴鲌”长期拥有的各种果树之上。遗憾的是,山娃子和杜强国他们的每一次秘密行动,最终都没逃过“翘嘴鲌”的眼睛。

第一次,“翘嘴鲌”先锁好自家的大门,然后绕道从预先虚掩着的后门进屋,再闩好后门,躲在家里。这给负责放风的山娃子提供了一个“翘嘴鲌”一家人都不在家的虚假信息,以致喜出望外的杨老五、杜强国和搬招子在偷果子时,最终被夺门而出的“翘嘴鲌”生擒活捉。为此,事败之后,山娃子被杨老五骂得一钱不值。

第二次,杨老五进行调整和安排,把办事不靠谱的山娃子替换成办事稳当的搬招子。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翘嘴鲌”这次唱的是空城计,竟会给他们致命的一击。原来,“翘嘴鲌”这次在闩好后门、锁好大门之后,不顾自家茅厕里的熏天臭气,屏住呼吸,按兵不动地蹲在茅缸上。搬招子探风回来,向杨老五报告的时候,压根儿不知道“翘嘴鲌”还有这出奇制胜的一招。

迫不及待的杨老五反复问搬招子究竟有没有搞清楚“翘嘴鲌”在不在家。搬招子本来就有些口吃,一见杨老五严肃的神情,连忙说:“‘翘……翘……翘嘴鲌’没……没……没在家。”杨老五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决定去了之后再仔细侦察一遍。

侦察完毕,正当杨老五下令动手之时,“翘嘴鲌”带着一副阴森至极的面孔钻出茅厕,杜强国他们顿时像触电一样,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杨老五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倒霉,怒火中烧,顺手抄起石块,向“翘嘴鲌”的茅缸砸去。山娃子把杨老五之前对自己不信任的委屈发泄出来,也搬起一块大大的石头,举过头顶,狠狠地砸进“翘嘴鲌”的茅缸。

这次行动,虽然让“翘嘴鲌”拉的屎飞溅在自己的身上,但枝头的累累硕果仍然静静地挂在那里。余恨未消的遗憾,让他们心里极不舒服,垂涎三尺而不得的失落感久久不能散去。

更为窝火的算是第三次了。这一次,“翘嘴鲌”是从隔壁杜大伯家里钻出来的。当时,山娃子正在往树上爬,“翘嘴鲌”几个箭步跨上去,一把捏住山娃子的双腿,连拽带拖地让山娃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翘嘴鲌”仍不罢休,揪住山娃子前额的头发,抿着嘴巴空漱口,将她那积蓄多年的口中的污垢和唾液,火焰般地喷在山娃子的脸上。那粘连扯丝的唾液,弥漫着钻心的口臭。事后,山娃子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但这股怪异的臭味,像“翘嘴鲌”的幽灵一样,一直缠绕着山娃子,让他不能安神……

由杨老五主导的多次到“翘嘴鲌”家偷窃的行动,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他们在痛恨之余,不得不服了“翘嘴鲌”的老谋深算。无奈之际,他们只能幻想“翘嘴鲌”家里的杏子、桃子如何早日成为他们口中的猎物。

【题外音】直到2006年秋,已是九十多岁高龄的“翘嘴鲌”仍然健康而艰难地活着。一天,山娃子从她家路过的时候,“翘嘴鲌”拄着拐棍,十分可怜而又非常友好地同山娃子打着招呼。山娃子见状,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翘嘴鲌”竟然被她心爱的独生儿子抛弃,垂暮之年如此孤独;更不敢相信,当年那位傲慢凶悍的“翘嘴鲌”现在不仅衰老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在他面前罕见地向他表示着真诚……

童年的故事真像一首词好听曲难唱的歌,既给过去的山娃子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也给现在的山娃子带来了无尽的悔恨……

因为他无法知道若干年后,是谁在写他,又会怎样写他。

无邪的施舍

搬招子比山娃子大几个月,是山娃子的邻居,也是和他关系非常密切的同龄伙伴。

一直以来,他们是那样友好,不可计数的玩耍和嬉闹,彼此间形影不离的情谊,把两个孩童的心灵始终连在一起。天真无邪,似微微的春风拂拭着他们的成长;纯洁无瑕,似晶莹的雨露滋润着他们的时光。

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总是趁着吃早饭的机会,各自端着盛满饭菜的饭碗,转到他们屋后头的屋檐下,商量上学前和放学后,包括玩耍、嬉闹在内的一些事情。这是他们自然养成的一种习惯,除了刮风下雨,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在屋檐下碰面。在那个属于两个人天地的特殊时空里,虽然他们吃着不同的饭菜,甚至有些时候饭菜差别很大,但是并不影响他们所要讨论的事情。每一次商量的结果,大多是将山娃子的想法转化为他们两个人的一致行动。在这个气氛融洽的商讨过程中,搬招子充满了对山娃子的特殊认同和无限敬重。在搬招子看来,山娃子不仅是他的邻居和同龄伙伴,更重要的是,山娃子与他的父母是同辈,所以他在和山娃子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岁月里,当真而且无疑地把山娃子当作自己的叔叔。后来,无论和山娃子在一起干什么,也无论在倒座庙的任何地方碰见山娃子,搬招子都会对在家排行老四的山娃子以“四叔”相称。

一天,古老的倒座庙,日复一日地迎来了早上忙碌后的又一阵寂静,勤劳的倒座庙人,在渐渐消散的炊烟中开始享用他们的早餐。这时的山娃子和搬招子同往常一样,端着饭碗来到他们后门的屋檐下,商量瞅着廖拍子晌午睡觉的时机,去他家偷杏子的事。不料,山娃子挑起话头,还未进入正题,搬招子就将怜悯的目光投向山娃子手里端着的饭碗。

山娃子问:“你在看啥?”

“四叔,你碗里咋尽是萝卜块子呀?”

“我妈已经向别人借了好几天的米了,不好意思再开口找别人借,这几天我们一天三顿吃的都是萝卜。”

山娃子说到这里,稚嫩的脸上泛起几丝淡淡的愁意,刚到屋檐下时的欢欣和兴奋,随着无奈的思绪,顿时消失在心酸的泪水之中。他在想一个问题:他的家境其实和搬招子差不多,一样的草房,一般多的人口,不同的是他的父亲被病魔折磨离开人世,欠下一大堆的债务,使他们家陷入了饥寒交迫的困境。当时四十多岁的母亲执意选择了守寡的生活道路,没日没夜地勤扒苦做,仍不能和膝下的六个儿女吃上一顿饱饭。山娃子一想到这个悲伤的问题,就想用哭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对上苍的不满。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扭头避开搬招子的目光,看着滚滚东去的蛮河之水,黯然神伤,不知道他们家今后还有多少黑暗的日子,梯子坎式的六个兄弟姐妹和他们的母亲还要在贫困的长夜里煎熬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摆脱饥饿、寒冷和免受他人歧视的岁月何时才能到来。

“我回去的。”山娃子回头平静地对搬招子说。

“四叔,反正我每顿都吃两碗饭,从今儿起,我每顿都跟你换一碗饭吃。”搬招子同情而认真地说,“只要我不吭声,我妈他们不会发现的。”

“不行不行,假若我妈晓得了,肯定是要打我的。”

“不要紧,给,你快点吃。”搬招子执意把他端的那碗粘米干饭递到山娃子的手里。

山娃子望着搬招子递来的这碗米饭,上面覆盖着他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过的韭菜煎鸡蛋。他在扑鼻的阵阵香味的诱惑下,甩掉童年的虚伪和穷得发酸的尊严,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简直像升上了幸福的天堂,那吞下去的每一口饭菜通过喉咙的时候,有种无比圆润而顺畅的快感,犹如他幼年时吮吸过的母乳,给他以生命得以延续的希望。

山娃子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吃着,全然忘掉了搬招子刚才换过去的那碗萝卜,那狼吞虎咽和迫不及待的神情,像乞丐得到他人的施舍和恩赐一样。山娃子在感恩戴德的状态下,由衷地看到了无限美好的人间真情和灿烂如画的温暖阳光。同样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的心时而荡漾,时而飞翔,把树立的高大志向和追求的宏伟目标,紧紧地藏在自己的心中。他深信,只要沿着自己追求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他和他的母亲一定会有他所描绘的幸福的未来。

“四叔,你已经吃完了,我们现在走吧?”

听到搬招子说话,山娃子回过神来,难为情地看着搬招子和搬招子没吃的那碗萝卜,两行无言的泪水淌过他的嘴角,然后滴落在属于搬招子的那个空碗里……

在后来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每个早上,搬招子都和山娃子换着饭吃,用无邪的怜悯帮山娃子度过了那段极度艰难的时光。

【题外音】1985年夏天,搬招子在准备结婚的那几天,患上了严重的感冒。在输液治疗过程中,医生黄某长时间脱岗,致使昏睡中的搬招子在液体输完之后,空气进入体内,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捏着母亲的小脚入眠

山娃子的母亲是一位出生于旧社会的小脚女人。山娃子的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的那双小脚承受着养家糊口的繁重劳作。每到晚上歇息的时候,她总是要把畸形的小脚放在木盆里,用滚烫的热水泡上一个时辰。那痛苦的样子,让山娃子深深地感受到母亲的难受。母亲说,她的这双脚每天既像压迫了千斤重担,又似步行了万里之遥,唯有用热水浸泡之后,再捏上一阵子,才能解除这难以言状的疲乏。

时年十一二岁的山娃子听懂了母亲的话,从这以后,他把为母亲捏脚当成孝敬母亲的方式和责任。

每天晚上,山娃子总是睡在母亲脚头,用未曾磨炼的小手,翻来覆去地捏着母亲那双不知走过多少路的小脚。他从母亲的脚板捏到脚背,从母亲的脚根捏到脚趾,一捏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就这样捏着捏着,捏过了春夏,捏到了秋冬,捏过了今年,捏到了明年。

山娃子打心里知道,他为母亲捏脚的过程,便是为母亲除却痛苦的过程。因此他没有丝毫应付和马虎的意思,期盼用自己的孝心和能力,让饱经风霜的母亲在未成年的儿子身上看到希望。

母亲在渐去的疲乏和消逝的痛苦中告诉他,如果手捏疼了或者困了就不要再捏下去了,因为第二天还要去上学,还要去做放学后的那些事情。

山娃子在朦胧的睡意中瞒着母亲说,他一点儿也不困,他要一直捏下去,一直捏到母亲入眠。

母亲听出了儿子的心声,她知道她有一个孝顺的儿子,这个孝顺的儿子正在用有限的力量和无限的孝心,准备把她慢慢送入幸福的梦乡。

“儿子,你以后长大了还给我捏脚吗?”母亲带有几分疑心地问。

“捏,就是我以后结婚了,给你得孙子了,我还要天天给你捏,让你在儿子面前永远享受晚年的安逸。”

“那不一定呀,娃子,到时候我做不动了,成天瘫睡在床上,能吃上一口饭就算是前世的造化了。”

“妈,你不要想这么多,再过几年,我们家的情况肯定会好起来的,住着宽敞的房子,有了贤惠的儿媳,你还怕没有饭吃吗?”

“那可不一定哪,隔壁的‘翘嘴鲌’原来把她的那个独儿子看得那么娇,啥都让给他吃,让给他穿,到了现在,她那个独儿子不是照样三天两头打骂她吗?”

“妈,你放心。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保证说到做到。”

听到这里,母亲笑了,笑得是那样自在,笑得是那样安然。

对话之中,母亲的声音渐渐变弱,那是母亲即将熟睡的信号。山娃子抵挡着向自己袭来的浓浓睡意,仍然不知疲倦地捏着母亲的那双小脚。

他希望母亲睡得更香更沉,受累的心灵在睡梦中不再那么忧虑和惆怅,劳累的身躯不再被疲惫纠结和缠绕。他闭着自己的眼睛,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捏了一遍又一遍,为自己能够亲手给母亲送去健康和平安,感到难以替代的荣光和欣慰。他决心今夜要给母亲多捏一会儿,让母亲那双畸形小脚上停滞的血液,循环在脚部的每一根经络上。他为此想了很多,他想把为母亲捏脚这个责任作为一个传统习惯和孝道方式,传承给自己未来的妻子和儿女,想把母亲的笑容和生命延续到他所期望的那个恒久的年代,使他的母亲成为倒座庙和蛮河之滨的长寿老人。

山娃子的这种想法,实际上是在睡梦中形成的。梦中,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用手为母亲捏脚,用心为母亲祝福……

【题外音】1980年正月初十,山娃子的母亲带着病痛和对儿女的眷恋,走完了她60年的艰辛岁月,上苍无情地阻止了山娃子终生为母亲捏脚的夙愿的实现。

现在的山娃子好想有个健在的母亲,好想再为母亲捏脚……

气派的大背头

1976年初冬,省城来的七八个国家干部驻进了倒座庙村。山娃子的家住在村子东头的尾子上,这些国家干部来到这里并且住了下来,山娃子是在半个月后才知道的。

山娃子不仅感觉到了这些人的神秘,而且心里极度羡慕和好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国家干部,也无从知晓这些人的模样。为此,他多次好奇地跑到他们的住处,偷偷地看上几眼,很想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样的长相、什么样的衣着,也想知道省里人与乡下人有哪些不一样。最后,经过反复观察,山娃子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这些省里人都不约而同地留着一个大背头。

那油亮油亮的头发一股溜顺势倒向脑后,每一根头发丝井然有序,尽显着省里人非同凡响的气质与风度,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且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山娃子每次从那里回来,都体味到了大背头的无限风光,继而滋生出一种向往大背头的强烈愿望。

一天上午,山娃子向比他大三岁的三哥打听大背头是怎样留成的。他平时很相信三哥,每次他跟三哥一起玩耍的时候,三哥说的每件事情,结果都没有出现过差错。因此,这次山娃子想要留个大背头,既要三哥给他当参谋,又需要三哥亲手帮他完成。三哥说,听村里的剃头匠讲,先用热水把头发烫软,擦干后,再用梳子不断地往脑后梳,等头上的温度降下来,就变成大背头了。

山娃子觉得三哥说得有道理,便迫不及待地要求三哥帮他弄个大背头。三哥说没有热水不行。山娃子说:“老妈今早下地干活之前烧了两热水瓶的水,放在厨房里,能不能先试试看?若能搞的话,就不怕整不成大背头了。”一听三哥说可以,山娃子赶紧拎来那两瓶热水递给三哥,自己弯着腰,低着头,让三哥给他烫理大背头。

三哥说:“山娃子,你一定要忍住哇,开水淋到头上烫得很!”

山娃子满不在乎,毫不迟疑地说:“没事,你搞就是的,我坚持得住!”

三哥还是犹犹豫豫,试上试下,迟迟不敢动手,生怕惹出个三长两短的事来,落得老妈的一顿痛打。

山娃子急不可耐,歪着脑壳催促三哥:“你咋不倒呢?我的腰弯得都吃不住了。”

三哥嘱咐道:“好,你注意,我开始倒的,如果把你烫伤了烫疼了,千万莫对妈说是我弄的呀。”

山娃子听后极不耐烦,甚至有些火了,干脆直起腰,质问三哥:“你只说你倒不倒,你说不倒就算了!”说罢,又把腰弯了下去。

三哥见山娃子态度如此坚决,随手提起水瓶,对着山娃子的脑壳一呼啦地倒了下去。

顷刻间,山娃子“妈呀”一声,只见他弯着腰,捧着头,像猴子跳圈一样,踉踉跄跄地向前蹿去。接着他便瘫在地上,“妈呀”连天地叫了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山娃子的头上蓦地凸起了一片水泡。

三哥见势不妙,吓得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问道:“兄娃,没得事吧?”

山娃子没有直接回答三哥的问话,而是拿开捂着脑壳的灼热的双手,带着哭腔,眼巴巴地望着三哥:“三哥,我这还能留大背头吧?”

三哥看着山娃子,蔫得有气无力地说:“看你这脑壳现在的样子,我估计搞不成了……”

【题外音】事后,山娃子的母亲为了治愈他头上的烫伤,找了一个偏方,剪去他的头发,将食用碱和凡士林调和的膏药糊在山娃子的头上。山娃子顶着长疤的光头,像做贼一样,在家里一躲就是一个多月……

夜幕下的桑葚子

山娃子一直认为,杨老五是个活鬼娃子,他有着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和数不清的空心眉毛,随时都能想出别人压根儿想不到的鬼主意。

一天晚上,月亮刚刚露出月牙儿,杨老五就跑到山娃子家里,将山娃子神秘兮兮地往外拽,说杜江娃子门前那棵长满桑葚子的桑树底下,掉了很多熟透了的桑葚子,叫山娃子和他一起去捡一些来吃。山娃子说月光不算亮,看不清楚地上的桑葚子。杨老五一听见山娃子说看不清楚,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连珠炮似的说:“我昨夜就去那里捡了的,月光还没有今夜亮,硬是把捡起来的桑葚子吃了个半饱,回到家里连饭也不想吃了。”

杨老五说的时候,没有给山娃子留下一丝插话的缝隙,说起话来跟扫机关枪一样,唾沫不断地飞溅在山娃子的脸上。山娃子见他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便半信半疑地跟在杨老五后头,径直向杜江娃子屋前头的那棵大桑树走去。

山娃子问杨老五:“杜江娃子屋里喂有一只狗,它如果大声叫起来,杜江娃子的老爹把我们当成偷桃子的人来打,怎么办?”

杨老五说:“我说你个小兔崽子‘记性没有忘性好’,你还不承认。昨天早晨它把杜老头子咬伤了,杜老头子一气之下叫人把它打死了你不知道哇?得亏你个小兔崽子当时还站在那里看了的!”

山娃子听罢,挠着脑壳,顿时恍然大悟:“是的呀,我咋忘了呢?”

“莫给我啰唆了,快点跟我走!”杨老五命令道。

山娃子没说二话,乖乖地跟着杨老五,拐过铁猫子家的院角,穿过一小片竹林,不一会儿就到了杜江娃子门前的桑树下。

杨老五对这里毕竟轻车熟路知根知底一些,没等山娃子理清头绪,杨老五就开始蜻蜓点水似的在桑树底下捡散落的桑葚子,然后压低嗓门,胸有成竹地带着埋怨的口气对山娃子说:“给你,你看这是不是桑葚子!”

山娃子伸手接过,喂进自己嘴里,连忙说道:“是的,是的。”

“快点捡,现在月光更亮堂了。”杨老五像立了大功,警告山娃子,“你不使劲儿地捡,等一会儿月亮下去了该你吃不到。”

山娃子这时才相信杨老五说的全是实话,他借着月光,像寻宝一样,不断地把捡到的桑葚子喂进自己的嘴里。那软软的、甜甜的味道,不知比他吃过的桃子要好多少倍。他越捡越有劲头,越捡越感到他跟杨老五没有白跑一趟。他为此采取了边捡、边喂、边吃的连环动作,把他发现的每一颗桑葚子尽快地、津津有味地吞下。

山娃子此时非常感激杨老五对他的真诚和友好,后悔自己对杨老五不该有不正确的看法和错误的评价。顿时,他把对杨老五的好感上升到了无法比拟的地步。忙碌着的山娃子不由得去关心一下杨老五,问他面前那片地上的桑葚子多不多。杨老五说:“你简直多话,我这里没得桑葚子,我蹲这里闲急了哇?”

山娃子听后,自知找了个没趣,只好又埋头捡了起来。

杨老五问:“我吃得差不多了,你说啥时候走?”

山娃子说:“我把面前的这几颗捡了就走。”

杨老五有些不耐烦了,对山娃子说道:“我再给你娃子三分钟时间,不然,我就先走的。”

山娃子连忙一边“好好好”“是是是”地答应着,一边双手齐下,左右并举,生怕地上最后几颗紫黑发亮的桑葚子从自己的手边溜掉。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山娃子干脆抓大放小,像杂技演员用双手向空中抛球一样,连续捡起一颗颗桑葚子,利索地抛进自己的嘴里。

突然,山娃子大叫起来:“哎呀,我的妈呀!”他顿感一种无法形容的奇特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和喉咙,那淡臭淡臭的异物让他立马意识到这绝对是一节鸡屎,就在他刚刚吞进肚子的时候,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让他恨不得把舌头吐了出来。

杨老五忙问:“咋搞的?”

“还问咋搞的?我刚才吃的是一节鸡屎!”山娃子张口吐舌,埋怨地回答。

“快点吐啊!”杨老五同情地提醒山娃子。

山娃子大气:“吐个屁,我吞的时候才晓得是鸡屎!”

“快点到河边漱口。”杨老五有些负罪地说道。

山娃子犹如醍醐灌顶,跳过篱笆,绕过院角,不顾一切地向杜江娃子屋后头的蛮河边上跑去,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水里。

杨老五懊悔地站在那里。隐隐约约的夜幕下,波光浮动的蛮河水中的山娃子,像一只失落的水鸭子,时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张口吐舌的恶心声音。

那声音,与哗哗不息的流水,以及万物作响的天籁,连成一串串独特的漂浮的音符,在蛮河流域这个小小的冲积平原的夜色中,演绎了一则令乡下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题外音】从此以后,山娃子只要看见桑葚子,便想起了那节鸡屎……

裤子吊在树颠上

到铁猫子家的院子里去偷梨子,是杜强国、搬招子和杨老五出的主意。一天上午,他们三个人一起找到山娃子,说他们已经侦察清楚,今天铁猫子家里人都出去了,现在去偷梨子正是时候。山娃子平时最不愿听的就是一个“偷”字,感觉好像自己就是贼。这还不算,山娃子最怕的是,一旦被铁猫子的爹妈发现,不仅羞丑至极,在外面抬不起头来,更关键的是他必然要受到母亲的一顿饱打。山娃子想到这种极有可能的后果之后,就推三阻四、支支吾吾地回绝了他们。

想归这样想,其实山娃子心里确实也很想吃上几个梨子。杨老五看出了山娃子的心思,就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不就是去摘几个梨子吗?看你吓的,你今天不去,我们几个以后再跟你娃子玩了算是个稀奇!”山娃子无奈,只好顺水推舟:“我腿有点疼,前天划伤的,不信你们看。”山娃子露出左腿。“要么这样,我站在铁猫子家门口望风,你们到树上去摘,如果有人来了,我就假装咳嗽,马上通知你们下来往外跑。”山娃子一本正经地说。

杨老五见状,叉着双手,接着扬起右手,指着山娃子说:“我看这样行。那你就到外面给我好好地盯着,千万马虎不得,等我们三个人下来了,保证梨子不会少你的!”

说罢,杨老五手一挥:“走,跟我走!”然后探头探脑地径直向铁猫子家走去。

铁猫子家住在村子的东头,三间房子前后都是院子,院子的围墙是干打垒做成的。前头院子里长着一棵大碗粗的梨子树,树上的梨子压满了枝头。山娃子和杨老五、搬招子、杜强国的家离铁猫子的家没几步远,他们天天从这里路过,心里最有数了。从梨树开花到结果,再到果实一天一天地长大成熟,杨老五和杜强国、搬招子三个人心里早就盘算好准备何时动手了。

杨老五走在前面很是得意,向后扭着脖子说:“我是亲眼看见他们出去的,我保证今天没得事!”

到了铁猫子家门口,只见前头院子的大门被一把挂锁锁着,一堵围墙挡住了去路。杨老五窥探左右之后,灵机一动:“我看这样子,山娃子,你蹲在下面给我们当梯子,我们三个人踩在你肩膀上翻院墙进去。我们到树上摘梨子,你负责在外头把风望好。”

搬招子和杜强国觉得杨老五说得有理,连忙点头答应。山娃子不便推辞,就言听计从地蹲在院子的墙脚下。不一会儿,他们就麻利地翻了进去。

他们进了院子,很快就有了梨子落地和杨老五叫“快点快点”的声音。山娃子在外面喜出望外,因为现在屋里屋外除了几个偷梨子的人,隔壁邻舍的都下地干活去了,到处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影。

啥事都不能高兴太早了,无论杨老五他们三个人,还是山娃子本人,都万万没有料到,那天铁猫子他们举家外出,实际上是设了一个天大的陷阱!

几天前,铁猫子的爹无意中听到杨老五和杜强国、搬招子商量到他们家偷梨子的情况后,就一直思量着怎样设一个天衣无缝的圈套,来收拾这帮小兔崽子。经过反复斟酌,铁猫子的爹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透顶的办法:

一、前一晚,专门在自家院子里假装大声嚷嚷,叫老婆娃子晚上都早点睡觉,说第二天一早去外头走亲戚。这样让邻居们把这个错误信息传出去,让杨老五他们几个人知道这个错误的信息;

二、事先把后头院子的大门开着,大人娃子从前院出来,然后再锁好前头院子的大门;

三、待无人注意时,全家人从后院绕道进屋,再插好后头院子的大门;

四、全家人埋伏在家里不动声色,暗观动静,若遇偷梨,打开屋门,立即活捉生擒;

五、前头院子的门外肯定有人望风报信,如果发现有人偷梨子,便兵分两路,一路直奔前院抓住偷梨子的人,一路从后门包抄前门,逮住望风报信的人,争取一网打尽。

对于这个周密无比的擒贼计划,杨老五他们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子完全被蒙在鼓里。

杨老五他们三个人还在尽兴而且无所顾忌地把摘下的梨子不停地往下扔。铁猫子的爹妈在屋里硬是气坏了。这时,铁猫子的爹手持棍棒,满腔怒火地冲出屋,大声喝道:“哪儿来的混蛋在偷老子的梨子?”

杨老五等人见势不妙,唰地从梨树上溜了下来,四处逃窜,却无法逃出院子。

“老子看你们几个往哪里跑,老子今天打死你个小兔崽子!”铁猫子他爹一边追一边骂着。与此同时,铁猫子的妈和铁猫子迅速从后头院子包抄到前门,出其不意地将山娃子抓住。

铁猫子的妈大声喊着铁猫子他爹:“快点开门,我们在外边也抓住了一个!”

铁猫子的爹连忙答应:“你们给老子抓紧,莫让他个小兔崽子跑了,我这就开门!”说罢,又扭头恶狠狠地警告杨老五等人:“你们老老实实地给老子蹲在这里,不然老子捶死你们!”

铁猫子的爹走到门口,急切地掏出钥匙,边开边问:“外边是哪个小兔崽子?”

铁猫子的妈答道:“是张家的那个无传授的小娃子!”

“老子估计就有他个小兔崽子。把他给老子揪进来!”铁猫子的爹气愤地说。

山娃子被铁猫子的妈带进院子,只见平日风光无限的杨老五,还有他们另外两个同伙,蹲在地上,抱着腿,低着头,简直跟几只蔫鸡子一样。山娃子忍不住笑,差点儿笑出了声,赶紧将脑壳一扭。

铁猫子的爹伸手把山娃子打了一巴掌:“你个小兔崽子,笑什么笑!”然后对杨老五他们几个说:“都给老子把裤子脱下来,看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以后还敢不敢偷!”

一听到铁猫子的爹叫他们脱裤子,杨老五、山娃子他们几个顿时吓傻了眼。他们虽说只有十三四岁,但是已经知道什么是羞耻了。假若他们真的脱掉裤子,不知道他们的脸究竟往哪里放,更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走回家。

铁猫子的爹硬是逼着他们脱掉,他们却赖着不脱。铁猫子的爹急了,对着铁猫子他妈和铁猫子下令:“他们不脱,你们给他们脱,老子就不信治不了这些小混蛋!”

话音一落,铁猫子的爹妈和铁猫子三人便一齐上阵,说时迟,那时快,杨老五、搬招子、杜强国和山娃子的裤子立马被脱了个精光。杨老五见他们动了真格,坐在地上,蹬着双脚,“爹呀妈”地大声号啕起来。铁猫子一家人不仅没有就此收手,反而把他们的裤子口分别扎住,把地上的梨子统统装进他们的裤子,接着顺手操起平时晒衣服用的一根长竹竿,将裤子一一顶起来,挂到那棵梨树颠上。

杨老五他们四个人感到一切都完蛋了,“妈呀”连天地汪成了一团。

这时,下地干活的左邻右舍们三三两两地从地里回来了,听到这里几个娃子的哭声,都围过来看热闹。铁猫子的爹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扬起嗓门:“你们看哪,这群无教养、无传授的混蛋今天偷老子的梨子,大家都来看,都来看哪!”

铁猫子的爹越喊越有劲儿,整个村子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山娃子他妈来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今天惹了一个大祸,默默地穿过看热闹的人群,走到铁猫子的爹妈面前,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一个劲儿地赔着不是。

后来,山娃子他妈没有要回山娃子的那条吊在梨树上的裤子,而是拧着赤条条的山娃子的耳朵,回到他们赖以生存的那两间草屋。山娃子心里晓得,他马上面临的便是母亲的一顿饱打。

【题外音】时隔不久,山娃子去找杨老五算账。杨老五自知教唆有责,把自己的一条裤子赔给了山娃子。

何老先生的杏子树

何老先生猪圈后面那棵比水桶还要粗的杏子树,是被杨老五、搬招子、杜强国和山娃子他们在报复心理的驱使下,一手整死的。

在这之前的那几年,他们四个人是这棵杏子树的最大受益者。每到压满枝头的杏子从青涩走向金黄的那些日日夜夜,杨老五他们泛起的口水像山间小溪一样,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过着煎熬的日子,带着乞求的目光,一直等待着春夏之交那个能够让杏子成熟的季节的到来。

这期间,杨老五他们的心跳完全处于一种过速的状态。一连串的白日梦,连同他们异想天开的心绪,时不时地游荡在倒座庙的天空和蛮河之滨的冲积平原上。

几乎从杏子基本成熟的那一天起,杨老五他们就时刻算计着,抓住何老先生和他的儿子儿媳们下地干活与晌午歇晌的机会,顺着沟边的一条羊肠小道,鬼鬼祟祟地窜进杏子树周围的一片竹林中潜伏下来。待仔细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动静之后,他们就一个个猴子般地爬到杏子树上,狼吞虎咽地偷吃起来。

他们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着乐,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还是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何老先生从杏子树的小枝不明不白地被折断,和杏子树周围掉着三三两两的树叶的迹象中,突然意识到杏子被人偷摘了。于是他秘密地躲在杏子树旁守株待兔,看究竟是谁在偷摘他的杏子。

一天晌午,杨老五吸取在铁猫子家偷梨不成反被捉的教训,决定调整部署,让他信得过的杜强国前去望风。片刻之后,听到杜强国的三声咳嗽,杨老五将胳膊一挥:“走,都给我上!”

山娃子和搬招子听罢,尾随在杨老五的身后,三下五除二地爬了上去。正当他们把摘到的杏子吃得吧唧吧唧响的时候,何老先生慢声细语地说:“娃子们哪,你们过细点,千万莫绊下来了哇!”

听见何老先生这句不紧不松、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话,他们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此时此刻,虽然他们没有挨打,但是这种无地自容的尴尬处境,简直比打他们的嘴巴子还狠。杨老五飞快地转着两只眼睛珠子,像在寻找一条天路,恨不得马上从这里消失。

山娃子说:“杨老五,我们赶快下去吧,免得何大奶奶晓得了,在大街上大吵大闹,让我们再掉一次大底子。”

杨老五第一次无奈地听进了山娃子的话,乖乖地从树上溜下来,然后和山娃子他们老实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何老先生的处罚。

何老先生并没有生他们的气,而是带着商量和遗憾的口气说:“娃子,你们以后莫搞了好吧?我有好几年没有吃到像样的杏子了!”就是这句话,让他们四个人的脸涨得通红,连平时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跌份的杨老五,也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你们慢点走,小心竹签子戳到你们的脚了。”何老先生显得十分关怀和心疼地说。

杨老五听罢此话,对山娃子、杜强国和搬招子暗暗使了一个眼色,接着不顾一切地向有利于自己逃窜的方向跑去。

杨老五经过一番冷静思考,认为何老先生是在运用一种“钝刀子杀人”的方式,给他们以杀人不见血的教训。为此,他决定再次与山娃子、搬招子和杜强国携起手来,对何老先生的杏子树采取一场致命的报复行动。

杨老五把山娃子他们召集到自己屋里,一步一步地提出了实施报复行动的具体计划。

“你们千万不要觉得何老先生那天放了我们一马是什么好事,其实这个老家伙是在捉弄我们。所以从现在起,我们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非要把他的那棵杏子树搞死不可!”

“咋搞?”搬招子问。

“太简单了!”杨老五神乎其神地说,“只要你按我说的搞,保准没错。”

“光说搞,究竟咋搞?”山娃子埋怨地问。

“我硬是没得啥子好说的,你个小兔崽子从小就是一个急性子,你会急,那天何老先生逮住我们的时候,你个小兔崽子咋不好生急呢?”山娃子话音刚落,就被杨老五狠狠地训了一顿。

杜强国见状,随即对杨老五赔着不是,说:“算了,莫吵了,听你的,你说咋搞,我们就咋搞!”

“这样搞!”杨老五双手叉腰,说,“我负责找一把锤子,你们三个人负责找一些钉子,我们每隔三两天就去何老先生的杏子树上钉上十几个钉子。我老爹说书上说过,所有的果木树最怕铁钉了,只要钉子钉进去上锈了,果木树非死不可!”

杨老五说这番话的时候,手舞足蹈,神采飞扬,把一贯受他指挥的山娃子和搬招子他们说得心服口服。

杨老五的这个报复计划,很快得到了顺利实施。

树老叶黄和秋风扫落叶的那些日子,何老先生的杏子树好像比别的果木树先行了一步。性情温和的何老先生全然不知道杨老五他们对杏子树玩了这个鬼把戏,他在相信杨老五他们能够改邪归正的同时,默默地等待杏子树在新的一年开花结果。

第二年,何老先生在那个春意盎然、万物复苏的春天,突然发现自己的杏子树始终没有一点儿催枝发芽的样子,往年挂着很多杏子的那些枝条竟然在沉寂的状态下显得无动于衷。他迷惑不解地走近去看,只见树根上部周围钉满了已是锈迹斑斑的铁钉。他心酸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怪。因为他晓得这棵杏子树为什么会死于非命,也知道这棵杏子树应该到了生命的尽头……

【题外音】何老先生虽是倒座庙的富裕人家,但是性情温和,待人实在,一生克俭,用非常平等、文明的方式,成功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何氏儿女。20世纪90年代,何老先生在过完他的90岁生日之后,走完了人生的全部旅程。

万能的杨老五

在倒座庙那十几个一般大一般粗的娃子当中,杨老五像“神斑鸠”“鬼老鸦”一样,脑袋瓜子装的尽是一些鬼点子。他是倒座庙喝了一肚子墨水的杨先生的第五个儿子。按照农村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子生下来会打洞”那句俗话,杨老五绝对是由于遗传基因的影响,从小智商就远远高于山娃子、搬招子和杜强国他们那一大群娃子。

山娃子和杨老五是一对既见不得、又离不得的“冤家伙伴”。他们在一起上演过数不清的恶作剧,气得一些受到他们愚弄的大人把他们撵得鸡飞狗上墙。他们也在一起打过许多狠架,把一些目睹他们刀棍相交场面的大人们吓得心惊肉跳。

就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机灵中带有几分诚实的山娃子,也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杨老五的影响。山娃子在长达十多个春来秋去的时间里,在杨老五面前学会了不少损人坑人的招数和偷吃别人东西的技巧。

一年春上,杨老五为了保证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放学之后,去山上都能捡到柴火,而又不让生产队的队长和负责看山的管理员怀疑有人偷砍集体的林木,就带着山娃子经常去那片茂密的松树林里,动手把松树下面的根须全部砍断。再过上六七天,待这些松树全部死去后,他又带着山娃子以捡干柴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把实际上被他们砍死的树木捆成柴火,背回家去,瞒天过海地逃过了大人们的眼睛。山娃子也常常因此得到母亲的奖励,吃到一个荷包蛋。

一年夏天,生产队里种了一大片甘蔗,从安种下地到即将收割的那段时间里,杨老五和山娃子几乎每天放学后,在去打猪草的路上,总要从那里游荡一遍。他们流淌的口水和期待的目光,足以说明他们很想早点吃上这片甘蔗。杨老五为此想出了一个既能让甘蔗正常生长,又能使他们提前吃上甘蔗的两全其美的馊主意。他教山娃子看准正处于生长期的甘蔗根部,用镰刀削下一截三分之一厚的甘蔗皮来吃。山娃子和杨老五就这样在这片甘蔗林里,提前享受了将近一个秋冬的甜蜜。

又一年的春季,生产队新开挖了一口堰塘,用于种植生产队里的莲藕。莲藕种安种的第三天,杨老五就找到山娃子,说那藕种又脆又甜,晚上无论如何也要下到堰塘里偷几节上来吃。山娃子说,那里的藕种千万偷不得,不然被队长晓得了,他们肯定会被骂的。杨老五一听就火冒三丈,破骂山娃子胆小怕事,一辈子干不成个大事。山娃子只好说要偷只能深夜去偷,去早了会被晚上加班劳动的大人们发现。杨老五大怒:“我的意思不是说晚点去吗?你个小兔崽子连句人话都不会听!”

山娃子听罢,知道自己说的话多余,只好在吃罢晚饭之后,在母亲面前找了一个晚点睡觉的理由,乖乖地等待着杨老五的呼唤。

午夜时分,杨老五在皎洁的月光下,东张西望地窜至山娃子门前的那棵大树下,学着狗叫,用暗号通知山娃子开始行动。山娃子赶紧上去接头,跟着杨老五一路小跑,径直向堰塘奔去。

杨老五和山娃子根本没有料到,自从生产队里把藕种安种到那口堰塘以后,生产队长每天晚上都派四个劳力在那里埋伏守夜。杨老五和山娃子全然不知这些。杨老五主动脱掉衣服,独自跳进水里,让山娃子在上面接应。正当杨老五把摸到的藕种接连不断地递给在堰塘上面的山娃子的时候,熟睡在堰塘边的守夜人被杨老五的扑水声惊醒,顿时大吼:“哪个小兔崽子在偷藕种?老子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山娃子见势不妙,全身趴到麦田里,按兵不动。杨老五也急中生智,憋了一口长气,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沉入水中,往守夜人对面的堰塘边游去。睡意渐浓的守夜人见没有动静,扭头回到自己的露天床铺。次日,杨老五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得意扬扬地告诉还在前一夜的惊吓之中没有回过神来的山娃子:“幸亏我把《小英雄雨来》这部电影看了几遍,关键时候,处惊不乱,不然的话,我昨晚非被活捉了不可!”

最龌龊的要数恶整王大伯的那件事了。杨老五和山娃子来到王大伯的菜地里,杨老五安排山娃子用打猪草的铲刀,在一个大南瓜上很规则地挖了一个巴掌大的窟窿,掏出南瓜瓤。杨老五把自己拉的粪便装进南瓜里,山娃子再把挖掉的南瓜块原模原样地恢复在那个窟窿上。

数月后,装着粪便的南瓜的切口自然愈合,紫红色的南瓜皮上长满了白粉。乡下人认为这样的南瓜是再好不过的了。一次,王大伯来到菜地,见这个南瓜已经成熟,揪断瓜蒂,抱在怀里,一路上喜出望外。八月十五这天,王大伯准备让从城里回家过节的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美餐一顿,突然,王大妈在厨房里“妈呀”连天地叫了起来。正在堂屋里谈笑风生的全家人连忙跑进厨房,不料厨房里臭气熏天,只见从南瓜里溢出来的在里面装了几个月的粪便,连同南瓜体内坏死的残渣,溅满了王大妈做饭的灶台、切菜的案板和她的胸前,害得王大伯这个在倒座庙远近有名的富贵人家,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心情吃饭。杨老五和山娃子听说此事后,硬是在心里傻笑了很长一段时间。

杨老五就这样用自己的智慧、奸狡与诡秘,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山娃子。后来,山娃子总觉得长期做这样的坏事终究不是个办法,便在批判中吸取杨老五机灵应变、审时度势和大胆心细的一面。这样一来,看上去严肃、呆板、传统、保守的山娃子,在贫困的状态下多了一些风趣和幽默,也在紧张的劳作中,多了一些浪漫和顽皮……

【题外音】1983年8月,山娃子离开了他的家乡和他仅有的一间半房屋,在全国开展的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中,谋取了一份看守犯人的工作;两年后,又到县自来水公司当了两年的电焊工、管道工及办公室主任;1986年5月,转为人民警察;后来历任县政法委科长,县政府法制办公室副主任、主任,镇政府镇长、镇委书记,县交通局局长,县政协副主席,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务。

杨老五则于1984年与倒座庙一位漂亮的姑娘结为夫妻,现在已是五十多岁的农民了。

从这篇文章里,大家可以看到杨老五和山娃子当年的影子。现在他们二人虽然天各一方,地位存在差异,但他们偶尔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仍不失当年的俏皮。

河底下的倒插葱

山娃子从那场吓得人魂不附体的“恶作剧”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小强国差点儿死于非命,完全是小强国自找的。

山娃子清楚地记得,那个根本没有到抹澡时候的上午,才学会了一点点抹澡技能的小强国,就兴致勃勃地跑到山娃子、搬招子、杨老五和他的家门兄弟杜强国家里,催着喊着要他们去山娃子屋后头,到那个齐他们腰窝子深的河套里去抹澡。山娃子和杨老五他们心里其实不想去,但是看在小强国如此心切的分上,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

因为山娃子和杨老五他们几个都知道,小强国是个跟山娃子差不多受苦的童年伙伴,一家六口人住在仅有的一间又破又烂的草房里。前两年,小强国饱受贫困煎熬的母亲,在饥寒交迫的困境中经不住他人的诱惑和欺骗,被一个丧尽天良的人拐到河南。从那以后,山娃子和杨老五、搬招子他们在心灵深处,都无时无刻不疼爱着遭遇不幸的小强国,平时只要小强国有需要他们帮助的地方,他们都会用有限的力量为他解难。所以,既然小强国对抹澡有这么浓厚的兴趣,山娃子和搬招子他们不管怎么说,也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到山娃子屋后头的那个河套去抹澡,是小强国在反复观察以后做出的选择。他说那里的水不深不浅,河床底下全是沙石子,既没有泥浆,也没有杂草,在那里扎迷渡、打躺躺,硬是美得没啥说的。

山娃子他们见小强国越说越有劲儿,从他那眉飞色舞和手舞足蹈的动作中,无不感到那个河套是个抹澡的好地方。

到了河套边,小强国生怕山娃子他们没有完全听进去,一边脱着自己的裤头,一边指着河套自信地说:“你们看,我真的没有选错吧?”

山娃子他们边听边看,异口同声称是。就连平时眉毛都是空心的杨老五,也乐呵呵地三呼啦两扯地脱下身上的衣服,用一个简单的弹跳动作,第一个跳进河套,扎下一个迷渡,接着轻松地浮出水面,捧手抹掉脸上的河水,顿时大声吆喝:“快点下来,快点下来,真是好得很!”

小强国听罢,立马将右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走,我们都下去!”

山娃子、搬招子和杜强国见状,一个个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顷刻间,他们打起了激烈的水仗,顿时把这个宁静的河套闹得天翻地覆。

一阵穷追猛打之后,杨老五召集山娃子、搬招子和杜强国,说:“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把小强国颠倒过来,倒插在河底下推磨转圈,争取把他娃子搞蔫。来,咱们现在说上就上。”

于是,杨老五、山娃子他们开始对小强国进行围追堵截,待杜强国、搬招子抓住小强国后,他们一齐动手,把小强国迅速地倒插在水下,接着两人一组,分别抱住小强国的两腿,开始在水里推起磨来。

就在他们一个两个笑得脸上恨不得开了花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头倒插在水下的小强国由于长时间的窒息,这时已经接近死亡的边缘。小强国那双腿从拼命反抗到无力动弹时,山娃子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他赶紧叫杨老五他们住手,迅速把小强国倒插在水下的身子颠倒过来。

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看着小强国,只见他两眼发直,脸色苍白,鼻孔和嘴里的河沙使他无法呼吸和说话。杜强国连忙拍打着小强国的头部和背部,胆战心惊地望着小强国说:“兄娃,兄娃,你说话呀?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之后,小强国才缓过气来,“妈呀”一声,打了一个喷嚏,喷出了呛在鼻孔和嘴里的河沙,也喷出了止不住的鲜血……

小强国接着被山娃子他们扶上岸来。杨老五见自己惹了一个天大的祸,丢下一句“反正不是我一个人搞的”,顺手抱起自己的衣服,一丝不挂地拔腿飞跑在推卸责任的回家路上……

【题外音】后来,小强国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山娃子、杜强国、杨老五和搬招子他们对此也守口如瓶。事到如今,小强国的父亲仍不知晓曾经发生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半山腰里的特别会议

那次由山娃子、搬招子、大强国和小强国参加的特别会议,是杨老五精心策划召开的。为了不被大人们发现,他们把会议的地点选在杨家寨半山腰那个叫乌龟包子的地方。

乌龟包子旁边是一块三四亩大的旱田。田埂上爬满了何首乌的藤蔓,任何人想来到这里,都必须经过那条崎岖的羊肠小道。杨老五认为,这里是他们这群人共商偷鸡摸狗之事的最佳场所。这里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可以居高临下,将山下来来往往的大人们的踪迹尽收眼底,如果有人从山下赶上山来,所有动向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山娃子毫无疑问地支持杨老五的这种选择。

他们很快聚集之后,杨老五习惯性地叉着双手,那双转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把周围的情况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随后他定下神来,让山娃子站在他的身旁,学着生产队长在会上讲话的样子,大肆吹嘘自己的聪明才智。他说:“我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娃子,要文化有文化,要神通有神通。今天把你们几个集中起来开个会,就是要向你们传授我在偷吃东西方面的一些技巧和经验。我过去没有注意分析这方面的问题,为偷吃一点点东西,不晓得在担惊受怕中跑了多少冤枉路,今天我给你们好生说下,让你们晓得我的奥秘究竟在哪里。”

杨老五这样公开鼓吹自己的能耐已不是十次八次了。自从杨老五那次学着小英雄雨来的艺,在藕塘里偷吃生产队的藕种,成功避开守塘人以后,他一直把自己封为倒座庙的“空心眉毛”,并大言不惭地说:“我只要拔一根眉毛下来,要么可以给你们家里当吹火筒,要么可以给县文工团当笛子,你们横盘直剁也搞不赢我!”这句话让山娃子、搬招子和两个强国他们的耳朵不知长了多少茧子。后来由杨老五主导实施的两次行动,却以严重受挫和彻底失败而告终。一次是他带着山娃子在夏夜的月光下,到杜江娃子门前的桑树下捡桑葚子吃,结果山娃子在这个过程中,竟然把鸡屎当成了桑葚子。另一次便是在铁猫子院子里偷梨子,万万没想到,他们不仅偷梨不成,裤子反而被铁猫子的老爹脱下来,挂到了树颠上。打这以后,杨老五在长时间的沉寂中不得不回过神来,发誓要重新估价自己的分量和作用,决心用实际行动证明他那无与伦比的驾驭能力。为此,他在先一天的晚上专门来到山娃子家里,左一声“王嬷嬷”、右一声“王嬷嬷”,非常礼貌地与山娃子的母亲打着招呼。山娃子见状,赶紧上前与其会合。杨老五使着眼色,一把将山娃子拽到屋后头,丢下一句“明天在杨家寨半山腰开会,你要带头上去”的悄悄话后,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山娃子顿感事情的重要性,早早地上床睡觉,做好按时开会的准备。

第二天上午,山娃子、大强国、搬招子和小强国按照杨老五规定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如期来到杨家寨的半山腰,在乌龟包子旁边的平地里等待杨老五发布新的号令。

杨老五此时虽然有些心虚,但是他从山娃子、搬招子他们期盼的目光里,似乎看到了这帮“铁杆兄弟”的真诚和迫切的心。于是他毫不掩饰地说:“今天我召集你们开这个会,主要是向你们传授一些偷吃东西的方法和技巧。”

杨老五稍作停顿,又说:“前几次我带你们在外头偷吃东西,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是搞不是搞的,叫我硬是吃了你们的黑亏,受了你们的牵连!现在我实打实地教你们一些绝招。”

山娃子急切地问:“啥绝招?”

杨老五大声指责:“我不止一次说你个小兔崽子是个急性子了!刚才我话音未落,你硬是问都问不赢!”

山娃子顿时无语,任凭杨老五数落和痛骂。搬招子和大强国、小强国再也不敢吭声,老实地低下了自己的脑壳。

杨老五见训服了他们,开始在这个相对空旷的半山腰里,一折一折地传授起他的真知灼见。“要说倒座庙这一带,能够让我们饱口福的东西,无非就是桃子、杏子、西红柿、花生、甘蔗、水黄瓜。要想吃到口,必须学两手!”说到这里,杨老五又故意停顿下来,干咳了两声,接着趾高气扬地说,“你们要把我下面的几句话,好生给我记清楚,只有记得住,才能做得到。”说着,他念起了顺口溜:

偷摘黄瓜拎颠子,

偷摘桃子用叉子,

偷吃甘蔗用刀子,

偷挖花生看窝子。

说完,杨老五环视一圈,生怕他们迷惑不解,赶紧又过细地解释了一遍:“偷摘黄瓜拎颠子。这样既可以凭手感判断藤子上有没有黄瓜,又能够防止在地上摸黄瓜的时候被蛇咬伤,基本上是一逮一个准。

“偷摘桃子用叉子,当然也包括杏子在内。在竹竿子的一头,用绳子把一根短木棍绑成叉子形,然后钩住有桃子或杏子的树枝,几拽几不拽地就能把它们拽落下来。

“如果想偷吃生产队的甘蔗,就必须带一把小刀,钻进甘蔗林,选一根粗壮的甘蔗,从它的根部下方削下一小半厚、七八寸长来吃。这样一来,这根甘蔗一不会死,二不会倒,过一段时间会自然地长好,再过细的大人也发现不了。

“还有,你们如果想吃田里的花生,千万莫到山上搞,山上的土质硬,根本刨不动。只能到百亩洲那里的沙田里,用脚根在花生藤子跟前使劲儿地蹭上几脚,把沙土蹭松后,扯起花生藤子,下面的花生简直跟铃铛一样,都会跟着起来,到那时候,想吃嫩的有嫩的,想吃老的有老的,三窝花生藤子上的花生,就能叫你们吃个够!”

杨老五说这些话的时候,山娃子、搬招子他们只顾得听他的高谈阔论,对于他四溅的唾沫,似乎没有丝毫感觉。

“好了,我今天就教给你们这些,剩余的留着,等你们学会了这些以后,我再把另外几招传给你们!”杨老五说罢,做着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的手势,“走吧,走吧,你们走吧,我回家去的。”

就在转身拔腿的那一刻,他突然又回过头来:“对了,我还要给你们交代一句,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千万不要在大人面前说是我教的!”

身材瘦小的杨老五,带着无法形容的成就感,学着他老爹杨先生平时背手走路的样子,背着他的那双小手,昂首挺胸,如释重负地离开乌龟包子,向山下走去。

山娃子、搬招子、大强国和小强国,犹如遇到了突如其来的暴雨的袭击,他们都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顷刻间,他们对杨老五由来已久的抱怨和不满显然已经荡然无存,心中唯有的便是杨老五那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高大无比的形象……

【题外音】杨老五的聪慧和诡异,一直影响着山娃子、搬招子和两个强国。他们既得到过杨老五带来的不少实惠,也吃过杨老五亲手导演的许多大亏。是非对错,尽在哭笑之中。

那只甲鱼

做完作业,跟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山娃子习惯性地提着鱼篓之类的渔具,向离家二三里路的河滩走去。夏天的每个星期六下午,他都会去河滩那里捉一些鱼虾回来,让母亲在这间草屋里做一顿穷户人家享受的特殊晚餐。

上初中的这几年,山娃子一直在这样做着。因为他知道,自从父亲英年早逝以后,再没有人像父亲那样照顾母亲了。四十多岁的母亲,不想为了个人的幸福,给膝下儿女的幼小心灵投下压抑的阴影,谢绝了众多月下老人的关心,毅然带着六个儿女,过起了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

山娃子虽然不十分懂事,但是他知道如何用自己的力量去心疼母亲。他既希望漂亮的母亲不离开自己一步,也渴望母亲过上幸福生活。每有适合捕捉鱼虾的空闲日子,山娃子都会到那片浅浅的河滩,捕捉一些鱼虾,来改善艰难的生活。

其实,母亲早已看出山娃子的心事。每当夜晚,山娃子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用纺车纺线的时候,她总会对山娃子说:“儿子,别怕,妈要一直守着你们,一直守到看见我的孙子长大。”山娃子每次听到母亲的这句话,都感觉到有一种怪异的东西哽噎着母亲的喉咙。他不知道怎样去安抚母亲,只是在每个星期六下午,用自己的能力为母亲创造一点儿穷户人家的美好生活,尽量让母亲能够从他的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和未来的希望。

山娃子与往常一样,在河滩里摸着摸着,无意中捕到一只正在水面上若隐若现的石头包上晒壳的大大的甲鱼。他兴冲冲地跑回家,把这个意外的收获告诉了母亲。殊不知,母亲的欣喜瞬间消失,镇静地对他说:“儿子,我们穷人家盐无盐、油无油,吃这个不适合。还是让隔壁的杜大伯他们吃吧。”山娃子二话没说,提着甲鱼径直向杜大伯家走去。

杜大伯家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富贵人家,周围的庄稼人对杜大伯的家境羡慕死了。他家那一幢三进三出天井院子的青砖瓦房,孕育了七个少年得志、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优秀儿女。杜大伯的三个儿子全部吃上了国家的商品粮,娶的都是城里的大家闺秀。他的四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嫁的都是城里的高干子弟。杜大伯在新中国成立后,很快过上了幸福安康的日子。

到了杜大伯家,山娃子斜靠在杜大伯那合宽阔的大门框子旁,生怕冒犯了杜大伯,小声小气地喊着杜大伯。

“干什么?你来干什么?”杜大伯在屋子里正经地问道。

“杜大伯,你们要甲鱼吗?我刚才逮到的,还是活的!”山娃子连忙解释。

“要!拿来我瞧一瞧。”

山娃子递了过去。

杜大伯看罢之后,拿来自家的一杆盘子秤,把甲鱼放到秤盘子上。

“五斤二两,就算五斤,给你一块五毛钱行吧?”杜大伯过完秤之后,用商量的口气说。

山娃子听罢,生怕杜大伯不要了,赶紧接过话茬儿:“大伯,我听您的!”

杜大伯把甲鱼放到水桶里,然后走进那间深黑的房屋,再走出来,从一层又一层的布包裹里拿出一块五毛钱,递给山娃子。此时,山娃子感恩戴德般地连连向杜大伯道谢,心里暗自庆幸自己能够为母亲谋划家庭生计,解决之后几天的生活问题。

山娃子恨不得马上飞回家去。那兴奋的细胞和成功的喜悦,顿时活跃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快速跳动的心律像富有节奏的动感音符,飘进了那间简陋的草屋,飘进了母亲的怀抱。

【题外音】这只甲鱼,是山娃子用自己的力量为母亲创造的第一笔财富。正是有了这笔财富所带来的生命的曙光,才有了山娃子之后的奋发图强的拼搏精神……

心酸的使命

山娃子走在去杨家寨挖药材的路上。他一直想不通,倒座庙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令人忧虑的夏天?动物怪异的反应使倒座庙的人们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一些穷苦人家喂养的看家狗,成群结队地在夜间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嚎叫;天亮之后,它们又成群结队地跑到菜地里,疯狂地啃着即将成熟的苞谷棒子。

山娃子家喂的那条黑白相间的看家狗,也不例外地掺和在里面,母亲的心里为此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在这个极度贫困的家庭里,欢乐与他们无缘,幸福离他们太远,炎凉的世态和饥饿的折磨,使他们在水深火热的艰难岁月中苦苦挣扎。如果再有一些不祥之事降临,山娃子的母亲带着六个梯子坎式的儿女,真的没有在两间茅草房里活下去的希望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山娃子问母亲为什么这段时间看家狗像鬼哭狼嚎似的叫着。母亲说,人畜一般哪,人饿了要跑,狗饿了要嚎。她说她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听到看家狗这样子嚎叫过。

山娃子没有再问什么,他看着门口那个空着的狗窝,不知道家里那条叫“守门”的看家狗到哪里去觅食了,也不知道它晚上会不会回来。他想着想着,顿时有些害怕起来。

母亲知道山娃子在想什么,平静地告诉他:“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守门’在外面吃饱了,肯定会回来的。”

山娃子一个劲儿地点着头,然后提起装着小锄头的篾篓,径直向杨家寨的方向走去。杨家寨那片茂密的荆棘丛中,生长着一些名贵的药材,山娃子在那里时常会有惊人的发现和意外的收获。

山娃子刚走到杨家寨脚下,一阵凶狠的痛骂声从不远处的家门口贯入山娃子的耳中。山娃子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妇女模样的人,拍屁股捶胸地在他家门口吵闹着,引来不少人围观。

山娃子从那个泼妇般的凶狠声音里,听不出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往家里跑去。一路上,他猜想,今天不是三哥或妹妹在外面偷吃了别人的东西,就是大哥或二哥在外面跟别人打了架,可能惹了一个让人家不可饶恕的祸端,别人才会大吵大骂,不然母亲是不会站在那里,任凭那女人数落的。

到了自家门前,山娃子从围观的人群中钻了进去,只见母亲说着好话,不停地向那女人赔着不是。

山娃子看了看那个撒野的女人,认出她是住在村子中间一户殷实人家的女主人。他以前听大人们说过,这女人19岁那年嫁到倒座庙,嫁给了在县城工作、比她大十几岁的王老鼠子。这一家子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盛气凌人的气势几乎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他们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像鸡群中的白鹤,傲气十足地晃悠在倒座庙每一个大人娃子面前。

山娃子站在角落里,问隔壁的陈二姐是咋回事。陈二姐耳语:“你们家喂的‘守门’今天上午啃了王老鼠子菜地里的苞谷棒子,她是来找你妈算账的。”“说什么说,老娘今天打死你。”那女人顿时疯狗似的向陈二姐扑去。

山娃子的母亲见状,生怕因为自家的事情连累和伤害陈二姐,赶紧跪在那女人的面前,抱着她的双腿,苦苦地向她哀求。躲在人群里头的陈二姐这才没有被那女人殴打。

看上去,在那女人的心里,山娃子家的看家狗啃了她菜地里的苞谷棒子,是她有生以来受到的一次奇耻大辱。她那乌黑发紫和颠跳簸动的嘴唇,在万丈怒火中,激烈地喷射出一阵阵粉末状的唾液,大有一种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张狂,顿时像乌云一般,把倒座庙的上空遮盖得不见天日。

山娃子不忍心母亲这样久久地跪着,他甩掉少年的尊严,也毫不迟疑地跪在那女人面前。他现在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来对抗眼前的一切,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在自家门口,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安抚和保护母亲受伤的心灵,让年迈的母亲在倒座庙这片狭小的土地上,感受到来自儿子的一丝温暖。

那女人的心肺最终没有完全被狗吃掉,还残留着一点点人性。她从咬得贼紧贼紧的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两个给老娘起来。今天不把那只疯狗打死,老娘说天也不得饶过你们这家子!”

那女人丢下这句狠话,甩着厚实的屁股扬长而去。

山娃子慢慢地搀扶起自己的母亲,肚子里装满了心酸的苦水。

母亲说:“娃子,人家说了,你去把‘守门’打死吧。”

虽然母亲这样说,山娃子却无法割舍他与“守门”的特殊情感。其实自父亲去世之后,山娃子喂养的这只狗,并不是用来看守这个贫困潦倒的家庭的看家狗,而是保护他不被人欺负的“保护神”。

从被捉来的那天起,这只看门狗长年守候在山娃子和母亲的身边,对山娃子他们表现出无限的忠诚和热爱。山娃子打心里喜欢它,希望“守门”在之后的岁月里一直伴随着他。凭着这种人与狗的真挚感情,叫山娃子去活生生地打死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母亲说:“去吧,去把它打死,免得我们孤儿寡母再受人家欺负。”

山娃子说:“我把它卖给别人行吗?”

母亲答应道:“好吧,娃子,你就给它换个主人家吧,不管多少钱,能卖就卖,如果卖不出去就送给人家。”

山娃子点点头,拿着母亲蒸熟的几个红薯,一边丢薯块,一边唤着“守门”,把它唤到一片广东人群居的地方。

“守门”跟在山娃子后头,全然不知山娃子现在的使命,一路上不断地留下自己的尿痕,这样回去的时候不会把路记错。

后来,山娃子以五角钱的价格,把“守门”卖给了一个爱吃狗肉的广东人。

【题外音】山娃子转身之后,就听到“守门”的惨叫。他迟疑了一下,向前走了。因为大人们曾经对他说过,广东人不会养狗,只会吃狗肉……

妈妈,我想飞一次

山娃子的家在见山不走山的蛮河中游的冲积平原,小山丘像伴侣一样恒久地依偎着东去的河流。一直以来,蛮河冲积的淤泥,生成了这里的万亩良田。小麦、稻子,还有百亩洲的萝卜,有一种独特的可口的味道,成为鄂西北地区家喻户晓的上等主粮和蔬菜。河里的鱼虾时不时地在水中欢快嬉游,在微风的吹拂下,粼粼的波光与日月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水天一色的画面。山娃子一家仅有的两间草屋的大门正对着这条河流,草屋倒映在水面,尽管与这道风景极不协调,但是鸡犬相闻、草长莺飞和哗哗流水,犹如天籁之音,抹去了他们的许多忧愁。

从城里来的人似乎被这方水土征服了,他们有的说这里是人间仙境,有的说这里是鱼米之乡,还有的说这里乡风淳朴,山好水好人更好……硬是把这里夸得水都点得燃灯。山娃子那时候才十二三岁,不懂得这些深奥而浪漫的语言,只晓得这里除了有山有水,剩下的就是一家两家穷得叮当响。在山娃子的记忆里,从他懂事之日起,他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当他路过大户人家门口,蒸肉煎鱼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就晓得自家过的穷酸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当时的山娃子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生活的理想模式,但是他的心中已然生出了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和追求。从那个时候开始,山娃子准备按照父亲的遗愿和母亲的希望,发愤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贫困落后的家庭面貌。

那天,山娃子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到山上砍一些柴火回来,然后挑到离家二十多里的一个镇子上去卖。

晚上,母亲得知山娃子的这个决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儿子,你才十二三岁呀,挑这么远,妈不放心你。”母亲含着心酸的泪水说。

“妈,不要紧,我少挑一点儿,明天早晨你过秤,我最多只挑50斤。”

“50斤啊?儿子,你才好大一点儿个头啊,不行哪儿子。”

“妈,你放心好了,我挑一段,歇一段,保证在天黑之前回来,不让你为我担心。”

“好哇儿子,妈就让你试一回,万一挑到半路挑不动了,你就把柴甩到路边回来算了,妈不会怪你的。”

母亲最终还是尊重儿子的选择。她知道次日的儿子像一只刚干毛的燕子初次外出衔泥觅食,期盼他最好不要遭受暴风雨的袭击,平安无事地回到这个破旧的爱的鸟巢。

次日凌晨,山娃子挑着柴火,一步一步地摇晃着向那个镇子走去。

母亲跟在山娃子的后面,一直把他送到一个叫杨家寨的地方,掉着眼泪,久久不想离去。

山娃子知道母亲的牵挂与不安,回过头说:“妈,你不回去,我咋去卖柴呀?”

他劝回母亲,渐渐地走向黎明。

途中,山娃子的每一个关节部位几乎都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辛劳。他不得不放下肩上的担子,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摸着带血的双肩和磨起了泡的脚板。当看着一对父子模样的人从他面前路过之后,他顿时在那里哭了起来。他恨不得问苍天为什么要情义尽弃,使他的父亲在中年壮志未酬之时狠心地离他而去,让他过早地承受生活的磨难。他也恨不得扔下这几十斤破柴,干脆转身回去算了……

山娃子越想,越放声大哭,借此抒发幼小心灵的积怨和对生活的不满。

哭过之后,山娃子并没有回去。前一天晚上是他说服母亲的,他在母亲面前做出过掷地有声的承诺,因此必须完成这项繁重而艰巨的使命。

这时候,他感到有些饿,便打开母亲为他准备的装着红薯的干粮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然后,他又在路边的小沟里喝了几捧水,忘掉已有的疼痛,挑起担子,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一路上,山娃子不仅看到了飞驰而去的卡车和黄包车,还看到了一些骑着自行车的青年男女,他心里真是羡慕极了。山娃子切身感受到幸福的真谛和人生的美好,一盏生活的希望之灯照亮了他卖柴的路。

山娃子往前走着,再走没多远就到那个镇子了。

山娃子越走越近,希望越来越近。

到了西关柴行,山娃子站在卖柴的队列中,规矩地排着队。

“叔叔,请问那个称秤的老人家咋称呼呀?”山娃子向站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卖柴的长者打听。

那人扭头告诉山娃子:“叫陈九爷。”

“哦!”

说着,只听陈九爷喊道:“二分三,一百二十六。”

山娃子心想:二分三,可能是陈九爷报的价钱;一百二十六,可能是那个人卖的柴的重量。

“来,这个小娃子的。”陈九爷拿着一杆大杆子秤,来到山娃子面前,打量着山娃子的柴,然后上秤。山娃子连忙帮陈九爷抬秤。

“二分五,四十八。”

等陈九爷报过账,山娃子赶紧把柴挑到柴场里结账。

“一块二,数好,听到了吧小娃子!”

山娃子接过钱,一角一角数了一遍,望着付款人说:“是一块二。”

“是一块二,你个小娃子还站到这里干什么?”

山娃子听罢此话,虽然有些无奈,但是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扛起那根父亲曾经用过的扁担,转身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时,他的心一会儿随着蛮河的河水荡漾,一会儿像小鸟的翅膀在万亩良田的上空飞翔。他要告诉天上的云儿和路边的小草,他用自己勤劳的汗水,完成了一件令母亲骄傲的事情。就在快到家的时候,山娃子想了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鬼点子,准备用开玩笑的方式给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

顿时,他假装大声地哭着叫着:“妈,那柴我实在挑不动了,我把它甩了。呜——呜——呜……”

“算了,娃子,妈昨晚说了,你能回来就好。”

“妈,我没得用,我对不起你!”

“莫说这些,你肯定饿了,快去吃刚才煮好的苞谷糊粥。”

母亲话音刚落,山娃子伸手从荷包里掏出卖柴的钱,蓦地一声:“哈哈,妈,这是今天卖柴的一块二角钱!”

母亲顿时大吃一惊,不知所措,然后轻轻地揪了一下山娃子的耳朵,笑道:“你个小东西,你不是说把柴甩了吗?”

【题外音】这个古老的镇子叫武安镇,自此以后,山娃子每年至少要挑一千多斤柴火,到这里来卖。砍柴、卖柴和漫长的二十多里路,不仅改善了他和母亲的艰辛生活,而且磨炼了他的意志。“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的哲理,渐渐地、渐渐地给予山娃子无穷的信心和力量。

那碗面汤

三哥是农历六月间生的,父母没读过书,给他改了个“六月河”的名字。后来山娃子才知道,父母给三哥改这个名字并没有别的讲究,只是因为他们家的大门对着东去的蛮河,说是让三哥长大了,记得他是在这里出生的。

山娃子比三哥小三岁,等到他懂事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大人们已经不约而同地把三哥的名字喊成“六河子”了。

在山娃子的记忆里,三哥自幼就是一个听话、勤快、内向、自尊心强的孩子。父亲英年早逝以后,山娃子的孩童时代,以及高中毕业后参加大学考试之前的那段较长的日子,是在跟三哥一起掏鸟蛋、挖药材、打猪草、拾柴火中度过的。这两个一大一小的穷人家的孩子形影不离,和劳作的母亲度过了十多个贫苦而又天真的春秋。

一天大清早,山娃子和三哥一人挑了一担从山上拾来的柴火,到离家二十多里路的武安镇去卖。按照母亲的交代,他们把柴卖出去之后,可以到镇上的馆子里吃一碗两毛钱的瘦肉面。在那个年代,他们一家子一年到头不敢奢望鱼肉相伴的生活,所以在去卖柴的路上,山娃子和三哥打心眼里感激母亲的这种特别的奖赏,迫切地期盼早点把柴火卖出去,把那碗香味扑鼻的瘦肉面摆在自己面前。

有了这样一种内在动力,他们完全忘却了路途的艰难和担子的沉重,滚滚汗水似滴滴细雨通淋通透在两个幼小的孩子身上,然后清晰地、均匀地洒落在风尘仆仆的泥巴路上……

三哥在前面边走边说:“山娃子,快到了,听别人说,这个季节镇子上的柴火行情好得很,济生馆子的瘦肉面也好吃得很。上回我来卖柴的时候,三分八一斤,一担柴卖了三块多钱,随后到济生馆子里吃了一碗瘦肉面,硬是吃了还想吃。”

山娃子跟在后面,感到三哥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极其诱人的分量。心中的向往和放飞的幻想,加上无尽的喜悦,使他对不曾相识的瘦肉面,简直垂涎三尺。山娃子恨不得马上飞进那个镇子,飞向那个柴行,也恨不得现在就走进那个济生馆子,吃到那碗被三哥描绘得神乎其神的瘦肉面。

山娃子和三哥的那些柴火,终于被挑进了陈九爷开的柴行,经过一番交易,找到了新的主人和归宿。

三哥把他们俩卖柴的钱保管起来。山娃子跟在三哥的后头,径直往济生馆子走去。

风中忽淡忽浓的香味,是从这个镇子的西边飘过来的。三哥绘声绘色地告诉山娃子,再往前走一点点就是济生馆子了,馆子的大门上方写着醒目的“济生”两个字。

顺着飘来的香味,山娃子抬头张望,隐约在不远处看见了那个挂着“济生”招牌的馆子。山娃子连忙追赶了几步,与三哥并肩而行。山娃子的笑容是那般的灿烂,神情是那样的自若,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把他带入了快乐的天堂。

山娃子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跟着三哥走进济生馆子。三哥在一张空着的饭桌前停了下来,说:“我们今天就坐在这,你等着,我去买面票。”山娃子连连点头称是,赶紧坐了下来,生怕违反了三哥的指令和馆子的规矩。

“师傅,我要两碗瘦肉面。”三哥递过钱,交给收票人,拿过面票,然后回到座位,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

其实,瘦肉面做起来非常简单。山娃子亲眼望见那位师傅抓面、烫面、加料子和上碗的全过程,除了麻利的动作,似乎感觉不到瘦肉面的神秘之处。不过,这显然是他生来第一次下馆子,新鲜、好奇的心理增加了他对那碗瘦肉面的渴望。他和三哥不由得在内心深处再次感谢母亲的恩赐与厚爱,也时刻准备着好好品尝这碗鲜美的瘦肉面。

瘦肉面来了,山娃子和三哥一人一碗。那金黄色的瘦肉和碱黄色的面条上点缀着朵朵青白的葱花,在滴滴漂荡的油荤的相伴下,生出一股浓郁的香气。“面人两相望,乐极童子心”,山娃子真舍不得马上把它吃掉,很想把它当作掌上盆景,独自恒久地欣赏下去。但是这毕竟是自己向往已久的瘦肉面,最终还是要吃了的,山娃子开始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那口中的滋味和慢咽的快感,让山娃子感受到了这碗瘦肉面给他带来的快慰。

山娃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这碗瘦肉面渐渐地减少,当碗中的最后一根面条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已做好了喝下这碗面汤的准备。三哥见状,悄声提醒:“兄娃,这面汤你可不要喝呀,不然镇上的人看见了会把我们当成‘山巴佬’的。”听了三哥的话,山娃子看着三哥面前同样放着的那碗面汤,在瘦肉面弥留的余香笼罩中,欲罢欲喝的矛盾紧紧地缠绕在他的心头。山娃子真不愿意舍弃这份本属于他的面汤,恨不得此时逗留在济生馆子里的人全部离开或消失,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把他们用汗水换来的面汤喝下去……

不过,这一切都是天真的幻想和无声的奢望。山娃子只好老实地跟在三哥的后头,带着无尽的悔念和缺憾,离开了那碗面汤,离开了初来乍到的济生馆子。

带着对那碗面汤的留恋和乡下人的自尊心,山娃子和三哥除了在心里认识到自己是乡下人的命运,他们什么也不敢怪,什么也没有怪,只是在稚嫩的心中默默地领悟到要发愤拼搏的道理。

【题外音】后来,山娃子的母亲准许他们在下一次卖柴的时候,每个人可以吃两碗面条,条件是仍然把面汤留下……

血战杨老五

山娃子和杨老五的那场触目惊心的血战,是在他们两人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展开的。刀光剑影的激烈场面和两败俱伤的狼狈残局,让倒座庙的大人娃子们目睹了他们的厉害和狠气,也对这两个“惹祸的小祖宗”的将来,充满许多说不清的不安和忧虑。

一个夏天的上午,大人们在烈日的暴晒下干了一阵子农活,生产队长按照惯例,叫他们在附近的树荫下和生产队仓库的屋檐下歇上一时半会。这里面,包括山娃子、杨老五他们在内的一大群十四五岁的小娃子们,也放下了在麦田里拾麦子那些应该由小娃子们干的事儿,三三两两地跟在大人们后头,到可以遮阳的地方歇起晌来。

除了好动的天性,杨老五和山娃子似乎比搬招子、杜强国他们多了一些不安分。杨老五口若悬河、手舞足蹈的样子,让人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和他的老爹有着一脉相承的聪慧心智。山娃子则是一个见了大人就怕、背着大人就胆大的娃子,他一天不挨打不被骂,这一天他便不会老实,那嬉闹中带有几分幽默的自娱自乐的儿戏,随时都有可能由他制造,发生在倒座庙的每一个娃子身上。

就是这天上午歇晌的时候,杨老五摇头晃尾地跟在去歇晌的大人们后头,扑闪着他那双不停转溜的眼睛,趁机跑到生产队菜园子里偷吃了几根黄瓜,然后心安理得地在生产队仓库旁边的棚子里睡了起来。

山娃子见状,很是有些不解。虽然山娃子不知道杨老五这一会儿工夫背着大人们干了些什么“好事”,但是他是根本不希望杨老五就这样安稳地睡着的,想采取一种特殊的办法让杨老五睡不安神。

思来想去,山娃子陡然发现生产队里木匠的墨斗盒子就在自己身边。他突发奇想,端起墨斗盒子,悄步向打着呼噜酣睡的杨老五走去,接着用指头饱蘸墨汁,小心翼翼地把杨老五的两道眉毛画成了粗粗的“八字眉”,然后又在杨老五的上嘴唇上画了两道惟妙惟肖的“八字胡”。光这还不够,山娃子又想起了电影《小兵张嘎》中的汉奸翻译官,紧接着在杨老五的额头上,用小指头写上了“汉奸”二字。一副十足的汉奸形象赫然出现在山娃子的面前。这时,杨老五和所有的大人们一样,压根儿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

山娃子千方百计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边描边抿着嘴笑。直到他在杨老五鼻子下的人中那儿画上一个圆点之后,他才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连蹦带跳地大声笑了起来。

杨老五和在场的大人们在疲劳的熟睡中猛地惊醒过来,大家都发现了杨老五那副咋看咋像的“汉奸相”。杨老五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感不妙,拔腿跑到仓库后边的蛮河岸边,以水为镜,惊奇而羞辱地看清了自己那副难以名状的嘴脸。他顿时怒火中烧,从山娃子不怀好意的嘲笑中,意识到这绝对是山娃子干的。

杨老五赶紧用双手捧起蛮河之水,在脸上抹上几把之后,拔起腰带上的镰刀,愤怒地向正在幸灾乐祸的山娃子奔去。山娃子自知理亏,拔腿就跑。杨老五在后面穷追不舍。山娃子止住脚步,连忙求饶。谁知杨老五毫不领情,顺手向山娃子举起的双手砍去,一刀下去,山娃子鲜血淋漓。在场的大人们见势不妙,群起制止。

杨老五见把人砍出血,便知此事不可收拾。他一反常态,跪下双腿,兄娃长、兄娃短地苦苦哀求山娃子放他一马。

山娃子观其软态,心平气和地说:“那你也举起双手向我求饶吧!”

杨老五唯恐怠慢,立马放下镰刀,叩着头连连说道:“兄娃,我的亲兄娃,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喊你喊爹行吧?我喊你喊爷爷行吧?”

正当杨老五眼巴巴地乞求山娃子饶恕的时候,山娃子一把抢过那把镰刀,直接向杨老五的中指削去。

只听杨老五“妈呀”一声,叫了起来,周围的大人们顿时呆若木鸡,惊讶得连眼珠都忘记了转动,无尽的恐慌弥漫了倒座庙的天空……

【题外音】小时候的冤家,长大后的好友。步入青春岁月之后,山娃子还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至少给杨老五介绍了五六个女友。不管成与不成,他的心,却是那么诚,那么实……

唐六爷的圈套

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山娃子就把住在街中间的唐六爷当作倒座庙的神仙对待。唐六爷是一位民间医生,每年端午节早上,他都会去山上采回百种以上的药草,制作成各种药方,治好了难以计数的倒座庙人的刀伤。同时,他还是这一带家喻户晓的风水先生,倒座庙的许多阴地阳宅都是他一手指点和调理的。这让纯朴的倒座庙人产生了一个谁也无法推翻和否认的共识,那就是: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是绝对不能离开唐六爷的……

十三四岁的那几年,山娃子一直在和唐六爷套近乎,他用自己有限的体力,帮这位膝下无子的老人做了不少端茶递水和挑水劈柴的事情。

唐六爷似乎看出了山娃子的用意,每当山娃子尾随于后的时候,他总会给山娃子一番预测式的夸奖。这让虔诚地期待唐六爷为自己指点迷津的山娃子,像在梦幻中一样,看到了唐六爷为他描绘的锦绣前程和指日可待的灿烂希望。为此,山娃子对唐六爷的崇拜和敬仰硬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山娃子毕竟是个没有甄别能力的十几岁的小娃子,他对唐六爷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从来没有半点儿怀疑。他至真至诚地做着唐六爷叫他做的那些事情,生怕因为自己的怠慢和不慎,失去了唐六爷为自己把握的人生航向。

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山娃子跟着唐六爷去蛮河岸边放牛,他问唐六爷如何在滚滚东去的蛮河之水中,提高自己的抹澡本领。唐六爷说,水是外刚内柔之物,表面上河水看似势不可当,河底的水则是无动于衷,要想从这里游到对岸,必须讲究抹澡的方法和技巧,要毫不迟疑地一头扎进水里,然后迅速沉入河底,憋足气力,屏住呼吸,直接向对岸游去。

山娃子问,他虽然会抹澡,但这样游过去有没有危险?唐六爷说,只要会抹澡,就能游过去。

山娃子信以为真,立即脱掉衣服,按照唐六爷教的方法,一下子跳入水中。

就在这一刻,奔流不息的河水使山娃子无法沉入河底,他不停地翻滚在怎么也驾驭不住的河面上。惊慌失措的山娃子顿时手脚大乱,赶紧昂头呼吸,不料阵阵河浪将他紧紧压住。他张口大喊“救命”,河水却呛住了他的气管。山娃子感到大事不妙,连忙调头回岸,伸手拽住河面的树枝,方才幸免于难。

唐六爷毫无愧疚地来到山娃子身边,遗憾地说:“哎呀娃子啊娃子,你为啥不按我说的意思搞呢?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你的姿势不对,结果你没有搞成,看来只有等你长大点了再试吧!”

听完唐六爷的这番话,山娃子没敢犟嘴,因为他始终认为唐六爷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第二年夏天,唐六爷又教给山娃子一招逮白鳝的技术。唐六爷说:“一些脑袋瓜子笨的人只会在河沟里钓黄鳝和麻鳝,这样既费神又费力,一天到晚钓不到几条。如果想在两三天内搞到几十斤白鳝,用一个十分简单的方法,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山娃子问他用啥简单的方法。唐六爷说:“先要想办法打死一条活狗,拖到那个浅水滩里,把狗的脑壳埋在浅水滩的沙里面,到了晚上,那些白鳝嗅到狗的气味之后,就会钻进死狗的肚子里。等到第二天上午,你就可以带着鱼篓,把篓口对准狗屁股,然后站在狗肚子上,那些钻在狗肚子里的白鳝就会乖乖地溜进你的篓子,这样,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些很有营养价值的白鳝。”

山娃子听后,十分佩服唐六爷的知识渊博和经验丰富,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欣喜,沉浸在收获白鳝的美好遐想之中。他巴不得马上找到搬招子、杨老五和杜强国他们,尽快实施这个诱人得不能再诱人的宏伟计划。

晚上,山娃子三呼啦两扯地吃了几个馍馍之后,就急忙急躁地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杨老五他们。

搬招子和杜强国是两个比山娃子还要老实的娃子,他们一直带着信任的目光和灿烂的笑容,听着山娃子绘声绘色的描述。连长了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杨老五也听得如痴如醉,没有说出半个“不”字。

按照山娃子的部署,杨老五负责从自己家里拿一块半斤重的腊肉,搬招子负责找一个麻袋,杜强国负责找一根细绳子。晚上十点钟左右,听到山娃子学的三声鸡叫之后,他们就到“翘嘴鲌”的屋后头集合,然后把那块腊肉拴在细绳子的一头,山娃子负责把腊肉向“翘嘴鲌”的那只狗扔去。一旦狗吞下那块腊肉,他们立即收起细绳子,把狗装进麻袋,直奔浅水滩。

就是这一回,山娃子比害了一场大病还难受。

那天晚上,山娃子带领搬招子他们依照计划,弄死了“翘嘴鲌”喂的那只狗,然后把那只狗埋头露身地放在浅水滩的中间位置。次日下午,山娃子他们几个来到浅水滩,准备把死狗肚子里的白鳝弄出来装进鱼篓,迫不及待的杨老五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一脚跺在鼓囊囊的狗肚子上。殊不知,狗肚子经过一天一夜的高温质变,喷出了奇臭无比的稀狗屎,喷在手持鱼篓、正对准狗屁股的山娃子和搬招子的脸上。

直到这个时候,山娃子才意识到唐六爷的良苦用心,唐六爷实际上是在收拾和调侃他们这帮成天调皮捣蛋的娃子们。

一时间,他们的丑行很快传遍了倒座庙。被大人打骂、被外人嘲笑和被老师罚站的严重后果,一齐向他们袭来。山娃子几个月没有抬起头来,在极度的恐慌中度过了少年时代最为丢人现眼的苦难时光……

【题外音】唐六爷在20世纪80年代去世了,犹如一颗明星从此消失在倒座庙的上空。

老雁子传奇

老雁子是倒座庙最后一位艄公的儿子。倒座庙那群玩得热闹的十几个娃子中,唯有老雁子是一个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家伙。可能由于他比山娃子、杨老五和搬招子他们大几岁,所以他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玩。他一个人时而在杨家寨上放声歌唱,时而在施家桥子独自游荡,时而在蛮河岸边逮鱼摸虾,时而在百亩洲上捉鸟拾趣。总之,他那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样子,给倒座庙的大人和小娃子们一种神出鬼没的感觉。

虽然他和山娃子、杨老五、搬招子他们在一起玩的次数很少很少,但是每玩一次,他都玩出了新花样。

在齐腰窝子深的水底,做“金鸡独立”的打躺躺动作,是老雁子一手发明出来的,也是他一手把山娃子、杨老五和搬招子他们教会的。他先张开双手,与水面持平,同时一只脚立于水下,另一只脚向后伸直跷出水面,然后将身子前倾,进行一只腿弹跳、一只腿蹬水和双手划水的连环的打躺躺训练。老雁子不厌其烦地做着示范,将这些关键技巧毫无保留地进行传授。山娃子和搬招子他们很快学会了这种抹澡的姿势。他们整齐划一地练习这种姿势,简直像一群南来的大雁在蓝天上翱翔。那欢快的神态和无比的快乐,让倒座庙的大人们个个称奇,就连铁猫子那平时以严肃、厉害著称的老爹,也不得不佩服地点头称赞:“我的一个妈呀,真玩出了个名堂!”

光这还不够,老雁子还把他唱歌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天下午,他一个人在路上游荡,路过一片田野,看见山娃子、杨老五和搬招子跟着杨四疤子在田埂上打猪草。他突然停住脚步,边吆喝边做着召集他们的手势。杨四疤子见状,立即带着山娃子他们,向老雁子走去。

老雁子凝思片刻,满脸堆笑地说:“今天我来教你们演一出好戏!”

杨四疤子急切地问:“啥戏?”

“你莫慌,我来一板一板地教你们。”

于是,老雁子按照《沙家浜》样板戏里面的人物,叫身体瘦长的杨四疤子扮演刁德一,叫长得又矮又胖的小强国扮演胡司令,叫患有口吃病的搬招子扮演刁小三。老雁子带着他们反复进行排练。结果还未等排练结束,搬招子、杨老五就被气得狠狠地把老雁子打了一顿。

搬招子说,老雁子明知他是个结巴,偏偏让他在戏中向刁德一喊“报告”,害得他当时结结巴巴的,急得脸红脖子粗,怎么也喊不出来,差点儿没有换过气来。杨老五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杨四疤子扮演刁德一那个角色,排练到后来,他越看越不对劲儿,认为这是老雁子对他哥哥的人格的极度贬低和丑化。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冲上前去,对老雁子大打出手,顿时把老雁子打得狼狈不堪。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晌午,老雁子又突发奇想,把正在歇晌的山娃子和搬招子喊出来,逮了三只青蛙。他们把青蛙弄到生产队仓屋旁边的米面加工厂里,把两根铝线分别拧在三只青蛙的腿上,然后接上电源进行电击,硬是把活蹦乱跳的青蛙击得青烟直冒。这还不算,老雁子仍不松手,等到击死的青蛙被烧熟之后才切断电源,将青蛙分给大家,一人一只。好长时间没有吃过鸡鸭鱼肉的山娃子,非常感激老雁子让他第一次尝到了青蛙肉的味道。

老雁子就这样若即若离,在每隔个把月才跟山娃子和搬招子他们接触一次的时光里,把他那些鬼点子留在倒座庙那群小娃子的记忆中。

【题外音】老雁子就这样一直快乐地享受着自己的少年时光。1985年夏天,他在为生产队架电线的时候触电而去,时年26岁。

反败为胜的那一仗

杨四疤子是杨老五的亲四哥,在他们家里,杨四疤子在杨老五面前从来没有直起过腰来。

倒座庙大街上的人们一直猜疑着他们兄弟二人之间这种怪异而微妙的关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要么是杨四疤子用兄长的境界和胸怀,有意地谦让和宽谅着自己的弟弟;要么是杨四疤子的骨子里有着畏惧和屈服于杨老五的细胞。

除了老雁子那次让杨四疤子扮演样板戏《沙家浜》中的反面角色刁德一,杨老五认为有辱他哥哥的尊严和人格,赤膊上阵,与老雁子开火交战之外,平日里杨老五几乎没有把杨四疤子放在眼里,两人之间发生的所有冲突,最终都以杨老五抢占上风、杨四疤子妥协而告终。

那年正值“芒种打火夜插秧”的季节,杨老五在百亩洲头那片空旷的田野里,通过一场扣人心弦的精彩表演,向在场的数以百计的大人娃子,再一次证明了他对杨四疤子的控制能力,以及他在面临复杂局势时扭转乾坤的特殊本领。

那场冲突的烽火是老实巴交的廖桌子诱发的,最终是由杨老五在杨四疤子的配合下熄灭的。杨老五事后总结,他之所以能赢,是因为抓住了四哥杨四疤子胆小怕事的心理特点,巧妙地运用他老爹教给他的《三国演义》中的“心理战”的战术,击溃了杨四疤子外强中干的心理防线。

其实那件事情的缘由很简单,廖桌子在插秧的过程中,实打实地问杨老五快接四嫂子了没有。杨老五一听廖桌子的问话,便敏感地认为,这分明是廖桌子对杨四疤子脸上存在生理缺陷的侮辱,和对他这个出自书香门第的知书达理之人的调侃。

于是他对着廖桌子一通骂。话音刚落,廖桌子恼羞成怒,随手捧起脚下的稀泥巴,直接朝杨老五的脸上掷去。杨老五躲过泥巴,顺势一个“鹞子翻身”,把廖桌子按在尽是稀泥的水田里痛打了一顿。

稍后,不知内情的杨四疤子从远处看见杨老五动手打人,生怕惹出大的祸端,赶紧以兄长的身份,手拿木棍,器宇轩昂地向杨老五追赶过去。

此时,杨老五自知理亏,慌忙逃离。就在杨四疤子边追边吵,即将追上杨老五的那一刻,杨老五急中生智,屈身抱起面前的一块石头,转身准备向杨四疤子砸去。杨四疤子见势不妙,转身拔腿就跑。

杨老五乘胜追击,一直追到杨四疤子抱着脑壳,连连大声告饶:“兄娃,你千万不要砸我,我错了好吧!兄娃,我错了好吧!兄娃,我错了好吧!”

直到这时,杨老五才停止脚步,站在那里双手叉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训斥着杨四疤子:“看你以后究竟还敢搞不敢搞!”杨四疤子一边连口答应,一边顺着田埂向远处跑去……

目睹此情此景的大人娃子们,顿时忘记了手中的活儿和身体的劳累。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让夏日的田野充满紧张和刺激。随后,朗朗的笑声洒满了百亩洲头……

【题外音】20世纪80年代中期,杨四疤子经人介绍,与城关镇一名残疾女子结为夫妻,现在在南漳县风神大市场做生意。

杨四疤子的馊主意

倒座庙的夏夜,似乎比别处更忙碌一些,“芒种打火夜插秧”的场景反映了这里的人们背负着繁重的劳动。大人们收割的麦子和一些夏收作物,都成堆成堆地码在生产队的道场里。

唐五伯是这个生产队里既老实又老好的人,不管生产队长平时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农活,他都会踏实地做。山娃子每次遇见唐五伯的时候,看见他凹进去的双眼和瘦得嘴丫子都快要挨到耳根子的脸颊,总觉得他累得很,好像一尊活着的纪念碑和一部行走的档案,记录着倒座庙这个地方的无尽沧桑和艰辛年轮。

山娃子毕竟是个小娃子,有着天真无邪的快乐,他的每根神经都活跃着,对唐五伯的印象在他脑海里瞬间留存之后,便在无意中消失了。

一天晚上,唐五伯像往常一样,带着铺盖,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一踉跄地去生产队道场守夜。这对于唐五伯来说,是一个“睡觉挣工分”的轻松活儿。他为此参加了生产队里的大多数守夜活动,因为守一个晚上,可以挣到白天干半天活儿才能挣到的工分。

唐五伯来到生产队仓屋门前,把一辆板车拉到道场中间的空场子里。他先把板车的一头支平,然后把板车轱辘支稳,不紧不慢地将铺盖铺在平稳的板车上面。那板车,既够唐五伯的身宽,又够唐五伯的身长。唐五伯慢慢地躺了上去,微闭着双眼,伴随着深深的倦意,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之后,便忘却了一天的劳累和困苦,进入酣睡状态。

杨四疤子悄悄地、饶有兴趣地对山娃子说:“上一回唐五伯在这里守夜睡觉的时候,也是睡在这个板车上。我拉着板车把他在道场里拖了好几圈,他连个醒气都找不到,最后还是我用板车把他簸醒的。”

“他发火了没有?”山娃子问杨四疤子。

“怎么没发火呀?”杨四疤子一本正经地说,“硬是拿着一把杨叉把我撵了好几转,差点儿把我打一顿!”

山娃子问:“你今晚说这事是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让你把他连人带车,在道场里再拖几转。你若不信,就试下看,保准有趣得很!”杨四疤子说得手舞足蹈,绘声绘色。

“搞是能搞。我先试下看,不过你得教下我。”

“行,你过来!”

山娃子蹑手蹑脚地跟在杨四疤子后面,杨四疤子回过头来特别对他耳语:“莫吭声,千万莫把唐五伯弄醒了。”

山娃子和杨四疤子走近唐五伯睡着的板车,一齐动手,小心翼翼地拿掉支着板车的东西。在隐约的月光下,杨四疤子教山娃子扶着车把,保持板车的平衡,接着打了一个拖着唐五伯转圈的手势,山娃子便心领神会地猫着腰,慢悠悠地拖着板车,在平整的道场里转了起来。

杨四疤子果真没有撒谎。唐五伯根本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在睡梦中还时不时地扯着富有节奏的呼噜。山娃子心里乐着,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好奇。

唐五伯突然在板车上说话了:“我们生产队啥时候买的拖拉机呀?”

山娃子以为唐五伯醒了,赶紧回头。唐五伯依然一副一动不动的样子,十分安详地睡在板车上。

山娃子顿时意识到唐五伯在发梦呓,接着答道:“这是才买的,队长今天叫我带着你转一圈,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这么好啊?我这把老骨头快被折腾散架了。”

“唐五伯,你坐在车上好生休息,我带着你多转一会儿。”

“你这个娃子就是心细,你咋不把你爹妈一起带来呢?”

“唐五伯,你忘记了哇?我是山娃子,我爹前些年就走了的呀……”

“哎呀!娃子,我也快走了,你看我明明知道你爹走了好几年了,今天还这样问,真是老黄昏了。”

“没事,唐五伯,我不会见怪的。”

“你这个娃子通情达理,只要没见怪,我就在车上多转一会儿。”说到这儿,唐五伯话锋一转,“娃子,你估计我能活多大岁数?”

“唐五伯,我估计起码能活八九十岁。”

“哪里哟,我天天没日没夜地做活,累得像根骨头棍棍了,吃饭有盐无油的,一天三顿没吃过一顿饱饭,哪能活这么大岁数哟?”

听到这个沉重的话题,山娃子不忍心和唐五伯再嬉闹下去,把唐五伯睡着的板车停在原处,夹杂着心里的愧疚与不安,默默地告别了唐五伯。

唐五伯仍旧睡在那里,有序而均匀的呼噜声与蛮河的哗哗流水声,形成了一首节奏轻快的协奏曲,在夏日夜风的吹拂下,飘呀,飘呀,飘进了倒座庙的田野,飘向了倒座庙的上空。

杨四疤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山娃子没有搭理他,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题外音】唐五伯,外号“老好好”。他生前一直认为山娃子长大以后会是一个有出息的娃子。

读高中的那些日子

从倒座庙往西北方向行走大约15里路,便到了南漳县在20世纪70年代最有名的黄泥巴洼中学。山娃子在跳级读了四年的小学和两年的初中之后,他的母亲不顾贫困的煎熬,硬是硬着头皮,在饥饿的旋涡里,让山娃子读完了高中的全部课程。

这些日子,每到山娃子两周一次的两天假期结束的时候,山娃子的母亲总要将返校学习的山娃子送上三分之一以上的路程。在这条路上,山娃子用一根四五尺长的木棍子扁担挑着担子,一头装着两个星期的干粮,另一头装着两个星期的炒菜和腌菜,默默地走在母亲的前头。

他心里知道,母亲之所以循环往复而且风雨无阻地这样做,并不是单纯地担心儿子的安全,而是想通过送行,让自己的叮咛,以及对儿子的希望,成为儿子发愤学习、立志改变贫困面貌的精神力量。山娃子的母亲是一位三岁丧父、四岁丧母、四十多岁丧夫、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苦难妇女,因此她在送儿子上学的途中,只能用朴实的语言和一种自言自语的方式,试探性地教化山娃子。整整两年的时间,她一直重复着那些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老话。

“我的四儿书读完了,有出息了,也不晓得以后还给不给妈一碗饭吃。”她习惯性地按照山娃子和他几个哥哥的排行,把山娃子称作“四儿”。

“妈,不管以后我有没有出息,我一定叫您跟我一起吃,一起住,让您过上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母亲每次这样说了之后,山娃子都这样坚定地回答。

“娃子,这个事就不一定了,哪天等你娶了个媳妇,把我赶出去住窝棚也不算啥稀奇。因为‘前面有样,后面跟上’,倒座庙把爹妈赶出门的人多的是。不过,到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死了,不等你们赶我,我就走了。”山娃子的母亲无不担忧地说。

“妈,您放心,我根本不会那样做的,我不是那号人,也没有那号心,更不会做那号事。我保证以后好好地伺候您,孝顺您,不让您再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我晓得我四儿是个听话、懂事的娃子,你姐姐和你几个哥哥都只读了初中,在屋里种田。看样子,我只有等我四儿读完高中有本事了,进城拿工资了,跟着我四儿享几年清福。”

“妈,我从小学到现在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只要我这样坚持下去,学习的这些东西以后绝对会有用的。”山娃子不敢向母亲做出他以后究竟有多大出息的承诺或保证,但是他根本没有怀疑过老师们讲的“知识就是财富”那些道理,深信终究有一天,他和母亲的命运一定会得到改变的。

不知不觉中,母亲在送他上学的路上所说的话一次比一次多,那充满期待和担忧的肺腑之言,像奔流不息的蛮河之水,虔诚而直白地流淌在山娃子的心里。同样在不知不觉中,母亲送他上学的路程一次比一次远。那无数交叠的脚印和母子间的话语,恰似富有节奏的动人心曲,洒满了象征着山娃子前程的那条光明大道。

不管怎么说,山娃子的母亲像手里拿着的风筝最终要松手放飞一样,她把自己的儿子送到用心丈量的不少于三分之一的路程之后,慢慢地放缓了自己的步伐,让风筝一样的儿子独立地迎风而去。

暂别的那一刻,山娃子和母亲都没有了言语,唯有盈眶的热泪,一滴一滴地洒落在连接倒座庙和黄泥巴洼的那条带着使命和守望的求学之路上……

【题外音】1978年7月,山娃子为了照顾病重的母亲,毅然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回到倒座庙,当了一位地道的农民。1980年正月初十,积劳成疾的母亲带着对儿女的牵挂和对人世间的眷恋,走完了她艰辛坎坷的60年的生命历程……

1983年8月,山娃子来到南漳县,之后有幸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思念母亲,一直想有一位母亲……

草屋里的歌声与微笑

中秋节刚过,山娃子就跟往年一样,对山上生长的野生桐籽和木梓,开始进行一树一树的采摘。这些东西,搬招子、杨老五他们和那些大人是从来没有当回事的。

每年的这个季节,山娃子就要和杨老五他们断绝几天的联系。因为他要忙着把采摘的桐籽和木梓去壳晒干,然后卖到当地供销社,一季下来,至少能够赚到十几块钱。

他把这些钱一分不少地交到母亲手里,由母亲根据日常生活的需要,进行轻重缓急的安排。

这一年,山娃子一开始就向母亲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他说等他把采摘回来的桐籽和木梓卖了之后,想买一双两块多钱的尼龙袜子。母亲听了之后,满口答应:“四儿,只要你今年采摘的收入达到15块钱,妈保证让你买一双。”

山娃子顿时高兴极了。为了能够穿上尼龙袜子,他很早就有了这个打算。眼看要不了几天,梦想就要变成足下生风的现实,他心中的期待越来越迫切,萌动的青春的旋律简直就像高山流水,倾泻在他的心田。

这天晚上,山娃子兴奋得无法入眠,突然间开始了对高中时期那些女同学的回忆。毕业一年多来,他不知道她们在干些什么,更不知道她们在怎样生活,很想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能够像在学校里一样,私下看上她们一眼。

接下来,他又认为自己不该放弃上大学的念头,因为这样一来,他便彻底失去了那些女同学对他的选择。如果不是积劳成疾的母亲身陷极度贫困的泥潭之中,如果不是父亲英年早逝,他的命运和境况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也许正在大学里,与心仪已久的女同学鸿雁传书,或者在琅琅的读书声中无意被同班的女同学深深地暗恋着。

这一夜,山娃子想得太多太多。但是面对眼前布满荆棘的生活道路,他不得不从幻觉与梦想、缺憾与叹息中回过神来,在母亲的教诲下,用心地谋划着母亲和自己的未来生活。他想穿着那双尼龙袜子,出现在倒座庙的同龄女孩面前,让她们在回眸中看到他这位17岁青春少年的特殊气质。倘若真有了这样一种效果,山娃子就不担心自己今后找不到相亲相爱的生活伴侣了。

带着如此美好的生活憧憬,山娃子硬是不知疲倦地忙碌了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在他的辛勤劳作下,好几十斤重的桐籽和木梓被他从山上背到山下,然后背到倒座庙供销社那个收购土特产的门市部……

那天,山娃子接过营业员递给他的比往年还要多的十六块多钱,有些不敢相信,他的心激动得只差蹦了出来,因为这是他有史以来,依靠自己的汗水和力量挣得的最大一笔经济收入。他站在那里,眼看马上就要实现穿上尼龙袜子的夙愿,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转身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想尽早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母亲,这样既可以换来母亲舒心的笑容,又可以荡去母亲往日的忧愁,让歌声与微笑溢满那间开始走向新生的草屋。

【题外音】1983年8月30日,山娃子在采摘了最后一批桐籽和木梓之后,便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前往县城,开始亦苦亦忧的另类生活。

梦断百亩洲

老雁子在百亩洲上叫杨四疤子扮演《沙家浜》里刁德一的那场戏,不仅遭到怒火万丈的杨老五穷追猛打,而且让始终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山娃子一下子看穿了老雁子只会干一些不靠谱的事,根本搞不来一丁点儿正儿八经的事。因为山娃子知道,那场戏要技巧没技巧,要腔调没腔调,只是老雁子利用杨四疤子的生理缺陷所搞的一场调侃杨四疤子的“恶作剧”。

山娃子跟着大哥和孤儿出身的张家玉,在远近闻名的倒座庙文艺宣传队里整整熏陶了三个秋冬,跟着他们学到了不少真功夫,打快板、吹笛子、踩高跷,无所不会。特别是他在用曲剧的唱法,扮演一位书生赴京赶考之际,与一起长大的穷人家的女孩分手时的场景,把在场观看的所有倒座庙人完全带入了剧情当中。他们一个个潸然泪下,有的甚至放声大哭起来。当时从县文化局和县文工团来这里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指导工作的干部和演员们,不知多少次在倒座庙的大人娃子面前,夸奖山娃子具有不可多得的艺术天分。当时山娃子一直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些出自城里人之口的赞扬和美谈,单纯而执着地把演戏当作在大队里挣取工分的最轻巧的活路在做,也由此成为大哥和张家玉这两位乡土名师带出来的演戏高徒。

次年夏天的那些日子,山娃子时常分析和比较老雁子与自己在唱歌和演艺上的差异,想通过这种方式,得出一个自己是否可以向这方面发奋努力的结论。随后,他冒出了一个倒座庙那十几个般大般粗的娃子所没有也不敢有的想法,那就是:采取毛遂自荐的办法,给县文工团的团长很透彻地写一封长信,在信中把自己对文艺的爱好和在表演方面的才能,一五一十地给团长写个清楚,力求用最真实、最贴切、最朴素、最企盼的语言,打动那位素不相识的团长的心。

就在形成这个思路和翻腾着不息思绪的过程中,山娃子的内心深处夹带着一种难言的懊悔和不安,因为当时在这里驻队的文化局和文工团的那拨人说他行的时候,他压根儿不知道,也没有这种想法,等他现在知道和有这种想法了,那拨能够改变他命运的人却完成使命,离开了倒座庙。想到这里,山娃子别的什么都不怪,怪只怪自己的爹妈把自己生晚了,县里的文件让那拨人走早了,就像上苍让他与他们有意结缘,之后又让他们离他而去一样,彼此既邂逅,又失之交臂。不过,山娃子决定,不管怎么样,这封信是非写不可的。于是,他准备好笔墨纸张,沿着稚嫩的思绪,乘着心海里的理想之舟,幻想着奔向文工团的梦幻之旅。

这个过程其实是比较漫长的。山娃子字斟句酌,三写三改,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直到自己感到满意之后,才把这封长达15页的“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的长信,工工整整地抄写在自己平时用来向报社、电台、电视台投稿的方格新闻纸上。

从将信投进供销社旁的邮政信箱那一刻起,山娃子好像亲手点亮了自己的希望之光,心中生出无限的憧憬,升腾着希望实现梦想的熊熊火焰。

打这之后,山娃子的每一个昼夜几乎是在兴奋与焦虑的交织中度过的,他愿意在孤独中追求和在坚守中期待。当兴奋和坚守并存的时候,他无数次跑到杨家寨的寨顶,把《在希望的田野上》这首曲子用笛子吹奏了不知多少遍,那悠扬悦耳和沁人肺腑的笛声,像号子唤醒沉睡的高山,给长期沉寂的倒座庙那条古老街道上的青年男女,增添了从未有过的向往美好生活的无穷信心和力量。当焦虑和孤独缠绕的时候,山娃子可谓度日如年,在痛苦的煎熬中,与收音机为伴,抱着收音机入眠,让无奈的等待随着反复选择的广播节目慢慢地融化。

在这样的情形下,山娃子从万物复苏等到遍地秋黄,从秋高气爽等到雪染树梢,那封写给县文工团团长的长信,竟然杳无音信,犹如一只挣断线绳的风筝,不知漫无边际地飘向了何方。直到这个时候,高中毕业后整天在百亩洲这个蛮河流域的冲积平原上劳作的山娃子方才回过神来,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回到了残酷的现实。此时此刻,他认识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天生缺乏在浪漫事业里创造幸福生活的福分。上苍似乎制定了一种不可逾越的游戏规则,他注定只能有着和庄稼一样在土地上生长的前途和命运……

【题外音】山娃子不是浪漫之人,也无缘从事浪漫的事业。所以,他前半生的足迹,都在农村的田野,都在农业的范畴,都在农民的心中……

独立前的阵痛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春上,一天上午,二哥突然提出来要和山娃子分家另住。按照二哥的意见,他和二嫂子理所当然地分得那间干打垒正屋,那半间扑山式的油毡房子则是分给山娃子的。

二哥的这个决定,像夏天的一个炸雷,猛地打在山娃子的头上。山娃子顿时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想到,失去父母后的唯一依靠,他也无法抗御地失去了。

分家的时候,二嫂子一直没有露面,她靠卧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听着二哥对分家事项的所有安排。如果出现山娃子的意见不符合她的意愿,或二哥对分家的某个方面的安排与她的想法不一致的情况,二嫂子便不失时机地从屋里递出“这不行”“那不好”之类的话,让山娃子在顺从的状态下,无条件地听从他们的安排。在这个过程中,山娃子没有丝毫发言权,所以也没有和二哥发生任何争执。

他最后分得的,除了那半间扑山式的油毡房子,还有一张单人架子床、两床被套、一套碗筷、一口足够他食用的小铁锅、八斤米面和将近两亩的责任田及自留地。

面对这种既成事实,山娃子知道现在谁也不会帮他说话,自己更不会分得其他更有实用价值的财产,承认和接受是他现在必须要做的事情。

于是,他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没有埋怨他的二哥和二嫂子狠心地将他抛弃。他心里清楚,他们与他分家的目的,无非是想过上幸福美好的夫妻生活。

他也没有去埋怨他的祖宗和早逝的父母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遗产。他心里完全可以理解,先辈们那时候长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能够艰难地把后代繁衍下来,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壮举。所以,分家一完毕,山娃子就毫不迟疑地走进那个从此属于他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开始了他的独居生活。

山娃子先找来一些泥巴和砖头,含着泪水,把正屋和半间房子原来共用的门隔离开来,接着在自己的半间房子一侧,打开一道供自己日常出入的小门,一来表示他对二哥分家决定的理解和尊重,二来表示他对自己今后生活的执着和信心。

然后,他把那张单人架子床摆放在一个比较适合的位置,铺上去世的母亲留下来的两床被套,他的人生冷暖,从这时开始到之后一段较长的时间内,只能在这里感受出来。床上没有枕头,他把读过的书垫在床头,这样既能替代枕头的功用,又能供他在寂寞的时候阅读入眠。床上没有床单,他索性放弃了对床单的需要,打算到了砍柴的季节,弄点柴火去武安镇卖了之后,再进行添置。

山娃子布置好自己的栖身之地后,还必须支起赖以生存的锅灶。如果把锅灶支在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天天烟熏火燎,显然是不现实的。他思来想去,屋檐下那块狭窄的空地看来是唯一的选择。他决定就这样做,把屋檐下这个平时只能供他行走的走道,变成了他在无奈条件下的炊用之地。

杨老五、杜强国和搬招子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用同情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山娃子分家后的情形。他们顿时没有了少年时期的嬉闹和欢颜,经过一阵无言相对的注目之后,低头离开了山娃子的住处。当时,山娃子不仅从他们同情的脸上看懂了他们的心事,而且从他们难堪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他们的心声。

就这样,山娃子利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别无选择地完成了二哥和二嫂子推给他的有生以来最难以承受的独立使命。在那个刚刚支起的锅灶里,他可怜地点燃了生存的第一束火焰。

这时的山娃子,心中装满无尽的心酸,眼前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题外音】山娃子心里一直非常明白,分家是二哥无奈的选择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相信分家之后,二哥不会在心底里把自己忘记的。

1983年8月,随着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身为村支部书记的二哥,给山娃子在县城谋了一份看守犯人的差事。山娃子以此为契机,珍惜来之不易的城市生活,继而逐步进入城市居民和国家公务员的队伍。现在回过头来,他在感慨那段艰难岁月的同时,更感激他的二哥、二嫂子在那段艰难岁月里,给他提供了历练人生的难得机会……

山娃子在写下这几行文字的时候,尽量用乐观的语言向读者回忆自己的苦难经历,因为他很担心大家在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淌下怜悯的泪水。

捕蛇者新说

倒座庙的蛇好像比别处多一些,每年从阴历三月三到九月九的这段时间,在田间地头和山上河下,人们随时都可以碰到各种各样的蛇。

山娃子的母亲曾经告诉过他,出门在外的时候,手里一定要拿一根竹棍子,一旦碰见蛇,就不会受到它的伤害。母亲说,竹子是蛇的“舅舅”,不管什么蛇,只要看见人手中扬起的竹棍子,就会立即停止爬行,乖乖地缩头而去。从此以后,山娃子每次出去打猪草或砍柴火的时候,母亲总会找来一根三尺左右长的竹棍子,递到山娃子手里,她脸上的愁云才会消除,放下心来,让孤单无助的儿子离开家去。

山娃子就是凭着母亲教给他的这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使那些挡在他面前,蓄意向他发起进攻的七寸子、桑树根、野鸡项和响尾蛇之类的毒蛇,还有来势凶猛的乌梢、松花之类的蟒蛇望而却步。山娃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驱走和降服了它们。一时间,山娃子的胆识和勇敢,像风儿一样,很快传遍了倒座庙的每一个角落。

母亲去世后的次年夏天,山娃子从新婚后的二哥手里分得了半间房子。就在这样一个属于他的狭窄空间里,山娃子艰难地步入了自己的青春旅途。尤其是每天早晨,他从田里劳作归来之后,一进入这个狭小的天地,就想抱头痛哭,因为饥饿时时折磨着他,温暖更是荡然无存。衣服被汗水浸湿后的冰凉和屋子的冷清,使他感受不到夏天里的一缕阳光和兄弟间的一丝真情。他还要去为自己做饭,否则根本没有饭吃;他要在黑夜里摸索,否则根本走不出这漫长的黑夜。

山娃子已经放弃了向任何人求助的打算。他把几个兄长的无奈和几个嫂子只顾自家的态度,一一看在眼里,压根儿不奢望他们能够怜悯自己,给予他一些意料不到的帮助。于是,他决定吃完早饭之后,到山上的荆棘丛中,让蛇的“舅舅”与他一起去捕捉蛇。他昨天下午去大队的供销社称盐的时候,看见一张“大量收蛇皮、蛇肉”的广告,一条两斤左右的乌梢蛇或松花蛇,连皮带肉可以卖到三块钱以上。这个季节正是蛇活跃的季节,只要能捕捉到一条蛇,他便可以解决五到十天的生活问题。山娃子就这样痴迷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把刚才的痛苦和分家后的可怜全部忘在脑后,拿起一条装过化肥的塑料口袋,穿过灵庙垭子,越过乌龟包子,往杨家寨方向的荆棘丛中走去。

放眼望去,杨家寨的周围到处长满野生的毛竹。山娃子清楚地记得,这里是乌梢蛇和松花蛇繁衍和聚集的地方。他过去每次从这里路过的时候,总会看见一些这样的蛇在松树枝上和毛竹颠上沐浴夏日的阳光,山娃子几次被松花蛇突然发出的跟小水牛一样的声音吓得魂不附体,屁滚尿流,“妈呀”连天地仓皇而逃。

这一天,山娃子信心百倍,把捕捉的目标集中在这一带貌似吓人、实则温顺的乌梢蛇和松花蛇身上。沸腾的热血和热切的期待,伴随着青春的梦想,顿时给了山娃子无穷的勇气。他在幻觉中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微笑,也仿佛看到一位不知来自何方的如花似玉的姑娘依偎在他的身旁。山娃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从此走进人生的美好岁月,好像与那位不知姓名的姑娘就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牛郎配织女、麒麟配凤凰的大好场景,马上就要在他新盖的四合院门前上演。接下来,他又在幻觉中为他未出生的儿子或女儿各自选择了十个在他看来绝好绝好的名字,准备给未来的丈母娘一个意外的惊喜,让无尽的快慰和无限的愉悦,像阳光一样,洒满那个一直继承和发扬着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大家庭,而他这个历经磨难的有志之士,也让小舅子和小姨子心海里泛起一阵阵羡慕的波澜。

山娃子来到杨家寨的山脚下,一个踉跄打断了他的幻想。他这才回过神来,干脆在一棵松树下就地而坐,回味着自己刚才幻想的不切实际的一幕。他时而感到可笑,时而感到尴尬,无比幸福的泡影顿时被夏日的高温蒸发得荡然无存。他脱掉母亲在世时给他买的那件海军衫,拿在手里不停地扇着,很想实现出发时的初衷和愿望。

他在这片移动的树荫下坐了许久,时不时地把自己的唾液吐在手上,然后涂抹在背后的腰部。他在来捕蛇的途中,枝繁叶茂的荆棘曾经刺拉过他的后腰背,现在似乎有一种疼不疼、痒不痒的感觉。他用大人们曾经说过的办法,用自己的唾液来进行消毒和止痒。因此,他一边思考着今天怎样去把蛇捕住,一边反复地用唾液涂抹着那个部位,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毕竟还是要去捕蛇的,因为他现在无法知道他今天的愿望究竟在哪里才能够实现。就在山娃子准备起身的那一刻,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条茶杯粗的乌梢蛇毫不动弹地昏睡在他的背后。

他赶紧转身,拎着乌梢蛇的尾巴抖动起来,直到确认这条蛇死了之后,才出了一口长气。他特别庆幸自己没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捡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条蛇。他欢呼啊雀跃啊兴高采烈啊,像一位运动健将,拔腿飞跑在从杨家寨回倒座庙的路上……

山娃子回到家里,把那条乌梢蛇的蛇皮和肉分别晒干,之后在当地的一家供销社确确实实卖了三块多钱。他用两块钱买了一些菜油、酱油和醋之类的东西,然后又用一块多钱买了一把梳子和一面镜子。

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山娃子,开始用这把梳子梳理他的青春,也开始用这面镜子照耀他未来的恋人,在寻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和爱情的道路上迈开了第一步。

【题外音】后来听大人们说,那条乌梢蛇,是因为舔食了山娃子的唾液之后,进入昏睡状态的。

这可能就是“人怕蛇毒,蛇怕人毒”的道理。

守望心中的恋人

山娃子滋生谈恋爱的念头,是搬招子一手挑起来的。

一天下午,搬招子和山娃子去放牛,搬招子一再坚持,要把这次放牛的路线划定在与唐湾村交界的杨家寨和杀人洼一带。山娃子说放到杨家寨可以,放到杀人洼就不好了,理由是杀人洼那个地方森林茂密,罕无人烟,一旦听到野兽的嚎叫,再联想起日本人在那里杀人的场面,就会让人毛骨悚然,更何况平时大人们一般不敢单独涉足那里,即使路过,也必定结伴而行。

搬招子说没事,他叫山娃子骑在牛背上,和他一起顺着河堤往下走,只要走到和唐湾村交界的地方就不怕了。山娃子问他这是为啥。搬招子说他这几天放牛,天天都看见唐湾村牛娃子的妹妹在责任田摘棉花,牛娃子的妹妹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和水灵灵的眼睛,加上粉扑扑的脸蛋,还有五官分布得非常匀称的长相,在那套只有她穿着合适的衣裳的装扮下,简直像一朵鲜艳夺目、光彩迷人的鲜花,绽放在那块棉花田里。搬招子还说,他每次假装赶牛从她面前路过的时候,就有一种像在云雾中飘逸的快感,硬是被她迷得有些丢三忘四的。

其实,山娃子早就知道牛娃子有一个看起来非常养眼的妹妹,只是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也没有把她当作爱慕的对象装在自己心里来追逐。现在经过搬招子这么一说,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山娃子顿时热血沸腾,心里巴不得和搬招子现在就走过杀人洼,更巴不得和搬招子现在就能够看到在棉花田里摘棉花的牛娃子的妹妹。无尽的遐想和亢奋的思绪,把山娃子完全带入了虚幻的爱恋状态和缥缈的情感世界。因为他理想中的恋人,就是搬招子描述的牛娃子的妹妹这个样子。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曾经希望他能够有幸找到一位清白、贤惠、温柔、好看的姑娘。眼下,搬招子像一个幸福的使者,给他指出了一个幸福的方向。所以,他那天很尊重搬招子的意见,骑在牛背上,跟在搬招子后头,用快马加鞭的架势,急促地走过杀人洼,径直向牛娃子的妹妹摘棉花的地方走去。

山娃子迟疑地问搬招子:“假若牛娃子的妹妹在那里摘棉花,我们谁先上去和她打招呼?”

“你呗,你比我长得有气质,又是高中毕业生,说起话来肯定比我自然一些。”搬招子正儿八经地说。

“还是你先去。我原来只是认得她,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我突然和她套近乎,她会骂我不正经的。”

“不,还是你去。我是个结巴,说起话来不能着急,一着急就说不上架了。”

“那我跟她说啥?”

搬招子略略顿了顿,说:“你就说找她哥哥有事,问牛娃子这一向在忙啥。”

“她若不理我或者骂我呢?”

“如果她不理,你就多问两遍。如果她骂你,我们折身就跑。反正也没别人在场,即使骂你了,除了我,别人不会晓得的。”

“行,我就这样搞。”山娃子答应,又问,“快到了没有?”

“快了,就在前头。”搬招子伸着脑袋,指着一块棉花田,连忙说,“你看你看,她在棉花田里!”

山娃子抬头张望,果然看见棉花田里穿着粉红色上衣的牛娃子的妹妹。

“我没说谎吧?她天天下午都在这里,今天比昨天穿得更好看。”搬招子神采飞扬地说,“我们现在就从牛背上下来,故意把牛往她那里赶,然后你好生看下她,长得真是好看。”

山娃子从牛背上跳了下来,神情紧张地跟搬招子说:“我怕,我还是不敢去跟她说话。”

“那咋搞?”

“我们干脆站在这里看。”

“在这里只能看个大概,看不十分清楚,说不上话,我们慢慢往前再走一截。”说着,搬招子扬起手中的鞭子,把两头牛都使劲儿地抽了两下。

他们跟在牛的后头,痴迷地往前走着。

牛娃子的妹妹像电影里的采茶姑娘,在田里采摘着一朵朵洁白的棉花。那优雅的动作和专注的神情,在蛮河之滨的蓝天白云之下,犹如一道闪电吐露的天籁之音,赏心悦目;那披肩的长发和粉红色的上衣,在大自然色彩斑斓的油画之中,犹如一阵清风推送的依依杨柳,沁人心脾。

此时的山娃子和搬招子,他们的心在跳,血更热;他们的情在飞,思更切。他们把对牛娃子妹妹的无限爱恋,化作人生的一壶甘醇的美酒,尽情地沉醉在漫无边际的喜悦里。

搬招子突然对山娃子说:“四叔,不管今后牛娃子的妹妹看中我们两人中间的哪个,没有被看中的千万不能有意见,好吧?”

“好的,如果看中你了,我就把她称作我的侄儿媳妇,如果看中我了,你就把她称作你的四婶。”山娃子接着搬招子的话说。

“那就这样定。”搬招子说,“四叔,你现在过去跟她先打个招呼。”

山娃子说:“我刚才说的是真话,我真的很害怕,真的不敢和她说话。”

搬招子说:“那我先过去试下,看她的动静咋样。”

“好,我没得意见,你这就过去。”

搬招子有些慌张,径直往牛娃子妹妹那里走去……

没多大一会儿工夫,搬招子像蔫鸡子一样,垂头丧气地转回来了。

山娃子迫不及待地问:“咋样?”

“她说她已经有婆家了,下个月就结婚。”

山娃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看见搬招子的双眼充满泪水,也感到自己没有了爱恋的希望。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山娃子的精神一直振作不起来,他在极度自责和无端懊悔的状态下,艰难地熬过了一个个不眠的夜晚。他在痛苦的单相思中,魂牵梦绕地思恋着这位心爱的姑娘。为此,他幻想蛮河之滨能够上演一幕动人的故事,奢望上苍赐予他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心爱的姑娘像鸟儿一样飞到他的身旁……

这毕竟是牛娃子的妹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此后,她的婚期渐渐走近,山娃子也痛苦地走到绝望的边缘。

牛娃子的妹妹结婚那天,山娃子老早来到唐湾村,站在离牛娃子家不远的那片树林子里,带着无尽的缺憾和无奈的祝福,目睹牛娃子的妹妹在阵阵鞭炮声中,随着浩荡的迎亲队伍向东走去。

【题外音】牛娃子的妹妹嫁给了武安镇的一个工人。一个月后,搬招子也在蛮河对岸找到了自己的知心爱人。1985年夏天,搬招子在准备结婚的前几天,因医疗事故逝于张营卫生所。他那已有两个月身孕的未婚妻子,被迫了断了与倒座庙的联系,时隔一年后,与武安镇的一名待业青年结婚,在武安镇做着修补皮鞋的手工生意。

山娃子依旧在他那半间房子里过着自己的单身生活。

秀子姑娘

自从看了电视连续剧《上海滩》之后,山娃子算是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的深刻道理了。他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一直回不过神来,白里夜里思恋着那位住得离他不远的秀子姑娘。他总觉得秀子姑娘每天都陪伴在他的身旁,他在飘飘欲仙的感觉中,认为秀子姑娘跟冯敬尧的那个秀色可餐的女儿冯程程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在这之前,山娃子与秀子姑娘的接触应该说是太多太多了。他在打猪草、拾柴火,以及后来生产队长安排的劳作中,一天到晚至少有一次和她意外见面的机会。当时在他眼里,秀子姑娘无非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中等的个头,从来没有让他动心。现在,他就是想不通,这部电视剧播放之后,秀子姑娘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美丽动人,硬是到了咋看咋舒服,使他神魂颠倒的地步?

为此,他专门去问搬招子。搬招子说:“秀子姑娘按说长得还可以,你跟她把话说清楚,看她同意不同意。”搬招子把话说完,便把脸不高兴地扭了过去。无奈之际,山娃子又找到杜强国,问他感觉秀子姑娘咋样。杜强国比较镇静地说:“她跟你还配得。”言下之意是,山娃子应该使劲儿地追秀子姑娘才行。山娃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干脆又找到杨老五。“搞是搞得,就是怕秀子姑娘嫌你太穷了。”杨老五特别指出,“你娃子自己想想看,你总共住半间房子,人家即便和你结婚了,你说你究竟让人家白天坐在哪里吃饭?晚上躺在哪里睡觉?”

经他们三个人这么一说,山娃子从他们的言语中好像闻到一股不浓不淡的酸味,但是这没能打消他走近秀子姑娘的念头。

他首先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给秀子姑娘写了一封情深意浓的求爱信。在这封信中,他用心中最美好的语言,向秀子姑娘表达了对她的深深爱意。

他说他现在虽然仅有半间房子,但是可以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对她十二分负责的态度,在不长的时间内建好他们共同的家园。他说他现在虽然与她差距太远,但是他的品相和她应该是比较相配的。他还说他有着宏伟的理想和抱负,农村并不是他永远的天地,如果他有一天凭自己的能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绝对会矢志不渝地带着她一起走向幸福的明天。这封求爱信,他一共写了十几页。他用较长的篇幅和文字,想从字里行间打动这位他越看越漂亮的秀子姑娘。

他在想,他和秀子姑娘近在咫尺,依靠邮递员鸿雁传书,显然是多余而且不切实际的,如果她爹妈发现这封信是他写给秀子姑娘的,他肯定是要挨骂的。他想来想去,想到了秀子姑娘的邻居孔嫂子。孔嫂子不仅长得漂亮,有眼光,而且心地善良,特别喜欢助人为乐。他寄希望于孔嫂子这根红线,希望她能把自己和秀子姑娘牵到一起。为此,他用了好几天时间,找了很多理由和孔嫂子套近乎,并且拿出自己的实际行动,千方百计消除孔嫂子的顾虑,以便取得孔嫂子对他的好感和信任。

几天之后,孔嫂子似乎看出了山娃子的心事,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山娃子有什么事要她帮忙。山娃子没有遮掩,把自己的心语一五一十地向孔嫂子吐露出来。

孔嫂子问:“你确实喜欢她吗?”

“喜欢,真的喜欢!”山娃子连忙接着回答。

“她如果不喜欢你,咋办?”孔嫂子问。

“万一她不喜欢我,或者瞧不起我,那就只有算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估计她瞧得起你这个人,但是瞧不起你这个家。”孔嫂子直来直去地说。

“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假若她不嫌弃我的话,我可以对她做出任何保证。”

“你让我想想,你先把信放在我这里,等我明天想好了,再找个时间把信交给秀子姑娘。”

山娃子听罢孔嫂子的话,顿时对孔嫂子感激得五体投地,如果不是孔嫂子说了这句让他比较放心的话,山娃子那道射向孔嫂子的乞求目光是根本无法收回的。

回到家里,山娃子在半间房子周围的空地里转了又转。年仅20岁的山娃子,开始谋划起自己与秀子姑娘未来的幸福生活。他想在这里筑起自己的爱巢,更想在这里生下可爱的儿女。那天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心情愉悦得像有一只船儿在他的心海荡漾。

巧就巧在次日上午,山娃子刚吃罢早饭,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路过他的门前,主动与他搭讪。

“娃子,你的家不应该在这里,这里不是你今后居住的地方。”

“咋啦?我不在这里住,我到哪里去住呀?这半间房子是我妈给我留下来的!”

“娃子,西方是你落脚点,往西直走二十多里的地方,是你今后吃饭和居住的地方。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不会和你结成姻缘的。”

山娃子问这是怎么回事。老人不再说话,带着神秘的笑容,与山娃子挥手而去。

山娃子怔在那里,像做梦一样,怎么也弄不清这位神秘的老人怎么会突如其来地说出这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仍然沉浸在对秀子姑娘的幸福憧憬中,坚信孔嫂子一定会给他捎来让他振奋不已的消息。

三天后,孔嫂子来到山娃子的家。

“秀子姑娘现在不考虑个人问题。”孔嫂子遗憾地说。

“嫌我穷吗?”山娃子问。

“不是。是她的爹妈不同意。”

“秀子姑娘咋说?”

“秀子姑娘不敢吭声。算了兄娃,我以后再到别处给你找一个。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孔嫂子安抚道。

山娃子此时犹如头上被泼了一瓢冷水,像一只蔫鸡子,没有再去顾及孔嫂子,而是扔掉自己准备带去田间劳动的锄头,木然地走进他仅有的半间房子。孔嫂子站在那里,不仅听到了山娃子哭泣的声音,也感觉到山娃子的泪水装满了那间小屋……

【题外音】秀子姑娘后来果真没有和山娃子谈成恋爱。一年后,秀子她爹把她许配给了离倒座庙不远的一个有钱的铁匠。山娃子则离开了他生活了20年的家乡。1989年5月,他在县城找到了爱的归宿。

一个人的春节

与二哥分家的那年底,山娃子凭自己一年到头挣的工分,从生产队里分得120元的红利。这既是他一年的所有劳动果实,也是他在春节期间所有开支的经济来源。

春节渐近的这几天,山娃子一直在琢磨怎样精打细算地把这笔钱用在刀刃上。他不敢有任何奢侈的想法,一直告诫自己,要把挣得的每一分钱切切实实地用在应该用的地方。他先留足50元钱,作为第二年生产、生活的备用金,然后按照春节期间的实际需要,斟酌了又斟酌,列出开支明细:

一、买一床被套和一套床上用品,换掉那床像棉饼一样的旧被套;

二、买一口水缸、一担水桶、一个开水瓶和八个茶杯;

三、买一口米缸和一套锅瓢碗筷;

四、买一双尼龙袜子、一双解放鞋;

五、扯七尺五寸深蓝色的布料,到缝纫铺做一件正反两穿的拉花棉袄和一条外套裤子;

六、买一只猪蹄子、两到三斤猪肉、一斤白酒和一斤甜酒;

七、买一副对联、一幅年画和一挂50响左右的鞭炮;

八、买一捆火纸,在大年三十的上午给去世的父母烧去。

根据这个明细,山娃子在腊月二十八的上午,挑着这一年最后一担将要卖出去的柴火,来到古老而繁华的武安镇,在镇上买到了倒座庙的商店里所没有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山娃子想得最多的是大年三十中午,他一个人的团年桌上应该做哪几个菜。他掰着指头算来算去,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一、在买回来的三斤多的、连筋带肥的这块猪肉上,切下三两左右的瘦肉,炒一盘萝卜或辣椒瘦肉丝;

二、用剩下的大部分肥肉蒸上几碗蒸肉,三十中午说天也要好好吃一碗,还要留一碗蒸肉,等杨老五、搬招子和杜国强他们来了再吃;

三、买的这只猪蹄子就不做别的用了,把它砍成三到四段,在三十中午做一个锅子,里面下一些萝卜、白菜。自己团年的时候,只吃菜而不吃肉,确保这只蹄子肉在杨老五他们来的时候仍是完好无损的;

四、三十中午,只喝甜酒,不喝白酒,因为父母生前说过,过年喝点甜酒,能够给来年带来好运气;

五、自己喂的那几只母鸡生了三十多个蛋,三十的团年桌上可以煮几个鸡蛋,炒几个鸡蛋,蒸几个鸡蛋,再加上菜园里的一些小菜,这样团年的时候,起码有七八上十个菜。

算到这里,山娃子似乎一时忘掉了一个人团年时的孤独和痛苦,没有奢望几个哥哥对他产生突如其来的怜悯,而是在微微的自信中,默默地准备着一切。直到年二十九的晚上,当他在明细单上打完最后一个钩的时候,他才卧倒在自己刚刚铺好崭新床上用品的床上,双手枕着头,舒心地出了一口长气。

三十那天上午,山娃子带着万分的虔诚,早早地来到父母的坟前。在给父母烧着纸钱和用心祈祷的过程中,他的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而下,洒落在那片与父母相伴已久的冷冰冰的黄土地上。他那伤心样子,像在告诉父母,他今年将要度过一个孤零零的春节。哥嫂们的无奈,使他不曾对他们有丝毫的埋怨,现实生活的窘迫,并未扑灭他对今后独立生活的坚定信心。他那凝重的神情,像在请求安卧在九泉之下的父母,用神奇的力量庇佑他。他将靠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智慧,创造幸福美好的明天。他跪在父母的坟前,无数次地重复着叩头、祈祷、祈祷、叩头的动作。在那个山坳里的空旷地带,他内心的无限哀思和悲痛,与呼啸的北风一起,正在化为一种独立前行的力量,使他更加坚强地生活下去。

山娃子就这样久久地待在那里,不知待了多长时间。直到听到山下倒座庙的鞭炮声压倒了北风的呼啸声,山娃子才知道已经到了团年的时候。他缓缓地撑起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向那个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走去……

回到家里,他用松钉点燃支着锅子的三角炉子,气热前一晚已经做好的荤菜,接着蒸了一碗鸡蛋,炒了几个小菜。他在根本不是桌子的饭桌上整整齐齐地放了四个斟满甜酒的酒杯和四套碗筷,用这种心酸的祭奠方式,请他的爷爷奶奶和父母虚拟地坐在饭桌旁,吃上他这个后生为他们做的足以让他们疼掉心肝的团年饭。

之后,山娃子到门外点燃了鞭炮,走进屋里,关上门。片刻过后,他面对挂着年画的所谓的中堂,把那四杯甜酒泼洒在墙根下面,完成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孝敬先辈的崇高使命,也随之进入了他无依无靠的第一个春节。

这顿饭,山娃子没有好好地吃他原来设想的那碗蒸肉,其余的那些菜也好像都原封不动地剩在那里……

【题外音】这个春节,山娃子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也没有去任何地方。他那个黑暗的小屋,仿佛笼罩着无尽的冷漠与淡忘。极度贫瘠的土地和水深火热的生活状况,使他无法看到亲情,无法感到温暖,无法触摸同胞兄弟欢聚与团圆的真实场景。他从心里知道,这种窘境是他的兄嫂们都不情愿陷入的,他相信若干年后,这一定会成为一首浪漫而欢快的心曲,悲壮而悠扬地回荡在他的耳旁。

就是这一年,山娃子除了耕种自己的责任田,还和一名复员军人合伙承包喂养了生产队里的500只蛋鸭,年底分得利润300元,盖起了一间红瓦房,从此过上了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的单身生活。

沉默中的抗争

生产队从县食品公司买回来的那批用于发展集体经济的500只蛋鸭,是山娃子和一位复员军人一手喂大的。还未等到下蛋的季节,“王少爷”和李偏脖子生怕山娃子他们发了大财,天天缠着生产队的队长,找了很多歪三岔四的理由,终止了山娃子他们与生产队签订的承包合同,以低于山娃子他们上缴利润的价格,恶霸霸地把承包权夺了过去。

在这个过程中,山娃子他们没有和“王少爷”他们发生任何争执。因为山娃子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读书太少和压根儿不懂养鸭技术的“王少爷”他们,最终会在投入大量饲料成本而鸭子又不下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承包权拱手让给山娃子他们的。对于这一点,山娃子和那位复员军人没有丝毫的怀疑,始终保持着沉默,静静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事情果然是那样糟糕,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这群鸭子像同“王少爷”他们较劲儿一样,迟迟没有下蛋的迹象。“王少爷”他们为此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成天你鼻子我眼睛地指责和埋怨着对方,三天吵,两天骂,只差大打出手了。这毕竟是“王少爷”他们之间的事情,山娃子他们耳闻目睹之后,并没有取笑他们,而是采取回避的办法,刻意地远离他们。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个时候,“王少爷”和李偏脖子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白热化。后来,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往生产队长家里跑,闹得生产队长食不甘口,夜不能寐,整天整夜不得安神。

为此,生产队长的肺都快气炸了,顿时迸发出无法遏制的万丈怒火,对他们破口大骂:“你们两个简直混账至极,山娃子他们本来承包得好好的,你们两个硬要抢过来,结果竟然把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老子看你们这两个混蛋根本没有安什么好心!”

生产队长连珠似的痛骂“王少爷”他们,抖动的嘴唇不断地喷出白色的唾沫,无余地飞溅在“王少爷”和李偏脖子的脸上。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射出一道无法收回的凶狠的目光,“王少爷”和李偏脖子感觉像在冰天雪地里一般寒冷,缩头捂胸地蹲在生产队长门前的墙根底下。生产队长的邻居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出来看热闹,只是待在自己家里,竖着耳朵,暗暗地听着生产队长对“王少爷”他们的痛骂。

当天晚上,生产队长主动找到山娃子和那位复员军人,用一番如何发展集体经济的大道理,希望山娃子他们再次挑起为集体经济做贡献的重担。

山娃子和那位复员军人一直静心地听着生产队长那些话,用认真和诚恳的态度,给他以必要的尊重。

随后,生产队长期待着山娃子和那位复员军人的回话。

山娃子他们没有拒绝,也没有讨价还价,为了表明自己的姿态和技术实力,他们最后以高于“王少爷”他们的承包价格,重新签订了承包合同。

生产队长带着灿烂的笑容,哼着刘三姐对山歌的曲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题外音】山娃子他们接手之后,针对“王少爷”他们错过蛋鸭最佳下蛋季节的情况,变室内圈养为室外放养,注意把握蛋鸭“少吃多餐”的进食习惯,坚持在滩涂河水中调理和补充蛋鸭的营养,同时在农历春分节气来临之际,根据蛋鸭的生理特征,在蛋鸭的两翅和尾部按“三三四”的技术要求,一一拔掉了影响蛋鸭下蛋的痒毛。30天后,从第一只蛋鸭下蛋之日起,这群蛋鸭每天以成倍增加的速度陆续下蛋。

这一年,平均每只蛋鸭产蛋150个,产蛋总量7.5万个,现金总收入4万余元,除去当年饲料成本近3万元和上缴生产队的利润,山娃子和那位复员军人各分得鸭蛋200个,现金300元。这为山娃子改变极度贫困的生活状况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1982年春节过后,生产队将这群蛋鸭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刚刚恢复生机的山娃子,又一次面临对新的活路的探索……

男人的悲哀

如果不是生活在那个让人窒息的极度贫困的年代,山娃子的三哥是根本不可能从百里之外的高山之巅,把那个穷得巴牙而且没有一丝家庭教养的女人娶回来做老婆的。

山娃子的三哥有一副跟《闪闪的红星》里面的潘冬子一模一样的长相,在青春岁月里,为之倾倒的黄花闺女们像被他磁化了的物质一样,总是神使鬼差地围在他的周围。当时,山娃子作为一名最直接、最知情的旁观者,知道三哥的心仪之人是谁,也知道谁最喜欢三哥。

这个世界上,上苍在某些时空总会有意或无意地失去它应有的公允与慈悲,让天下的有情人难成眷属。倒座庙那些心海荡漾的姑娘们不得不听从父母的劝阻,平息了心中的滚滚波澜,遗憾地放弃了对山娃子三哥的追求。

20世纪80年代初期,山娃子的三哥从美好的憧憬中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他在一位好心人的极力撮合下,违心地走出家门,娶回一位丑陋得让整个倒座庙人都无法接受和认可的老婆,从此过上了沉闷而压抑的夫妻生活。

山娃子是他三哥脚下的弟弟,他目睹这位颧骨凸起、眼神不定、嘴大唇厚的三嫂子,从一开始就感到了这桩婚事的草率与不幸。他断定三哥从此不会再有快乐和欢笑,精神的枷锁必定会套在三哥的脖子上。尽管当时他的这种无端而武断的推断没有任何依据,但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便得到了彻头彻尾的验证。

在山娃子看来,一位女人外貌的丑陋只是外在的表现形式,倘若她具有善良的心地、温柔的性格和勤劳的双手,也应该算得上是一位跟诸葛亮的老婆一样让人敬重的黑脸女人。恰恰相反的是,他的这位长得人见人厌的三嫂子竟然与刁钻、无赖和倔强联系在一起,她用尽各种方式,给山娃子的三哥以无尽的奴役和折磨。

这像戏剧里的片断和故事里的情节,一直让分家后住在隔壁的山娃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每当她在三哥面前无端撒野的时候,山娃子都听到三哥用微弱的声音,发出对生活的无奈和对生命的叹息。

年少的山娃子目睹此情此景,心中的仇恨顿时化作怒不可遏的熊熊火焰,真是恨不得把这位他压根儿瞧不起的三嫂子架起来燃烧,然后再踏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让这位奇丑无比、刁钻无度、难缠透顶的女人永远折服在三哥的面前。

若不是因为她刚刚生下三哥的后代,山娃子是绝对会付诸这样的行动的。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三嫂子扯着一副破竹竿子腔,将嘴角的白色唾液,又一次无休止地喷在山娃子三哥的身上。山娃子硬是想不通,三哥的性格怎么会在婚后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像犯下了滔天大罪,无声无息地忍受着三嫂子无缘无故的凌辱和折磨,他从三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儿当年在困境中不卑不亢和奋力抗争的影子。

为此,山娃子冲上前去,心怀不平地质问三哥这是怎么回事。三哥说:“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事情,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看到三哥无奈的表情,山娃子只好不再往下问,期望着这种局面的结束和美好明天的到来。就在此时,山娃子的三嫂子突然像一只母老虎向他直面扑来,张牙舞爪地破口大骂:“我们两口子吵架,与你有啥相干呀?你个小兔崽子把皮给老娘绷紧点,小心老娘叫你这个混蛋不得过年!”

山娃子听罢,两眼直冒金星,顺手抄起一根扁担,毫不迟疑地朝他的三嫂子劈头打去。三哥见势不妙,一把抱住山娃子。折成两半的扁担落在了地上。

这一回,山娃子的三嫂子虽然在躲闪中逃过一劫,但是也意识到了山娃子的厉害。她只好钻进自己的屋里,呜里哇啦地鬼哭狼嚎起来,刚想痛骂,一想起刚才的一幕,还没骂到半句,又赶紧收了回去。

山娃子坐在自家的门口,一直在等待她的反扑,如果她再欺负三哥,山娃子今天绝对会把这个有娘养无娘教的坏女人打个肉扁不可。

片刻之后,正当山娃子为自己的举动和三嫂子渐弱渐小的号啕声感到自豪的时候,三哥从屋里拿着一个糊满了稀释的“六六六”粉的空碗,直接甩到山娃子的面前。山娃子见状,迷惑不解地问:“这是咋搞的?”

“咋搞的?你把她吓得喝药了!”

山娃子大吃一惊:“她喝进去没有?”

“正准备喝的时候,我给夺下来了啰!”

山娃子听罢,一下子瘫在地上,两道呆滞而暗淡的目光顿时充满懊悔和悲哀。

【题外音】既然文化可以决定民族和世界的命运,那么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命运。山娃子的三嫂子不是先天的刁钻,而是后天的愚昧……

二哥带着去相亲

陈二奶奶是山娃子的接生婆,山娃子从小到大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奶奶在走动。

那年春上,陈二奶奶的孙子陈保全在闷沉沟娶了一个姓吴的老婆,山娃子就自然随口称她为吴嫂子了。

闷沉沟离倒座庙只有二十几里路程,那里的崇山峻岭却隔断了它与倒座庙的接触和交流。在倒座庙人的眼里,闷沉沟的人就是十足的山里人。

单从吴嫂子的身上来看,她的山气还是比较严重的,除了整天穿着花衣花裤花鞋子,她还有着敦实的体态,走起路来总是将头部和背部向前倾斜,不像倒座庙人那样挺直地走着。

山娃子每次去陈保全那里玩的时候,吴嫂子的话题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娘家里一个姓周的姑娘。

山娃子开始并没有把这当回事儿,后来总觉得吴嫂子在他面前好像有故意吊他胃口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山娃子年近20岁,孤独和贫穷并没能阻挡山娃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追逐爱情的朦胧意识。他知道他是个中等个子,因此想寻找一位比他高一点的姑娘作为他未来的妻子,这样以后不管是生男还是育女,起码能够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调整儿女的身高。他也知道他现在很穷,倒座庙周围的姑娘是绝对瞧不起他的,因此他想依靠吴嫂子这个红娘,把他和那位姓周的姑娘牵到一起。他还知道自己的二哥多次去闷沉沟打柴,认识这个姓周的姑娘的哥哥,如果分家另住的二哥能够看在和自己是同胞兄弟的分上,也从中极力撮合此事,那么,他最终与这位姑娘结为秦晋之好是极有可能的。

但是,吴嫂子在山娃子面前,一直采取一种让山娃子捉摸不透的做法,只口口声声说姓周的姑娘这好那好,这健康那贤惠,还说她有一副十足的、绝对的生儿子的身材,但是否给山娃子当红娘、牵红线,硬是只字不提,害得山娃子整天心神不定,彻夜难眠。山娃子问吴嫂子能不能帮忙做这件好事,怎奈她一笑了之。山娃子干脆向她乞求,希望她哪天回娘家时,或者把他带去同那个姓周的姑娘见个面,或者把那个姓周的姑娘带来倒座庙见个面。殊不知,吴嫂子给了一个遥远的回答:“明年再说。”

吴嫂子这句不深不浅、模棱两可的话,令心潮澎湃的山娃子大失所望。他弄不清吴嫂子这样安排究竟是什么意思,心中热切的期待和无限的幻想,顿时像一颗流星划过宁静的夜空,那颗滚烫的心,孤独地陨落在漫无边际的荒凉的沙漠之上。

就这样,他不得不放弃对吴嫂子的期望与信赖,经过苦思冥想,决定拿起笔,用心中的文墨走近那位姓周的姑娘。

尊敬的小周:

你好!我是倒座庙的山娃子。听吴嫂子说,你是一位很漂亮、贤惠、通情达理的姑娘。我是一个考上大学而未能读上大学的新型农民,父母早逝,三个哥哥婚后与我分家另居。本人正当青春年华,一人独自生活,唯居半间寒舍,欲求与你结为终身伴侣。不知此信结果如何,望复。

倒座庙山娃子专致

次日,山娃子将信投进了倒座庙供销社门前的邮政信箱。不料这封信一去杳无音信,犹如石沉大海,山娃子那颗充满期待的心再次跌入了万丈低谷。

山娃子的二哥毕竟是山娃子的同胞兄弟,他发现山娃子长达三个月的沉默寡言之后,终于出马了。

一天早上,二哥叫山娃子同他一起去闷沉沟。山娃子知道,二哥肯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心事。他唯命是从地跟在二哥的后面,带着无比的喜悦,踏上相亲的征程。

一路上翻山越岭,山娃子却没有一丁点儿疲劳的感觉。他一直在心里琢磨着那位姓周的姑娘的样子,他除了相信吴嫂子常挂在嘴边的那姑娘“贤惠、清白、温柔,一看就是生儿子的身材”这句话,还估计她因为常年生活在高山云雾之中,应该是一位犹如出水芙蓉的姑娘。他心中暗暗窃喜,若真如此的话,那他山娃子和那位姑娘真算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了。

接着,他又在心里盘算,婚后先用三年的夫妻积蓄,盖上一栋三间干打垒的住房,然后再共同生养一个优秀的儿子,让地处蛮河冲积平原的倒座庙人为他感到无比的自豪和由衷的骄傲,也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的英灵,了却他们生前的夙愿。

他一直这样思索着,那颗跳动的心始终律动着他有生以来最美好、最浪漫、最幸福的音符。

他那天还彻底地放弃了二哥婚后与他分家,并且让他住在分给他的仅有的半间房子里等那些令人不快的所有记忆。他从内心深处感激二哥在他为情所困的时候,帮他把一根长长的红线,从倒座庙牵往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叫作闷沉沟的地方。

他越走越有劲儿,像步入仙境一样,时而与山上飘逸的白云共舞,时而与山间流淌的小溪缠绵。他带着热切的期待和急切的渴望,恨不得化作一股神奇的力量,把未曾谋面的周姑娘马上拥入自己的怀抱,让迷人的芳香不断地沁入他的肺腑,使甜蜜的微笑恒久地陶醉在他的梦乡。

在幻想中走动的山娃子,此时被虚无缥缈的东西带进了香格里拉般的殿堂,他现在已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更不知道他家有多穷,人有多酸,只知道他马上就要走进周家,见到那位国色天香、如花似玉的姑娘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山娃子在逼仄的思想空间里生出的一种片面的幻想,他万万没有料到,吴嫂子之所以不给他提亲的原因,在他到闷沉沟以后,一下子都暴露了出来。

那天的黄昏时分,周姑娘在她母亲的陪伴下,在周家的堂屋里,终于出现在山娃子的面前。周姑娘有着一米九几的个头,和健硕、结实的体态,山娃子像仰望星空一样,必须昂首才能看见她的脸庞。她那肥大而厚实的脸上的肌肉随着笑容抽动,顿时把山娃子吓得两眼发直。还有她那腰围,三个山娃子加起来也没有她的粗。山娃子僵硬地站在那里,差点儿被吓瘫在周家的堂屋里。

山娃子的二哥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山娃子梦寐以求的周姑娘,无奈地望着山娃子:“兄娃,你说咋搞哇?”

山娃子顾不上说话,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像火烧屁股一样,仓皇地向夜幕下的倒座庙方向逃去……

【题外音】山娃子没有看上周姑娘,但是看上了一直在旁边忙前忙后的周姑娘的妹妹。二十多年后的一天中午,山娃子从那里路过时得知,周姑娘的哥哥已经去世,周姑娘嫁给了当地的一名财政干部,周姑娘那位天生丽质的妹妹则嫁给了当地的一位农民。

撑起自己的蓝天

山娃子压根儿不敢相信,他与二哥分家的第二年,竟然会迎来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好年成。这一年,生产队里分给他的责任田和自留地的收成,满足了他的日常生活需求。他与一位复员军人合伙承包生产队里的蛋鸭,以及他独立承包的生产队里的米面加工厂,还为他创造了六百多元的现金收入。

年底这段时间,山娃子一直隐藏着内心的喜悦,无比兴奋地把这些钱结结实实地压在他睡的那张床的床铺草下面。

春节过后,山娃子用两个多月的晚上,一步一步地做着准备工作,打算把自己住的半间油毡房子改建成一间半正屋。

这些日子里,山娃子再也没有了过去那些甩不掉的痛苦和孤独,劳作后的疲惫和对未来不知何去何从的哀叹,也消失在九霄云外。他现在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全身到处是充沛的精力,过去他无法改变很多东西,现在他经过努力,正在靠近那座明亮的生活灯塔。

这段时间,他不是披星戴月,便是风吹雨淋地忙碌,在或明或暗、或晴或雨的每一个夜晚,立志用坚强的毅力和无畏的勇气,撑起自己的蓝天。

两个多月来,山娃子满怀信心,整个骨子里渗透的尽是幸福的甘泉。堆放在门前的石头、木料和托人买回来的机制瓦,让熟悉他的每一个倒座庙人深深地感受到了他正在实施的惊人壮举。

那些用来做基础的石头,是山娃子用钢钎和十字镐在山上一个一个地刨出来,然后又一个一个地搬回来的。所有看了那些石头的人们都很惊讶,因为多半石头比他的身子还要重。

那些木料,是山娃子用锯子和斧头一根一根地砍倒,然后又一根一根地扛回来的。在别人看来,这些工作只有在他人的帮助下才能够完成。

那些耀眼的红色机制瓦,让路过这里的人们不由得投以羡慕的目光。因为在倒座庙这块沸腾的土地上,山娃子将要第一个实现乡下人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一直被城里人享有的风光将在这里很快成为现实。

开工的前几天,山娃子专门来到风水先生家里,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在虔诚的祈祷和开阔的遐想中,他感谢神灵去年赐予他一个好的年成,也期待自己在良好的开端下,由此步入平安吉祥的未来。

回到家里,山娃子和杨老五、搬招子、杜强国他们一起,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借来墙板、铁锹和土筐等建造房屋时需要的所有工具。然后山娃子又到八九个童年伙伴家里,分别向他们打了招呼,请他们帮忙。

之后的五六天时间里,山娃子在门前的空地里支起露天锅灶,自己掌勺做饭,用四斤多猪肉和两百多个鸭蛋,慰劳为他无偿辛劳的伙伴们。当那栋一间半厚实的干打垒墙体的房子,顶着红色的机制瓦屋面,屹立在西水倒流的灵庙垭子脚下的时候,欣喜和幸福的感觉顿时溢满了山娃子的胸膛。他后悔自己错过了追求秀子姑娘的最佳时机,也为牛娃子的妹妹过早地嫁给了武安镇上的搬运工人而感到遗憾。他在想,如果是现在,那两位心仪的姑娘中一定会有一位愿意走进他的新房。

现在,山娃子在伙伴们的帮助下,终于撑起了自己的一片蓝天。他第一次背着双手,在房里寂寞地来回踱步。因为他还有很多问题要思索,关于未来的宏伟目标也要在这里实现。

他想着想着,似乎看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从风中向他走来,然后走进了这片蓝天,投入他的怀抱……

【题外音】1983年,随着全国范围内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斗争活动的开展,山娃子有幸在县公安局收审站谋取了一份看守犯罪嫌疑人的临时工差事。临走时,他把生产队的责任田和自留地,以及他用心血建起来的房子无偿地送给了二哥。他决定永远离开这里,因为这里给了他太多的坎坷和蹉跎,那些数不尽的伤痛和炎凉,让山娃子在之后的人生历程中,坚定了永不回头的生命航向。

伙伴们的期望

自从大队民兵连长把那支压着五发子弹的半自动步枪发给山娃子以后,山娃子的身价一下子比杨老五、搬招子和大小强国高出了好多。他每天以民兵排长的身份,出现在倒座庙一队的大人娃子们面前,责无旁贷地承担起维护倒座庙社会治安的责任和以杨家寨为中心的护林任务。

尽管这是一项与报酬毫无关系的义务性工作,但是他非常乐意在劳作之余做好这项工作。他把自己当作保护倒座庙生命财产安全的“守护神”,在春夏秋冬的每一个夜晚,用十七八岁的火红青春,行使着神圣而崇高的使命。

面对山娃子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历来喜欢出风头、以自己为王的杨老五似乎没有丝毫的妒忌,他为此专门把搬招子和大小强国喊到山娃子屋里,特意交代了一番:“我们这几个家伙,现在过一年大一年了。山娃子,现在大队里不仅叫他当了民兵排长,而且还给他发了枪和子弹,这是我们这几个般大般粗的娃子的骄傲。你们莫看廖迎河子、“王少爷”他们平时不得了,真正搞起正经事来,他们根本成不了事。从今以后,我们几个都要放自觉一些,不管遇到天大的事情,都要不打折扣地支持山娃子,千万不要给我们这一槽子的娃子丢脸抹黑,让“王少爷”、廖迎河子他们几个看笑话!”

杨老五说到这里,看了看搬招子和大小强国,干脆跷起自己的二郎腿,接着用手一个一个地指着他们说:“我们当中的这几个一个也不能不服气,我今天打开窗眼子说亮话,人家山娃子是考上大学没有去读的大学生,张大伯死得早,我们就不说了,关键是王嬷嬷在世的时候,对我对你们都没得啥说的,人恋恩情狗恋食,我们不能做出一点点对不起王嬷嬷和王嬷嬷四儿子的事。如果你们不按我今天说的去做,我不发现便罢,如果发现了,坚决不会客气!”

杨老五的一席肺腑之言,既让山娃子无限感动,又使搬招子和大小强国连连称是。山娃子顿时深切地感受到,当自己一夜之间成为佩带枪支弹药的民兵排长的同时,杨老五也在一夜之间甩掉了儿时调皮捣蛋的习气。坐在两把破旧的凳子上的搬招子和大小强国,用虔诚的目光,不断地向他传递着美好的祝愿和期盼。在自己步入新的征程的关键时刻,是他的这一帮子难兄难弟给了他哥哥们没有给予的精神动力。

这时的山娃子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在如此温暖而简陋的空间里,淌下了无言的泪水。他知道,这是自母亲去世之后自己所面临的一次崭新的人生转折,像一次艰难的跋涉,也像一次愉快的旅行;像一缕黎明的曙光,也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像一次勇敢的探险,也像一次严峻的考验;像一曲粗犷的歌声,更像一首美丽的诗篇。

回想起母亲去世后的这两年,山娃子不知道是什么给了自己这么大的勇气,在孤独无援的岁月里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现在。特别是一年前的那个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知的夜晚,他和二哥分完家,来到母亲坟前抱头痛哭,那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力量,如果不是搬招子的妈闻声赶来,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说不定他早已浪迹天涯了。

他没有这样继续想下去,终于缓过神来,问杨老五他今后应该怎么去努力。

“什么怎么努力?王嬷嬷走了以后,三个哥哥跟你分家,你在半间屋娃里都挺过来了,还有啥能把你难倒?”说到这里,杨老五举头望着山娃子才建好的新房子,“我实话告诉你,民兵排长并不是一个什么大不了的官,你不要把自己看低了。从现在起,你要看准目标,争取今年去当兵,过上三五年再回来,搞不到大队书记,也要搞个民兵连长,你们说是吧?”搬招子和大小强国觉得言之有理,一个劲儿地点着自己的脑壳。

“我没有想过这些,只想早点成个家,你们以后如果谈恋爱了,通过她们给我介绍一个,搞吧?”山娃子带着乞求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说。他的话音刚落,杨老五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个小兔崽子就是没得出息,竹笋子刚冒一点儿钻子出来,你个小兔崽子就胡思乱想。走,我们莫理他了!”说着,杨老五拉起搬招子他们,愤然从山娃子屋里离去。

山娃子望着杨老五的背影和搬招子、大强国、小强国三步一回头的样子,木然地陷入了沉思……

【题外音】他们走了,山娃子没有理由去怪他们,怪只怪自己目光短浅,惹怒了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杨老五……

生存的“邂逅”

以粮为纲的滚滚浪潮,像咆哮翻滚的洪流,一浪接着一浪,把倒座庙的农业生产推向了历史的巅峰。每年单一的稻麦二种模式改为每年一麦二稻的梯级种植模式,一下子改变了倒座庙人的劳作规律和强度。

深秋时分,他们在疲惫不堪中结束中季稻颗粒归仓的收割任务,刚刚挪开沉重的步子,还未恢复元气和抹去劳累的伤痛,最后一季稻子青黄色的叶片上已落有皑皑霜凝,在蛮河南岸的冲积平原上等着他们。这昭示着他们马上要再一次重复那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多少年的繁重劳动。

挣扎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夜以继日的无比繁重的劳作,艰难地维系着生命的延续。

山娃子是生产队里第一个回乡种田的高中生。这两年,他按照母亲的叮嘱和生产队长的安排,力所能及地参加生产队的所有劳动。特别是担任民兵排长以来,他和那位干瘦如柴的生产队长保持着高度的一致。在一年365个日夜的劳动中,他以民兵排长的绝对自觉性,关注这里的治安形势,维护这里的治安秩序。山娃子依靠这种内在而神圣的精神力量,滋补着在繁重劳动中消耗的体力,让自己的意志不再颓废。

最近这几天,山娃子和他的伙伴们跟大人们一道,把白天收割的稻子一担一担地挑到生产队仓库门前的道场里,然后借着苍白的月光,一垛一垛地堆放起来。繁重的劳动,让山娃子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农民的辛酸。上大学的梦想破灭以后,他心里一直奢望摆脱这种羁绊,不甘心任凭岁月无情的年轮碾压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

那一夜,阵阵寒风不断地袭击着劳作的人们,天气明显比之前冷了很多。饥饿与寒冷相互叠加,倦意与睡意接踵而至,他们无法再进行热火朝天的劳动。寂静的天空中,星光若隐若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使倒座庙突然增加了几分惨淡与凄凉。

山娃子望着道场上那些早已累得筋疲力尽的大人,真希望他们去歇一会儿。习惯躲懒的杨老五,不顾生产队长的痛骂,鼾是鼾、屁是屁地蜷曲在一个草堆下,安稳地睡着大觉。山娃子没有看到杜强国、小强国和搬招子他们的身影,感到有些奇怪。

山娃子背着那支专门配发给他的半自动步枪,站在道场的阴暗处,一边小便,一边借着月光,警惕地张望四周的动静。

突然间,在杨家寨脚下的那块平地里,山娃子发现一前一后的三个人影,他们抬着一根长长的东西,快速向百亩洲方向跑去。

山娃子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伙在黑夜里无法辨认的偷树贼,断定他们想乘着夜深人静和人们疲劳之时,盗伐生产队的树木。这时,他毫不迟疑地追赶过去,勒令他们立即放下东西,否则开枪射击。那伙偷树人听见呵斥声,唯恐丑行败露,慌忙甩掉肩上的东西,踉跄逃窜。山娃子闪身钻进河边树林,迎头卡断他们的去路,端着步枪再次大声呵斥。偷树人见状,顿时全部瘫软在地上。

山娃子快步上前,质问:“哪个?”

“我们。”偷树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快报名字!”

“四……叔,是我……跟两个……强国子他们。”搬招子口吃而老实地对山娃子说。

“咋会是你们?”山娃子问。

这时杜强国慢慢地爬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向山娃子:“四叔,你放我们一马好吧?我们这些檩子是帮小强国偷的。你晓得的,小强国他们屋里穷得叮当响,整天吃不饱,睡不暖,他妈就是因为穷得吃不住了,才和别人跑到河南去的。现在他们一家六个人住在一间草屋里,睡在一张床上,房子已经垮得不像个样子了。如果我们不偷些檩子帮他们把房子弄一下,等到今年冬里下雪了,他们非被冻死不可。”

“四哥,请你看在我没有妈的分上,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以后再不搞了,如果再搞,我不是人养的。”小强国眼泪汪汪地对山娃子说。

虽然是半夜三更,但是杜强国和小强国说这番话的时候,山娃子分明感到他们在流泪,也感到从地上爬起来的搬招子和小强国向他伸出了乞求的双手。

山娃子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没有吭声,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钢针,深深地刺在他的心里。他怎么也想不通,过去的传说中说的都是冤家路窄或邂逅,怎么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七步诗》当中的煮豆燃萁了?

此时,山娃子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子,因为他无意中伤害了杜强国、搬招子他们的人格和尊严。他陷入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窘境,无颜面对这几个和他一起长大、相濡以沫的童年伙伴,除了满肚子的自责和后悔,他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收回他对他们的呵斥。

想到这里,山娃子问:“你们一共偷了几根?”

“开始准备偷六根,现在只偷了三根。”杜强国老实地交代。

“算了,你们抬回去吧,从河边走,莫让大人看见了,也莫说我发现过这件事。等大人们一会儿放工了,你们再去搞几根,记住,千万不要让任何人晓得了!”

山娃子说罢,动手帮他们把檩子抬到肩膀上,然后背着那支半自动步枪,装着刚刚解完大便的样子,掩饰着说不出的心酸,若无其事地回到道场上……

【题外音】这是山娃子小时候最对不起童年伙伴的地方,每当想起这事儿,山娃子总感觉像欠了他们一笔大账。

哭泣的自行车

山娃子那年不仅盖起了自己的房子,而且还在秋季攒了85元钱,从别人手里买了一辆大半新的二手自行车。这让倒座庙的大人娃子们一下子对山娃子刮目相看起来。

最为山娃子感到高兴和自豪的要数杨老五、搬招子和杜强国他们几个了。那段时间,他们轮番分享着山娃子的这一劳动果实。在倒座庙那条古老的大街上,和能够骑着自行车转圈的道场里,几乎随时都能看到他们骑着自行车过瘾和炫耀的影子。

“山娃子开了这个好头,等到年底生产队分红的时候,我说天也要闹到我老爹给我买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杨老五说到这里,接着话锋一转,“搬招子和强国子你们给我听着,我们几个都要像山娃子这样好生搞,争取到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几个一定要把自行车配齐。哪个如果买不起,我们都共同凑一下,坚决保证一个人一辆。到时候,我们骑着自行车,羡慕死那些平时瞧不起我们的娃子们!”杨老五斩钉截铁地指着他们说着,从那眉飞色舞的神色中,简直看不出一丁点儿让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对于杨老五的安排,搬招子一直在那里沉思,没有丝毫反应,杜强国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杨老五,友好地笑着,看不出究竟买还是不买。杨老五顿时急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搬招子和杜强国说:“我说给你们听,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如果今天不说个明白话,我以后还跟你们玩了算是个稀奇!”

“算了,算了,干脆这样,今年我们两个人买,明年他们两个人买,从现在到过年,我们俩的车子轮换着让他们骑。”山娃子生怕搞出从吵架到打架的事,赶紧转着弯儿劝杨老五。

“这样也行,但是一定要说话算话,不然我是坚决要找他们算总账的!”杨老五经山娃子这么一劝,只好借梯下楼地丢下这番貌似吓人、实则无法兑现的狠话。

这辆负重的自行车就这样满载着他们的快乐,在倒座庙那些可以供自行车通行的地方,留下他们那狂吼中带有几分张扬的吆喝式笑声。那飞驰的自行车,一时间,把向来宁静的倒座庙闹得鸡飞狗叫……

让他们始料不及的事情,偏偏发生在他们远远没有尽兴的时候。一天,大队广播员在大队广播室里,通过整个倒座庙人都能听见的高音喇叭,通知山娃子当天下午必须无条件到镇派出所,把那辆自行车的来历交代清楚,并反复提醒山娃子,一定要认识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重要性,争取党的宽大处理。

就是这个犹如夏天里的惊天“炸雷”,一瞬间把山娃子和杨老五他们全部击倒在地上。他们不知道这是从哪里飞来的横祸,无端又无情地打在山娃子的头上。面对这股来自外界的力量,山娃子没有一丝招架和反抗之力。杨老五、杜强国和搬招子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这位刚刚步入青春岁月的童年伙伴。山娃子十分清楚他们此时的心事,更知道自己拥有的这辆二手自行车是用大半年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他毫不迟疑地告诉杨老五他们:“你们都回去吧,不要为我担心,我现在就连人带车到派出所去。我一没有偷,二没有抢,看他们把我怎么办!”山娃子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有些湿润,刚强的话语中夹带着委屈和心酸。

杨老五他们回去了。山娃子骑上自行车,径直来到派出所。

接待他的是一名衣着端正、让人敬畏的圆脸警察。这位警察身着警服,戴着警帽,尽显着别样的威严和非凡的气质。

“报告领导,我是倒座庙的山娃子,这辆自行车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山娃子老实地向那位警察解释道。

“我问你,你这辆车子有没有发票?”

“没有,在别人手里买的时候,那人说他妈给他洗衣裳的时候把发票洗成一个疙瘩了。”

“你见过那个疙瘩吗?”

“见过,但是大部分看不清楚。”

“按说你这辆车子没得什么问题,但是你二哥专门到派出所对你进行检举揭发,说你不可能有钱买这辆车子,这辆车子绝对是偷回来的。”那位警察毫不隐瞒地说,“既然你的亲二哥说是你偷的,那我们只能相信是你偷的了。现在,我们决定没收这辆自行车,两年之内无人反映被盗过你这种型号和牌子的车子的话,你再来找我领回去!”警察说罢,立即把自行车推进派出所的赃物保管室。

目睹这样的结局,山娃子无法进行任何辩解。他通过这一事件,进一步看清了同胞兄弟间情感的淡化和冷漠。他心里一直想不通,自己的哥哥在把他无情地赶出家门之后,为什么还要揪住他不放,违背天地良心,干出陷害弟弟的恶毒之事?

山娃子清楚地记得,母亲刚刚去世的那年春上,山娃子还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没有走出来,他的二哥竟违背中华民族最基本的孝道礼仪,热热闹闹地娶来了老婆。次年夏天,二哥又容不下这位不到20岁的弟弟,硬是在妻子的怂恿下,狠心地把山娃子赶到那间不到十平方米的低矮的油毛毡房子。事到如今,当山娃子正用勤劳的双手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的时候,他的二哥又在嫉妒心理的作用下,采取这种极其卑劣的方式,企图给自己的亲弟弟以牢狱之灾。

山娃子越想越不敢相信,越不相信,心中的轮廓却越清晰。此时的山娃子感觉不到兄弟间的一丝真情和温暖,尽现在眼前的,完全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现在,他的头在晕,心在冷,情在淡,血在凝。他已决定今后不再对自己的哥哥抱有任何怜悯,发誓要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闯出一条能够走下去的生存之路。

回到倒座庙,他没有去找二哥的任何麻烦。他和一直在等待他回来的杨老五他们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家里。当时,他们都沉默地低着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泪也没有流。片刻之后,山娃子劝走杨老五他们,独自走到父母的坟前,注目片刻,又环视一圈,用无声的言语,向九泉之下的父母倾诉着满肚子的苦水。

【题外音】这些年来,山娃子一直在用自己坦荡的胸怀,谅解着二哥过去的举动。因为在他看来,农民的境界、农民的修养的提高是一个漫长的渐进过程,所以他不必去怪罪农民,去怪罪与自己流着同样的血的农民。

这些年来,山娃子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报答着二哥过去的恩情。因为在他看来,如果没有二哥当年给他提供的磨砺机会,他可能就没有今天的岗位和现在的生活。

粉红色的蚊帐

已是闻鸡起舞的时刻,山娃子仍然没有一丝睡意,他在那床粉红色的蚊帐的笼罩下,悠然自得地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果实。

这是他在和二哥分家之后,亲手搭建起来的生活空间。一年多来,他绾起头发立起志,在极度悲壮和悠扬悦耳的青春交响曲中,用自己的聪慧才智和拼搏精神,勇敢地迈开了向贫困抗争、为尊严昂头的坚实步履。他先是利用自己所学的电工机械知识,独自承包了生产队里的米面加工厂,获取了350元利润,盖起一大间宽敞明亮的机制瓦房子。接着,他又自费学习蛋鸭饲养技术,和一名回乡复员军人合伙承包了生产队里的蛋鸭,用分得的利润,把二哥分给他的、连那半间扑山房子都摆不满的少得可怜的家具和生活用品,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更新和添置。面对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和焕然一新的面貌,山娃子在兴奋与欣慰的交织中,进入了他独立生活以来,最有纪念意义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这天晚上,山娃子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价值和生活的希望。从晚上十点多钟上床开始,他专门让那盏悬挂在天花板上、闪烁着无限光明的灯泡,伴随他的滚滚思绪,与他共同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山娃子睡在那张请木匠师傅才做好没有几天的架子床上,床上铺着他下午刚从武安镇买回来的棉花被和丝光床单,头下枕着友谊牌枕头,旁边叠放着与他平行的被子,上面套着金丝被面。在灯光的照射下,他在感受一个人的温馨的同时,心中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期待。

他似乎在无意中用一种固定的姿势,仰卧在床上。他叉着一双手,合抱在自己的后脑勺上。他屈着双腿,总有一只小腿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交替地搭着,那一闪一闪的样子,让人深深地感受到他的自豪和满足,幸福感好像充满了他的整个胸膛。特别是那床粉红色的尼龙蚊帐,时而让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时而让他心花怒放,思绪万千。在这之前,他虽然知道和见过蚊帐,但是从来没有用过蚊帐,在冥冥的向往和苦涩的追求中,一直被触手可及的蚊虫无情地肆虐着。

目睹这床与自己的青春年华如此匹配的粉红色的蚊帐,山娃子的劳累与倦意显然已经荡然无存。他微闭着眼睛,轻轻地闻着这床粉红色的蚊帐散发出来的沁人肺腑的芳香,并用那有些娇嫩又带有少许茧子的双手,感受着它初来乍到的温柔与体贴。此时,他仿佛捏着既似柔幔轻纱,又如行云流水的粉红色女郎的飘飘衣袂,在若隐若现的幻觉中,犹如看到了美若天仙的姑娘。这个时候,尽管他的心跳有些过快,但是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因为这一瞬间,倒座庙街上那位他心仪已久的姑娘似乎带着神秘的微笑,慢慢地飘进了他的心房……

这,只不过是一小会儿的时间。山娃子理智地回过神来,把自己拉到了现实之中。

这个时候,他开始向往更加美好的生活,像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那首歌曲一样,企盼在指日可待的日子里,与心爱的姑娘在蛮河岸边浪漫相会。接着,他开始描绘更加美好的蓝图,那热闹非凡的婚庆场面,足以引来乡亲邻里钦佩的目光,并给九泉之下的父母带去一丝心灵的慰藉。

这个时候,他开始憧憬更加美好的未来,他相信在天下好心人的呵护下,可以通过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换来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把心灵深处的伤痛和兄弟间因为贫困而开裂的情感鸿沟,彻底地甩在脑后,让它们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现在,山娃子是那样乐观,他觉得自己正在冲破黎明前的黑暗。随着太阳冉冉升起,缕缕温暖的曙光正在照亮着他的前程。

山娃子放下自己几乎跷了一夜的“二郎腿”,一跃而起,拿着一把崭新的扫把,打扫自己的院落,然后迎着凉爽的晨风,走向了新的一天,走向了新的生活。

【题外音】青春、感情、追求、欲望,它执着,它冲动,它性情。但它的激情激发的能量,常使人执着而不能回头。然而,我们的山娃子,把这激情致于人道,用于正途,终得结果。什么使然?文中末尾给了答案:“拿着一把崭新的扫把,打扫……”有“扫地歌”曰:“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人人若把心地扫,远望高山变平地。”如此扫尘,我们的山娃子心地澄明,智慧圆通,景象灿烂复光明。

负重的行囊

山娃子的二哥和山娃子虽然在吃不饱、穿不暖的艰难岁月里,发生过一系列你鼻子我眼睛之类的矛盾,但是在大是大非和事关山娃子前途的关键时刻,二哥还是看在兄弟情分上,保持了最清醒的头脑。这是山娃子在被二哥赶出家门三年之后得出的实打实的结论。

1983年8月28日,时任倒座庙村支部书记的二哥,第一次走进分家另居的山娃子家里,告诉山娃子一件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情。二哥说:“根据中央关于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通知精神,县里决定30日晚上在全县开展拉网式的秘密搜捕行动。在此之前,县公安局将面向全县农村各地选拔50名优秀青年民兵,到县收容审查站担负看守任务,要求明天上午前往公社武装部接受政治审查和身体检查,如果通过了这两个关口,就等于跳出了龙门,到县城过上亦工亦农的舒心日子。”

山娃子听罢二哥这席话,顿时消除了过去对二哥的所有不满和怨气,眼中溢出滚滚热泪,表达着对二哥的无限感激之情。他毕恭毕敬地送走了二哥,祈祷九泉之下的父母庇佑他能够从此走向新的生活。

这一夜,山娃子是在兴奋和忧虑的交织中度过的。他好不容易等到鸡叫,盼到天明,简单地吃过早饭,把自己好生梳理和装扮一番之后,像应试赶考一样,踏上了接受上级组织检验的征程。

后来的事情正如山娃子期盼的那样,一切障碍为他让出了一条平坦之路。他双手接过那张盖着县公安局大印的录取通知书,将它揣在怀里,生怕有丝毫的闪失。他在返回倒座庙的路上一路小跑,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他的二哥,告诉杨老五、搬招子他们和倒座庙所有父老乡亲们。

杨老五说:“你是生产队里的民兵排长,又是倒座庙唯一的高中毕业生,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化有文化,要口才有口才,这个事非你莫属!”杨老五的话中充满真挚、坦诚和信任,没有一丁点儿嫉妒的意思。

搬招子接过话茬儿:“我四叔14岁就在生产队里办黑板报,从小就看得出来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从现在起,我四叔再也不愁娶不到老婆子了。”搬招子在有着几分口吃的话语中,寄托着他对山娃子的祝福。

杜强国和小强国一直在那里真诚而由衷地笑着。在山娃子看来,这两个家门兄弟笑得是那样憨、那样甜。

话别之后,山娃子回到家里,把整个过程向二哥如实做了汇报。

“从今以后就靠你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二哥过去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把你推荐去当看守民兵,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和对父母的告慰。你到那里以后,人生地不熟,礼貌很重要。母亲在世的时候说过,‘叫人不舍本,只要舌头打个滚’。工作的时候要认真对待,踏实敬业,一件一件地做出成效。你虽然上过高中,读过不少书,但是平时有点话多嘴长,所以你今后有什么话,一定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母亲过去曾多次教育我们,‘话到嘴边留半句,莫让是非惹上身’。工作中,要注意团结同志,尊重领导,加强学习,不断更新知识。同时,你还要注意保持你高中毕业以来热爱写作的好习惯,做到边想边写,边干边写,边学边写,边发现边写,把你的文笔和写作水平提高到一个较高的层次,让领导和同志们从你的工作和写作中发现你的本领和才能,为你今后招工转正吃商品粮打好坚实的基础。你现在才20岁大一点点,个人婚姻问题考虑得越晚越好,等事业有成后,就不愁天涯无芳草了。”

二哥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像高山流水一般,一股脑儿地倾泻给了山娃子。直到这个时候,山娃子才真正认识到二哥这位基层的农村党支部书记的智慧和水平,他佩服得不断地点头称是,把二哥的谆谆教诲牢牢地记在自己的心头。

现在,山娃子马上要离开倒座庙这片生他养他的地方,去寻找新的生路。他虽然知道今后的山有多高,路有多长,但是决意不再回头,立志把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交给那个全新的空间,在那里实现和升华自己的人生价值。

为此,他在临别之时,把自己用心血和汗水亲手搭建起来的房屋,连同生产队分给他的全部山林和土地,毫无保留地送给二哥,作为报答二哥的最好方式。他说,他已经做了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无论今后的结局怎样,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坚持向前走,即使到了讨米要饭的地步,也不会给他的兄嫂和父老乡亲再增添丝毫的麻烦。

山娃子边说边收拾自己的生活行李,站在一旁准备为他送行的杨老五和搬招子、杜强国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流下了难舍难分的泪水。

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冉冉升起,山娃子在秋高气爽的泥土芳香中,告别了所有为他送行的倒座庙人。他背负着自己的行囊,搭上了开往县城的第一辆班车。

【题外音】山娃子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了县人大常委会的办公室……

同是天涯沦落人

住在街中间的张家玉是怎么知道他和二哥张志文的谈话内容的,山娃子弄不清。

那天早晨,已经在县公安局收容审查站当了四个多月临时看守民兵的山娃子,从县城骑着自行车来到二哥家里,当着二嫂子的面,厚着脸皮向二哥提出了两个请求:一是请他们给他30斤大米,由他交到收容审查站的食堂,换取一个月的饭票;二是冬季来了,请二哥把那件穿着不算合身的衣服送给他,用于换洗和御寒。因为之前几个月的粮食都是大哥家里给的,山娃子想通过三个哥哥轮流给米的办法,解决自己在外漂泊期间的吃饭问题。

在近似乞讨的山娃子面前,二哥并没有完全拒绝他的请求。除了说明那件衣服自己需要穿着以外,他一再强调自己的困难,在半推半就中给了山娃子25斤大米。山娃子知道,这已是二哥给予他的了不起的大人情了。尽管他的愿望没有完全实现,但是二哥带有几分吝啬的施舍,足以使他对二哥感恩戴德了。

这是山娃子离开倒座庙,到县城独自寻求新的生活以来,第一次向二哥伸出求援之手。四个多月来,他想彻底了却他们兄弟之间在贫困状态下的恩恩怨怨,带着自己的奢望,向往和勾画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又在矛盾交织的心绪里,思念着生他养他的故乡,和那些曾与他朝夕相处的童年伙伴。他不愿想起让他伤心的倒座庙,但在孤独无援的县城里,又不由得从脑海里翻找倒座庙。而在倒座庙这片演绎了不少童年故事的土地上,有着血缘关系并且能够为他提供帮助的,则是他那同样处在困境中的三个同胞哥哥。

那天,他在二哥面前虽然要到了大米,但没有要到衣服,这无疑是一种缺憾。临走的时候,他请求二哥,如果那件衣服穿旧了或者不愿穿了,一定要送给他穿。山娃子清楚地记得,他当时是含着心酸的泪水说出这句话来的。

随后,他把二哥给他的那25斤大米,用绳子牢牢地系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多谢了二哥二嫂,推着自行车,返回那个还不属于他的县城。

山娃子离开二哥的家,没有多大一会儿的工夫,张家玉迎面走来,似乎是有备而来。他打着手势,大声招呼山娃子:“兄娃,你等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山娃子顿感莫名其妙:“家玉哥,你说啥?”

“兄弟,你现在是县城的临时工,我晓得你平时虽然在几个哥哥家里要了米,换成饭票,但是根本没有买菜票和换洗衣服的钱。我跟你廖嫂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屋里积攒的几块钱给你用。”

山娃子听后连忙推辞:“不行不行,你们也很困难,你要顾你自己的一大家人,我一个顾我一个的,困难小一些,说天我也不忍心收下!”

“兄娃呀,你莫说这些了,你我从小都是无爹无妈的穷苦娃子,我虽然受罪在前头,但是现在已经成家立业,熬过了受人歧视和饥寒交迫的日子,你廖嫂子很清白贤惠,你三个侄女又非常听话,我在外面做点砌活,挣了一点儿力气钱,日子尽管过得不是很好,但比起别人来也算强得多,你就拿着用吧,千万不要说啥时候还给我的话,等你在县城春风得志、娶个县城的媳妇之后,一是你负责还我的钱,二是我坚决到你家里喝顿酒!”

张家玉的这番话,说得动人心魄,山娃子一时不知说啥是好。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犹如苦瓜藤子上结出的苦瓜的邻里兄长,在他最需要和最渴望帮助的关键时刻,义不容辞地给予了他最特殊、最无私的关爱。现在,他不知道用什么样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唯有把这份情深深地藏在心中,决心依靠自己的拼搏,努力迈开坚实的步伐。

他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位孤儿出身的邻里兄长送给他的那几块钱,并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对这位邻里兄长进行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回报。

临走的那一刻,山娃子紧紧地握着张家玉那只粗糙的大手,问道:“家玉哥,我和二哥中午在一起说话的内容你都听见了吗?你咋晓得我现在这么缺钱用呢?”

“兄娃,实不相瞒,我中午吃饭以后,准备找你二哥说个事,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你和你的二哥好像在商量什么,结果站在门口过细一听,才晓得你到县城以后过得这么心酸,所以我赶紧回到家里,跟你廖嫂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给你用,帮你渡过目前的难关。”

听完这位比自己的哥哥还哥哥的这席话,山娃子一方面感到万分地真切,另一方面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恍惚中镇静了情绪,直到确认这是真的之后,他簸动着嘴唇,哽咽得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兄娃,就这样,你快点走吧,别耽误了上班,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再到一起坐一坐。”

听到这里,山娃子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淌着泪水,骑着自行车,走向了他向往的县城和梦寐以求的生活……

【题外音】张家玉,新中国成立前后出生于城关镇大竹园村,3岁那年父母去世后,被倒座庙砌匠方明生收养为子;21岁时娶倒座庙孤女廖焕秀为妻,并与方明生亲子方志学同时举行婚礼。他膝下育有三女,现随次女张吟竹住在襄阳市警苑花园。

后来,山娃子一直没有把张家玉的那份深情厚谊,用金钱的形式与张家玉进行结算,他想让它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收藏中升值,在升值中收藏。

最后的一别

山娃子和搬招子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城关普济寺旅社与百货商店通往水镜大道的那个巷子里。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一位政要路过南漳县城水镜大道。人们从各个巷子拥去,把刚刚竣工通车的水镜大道挤得水泄不通。

山娃子开始并不知道这些,那天他去自来水公司经理家里,准备帮他们做农活,在路上无意中看到这一场景。这个时候,正是农村的大忙季节,身为临时工的山娃子,利用星期天到经理家里帮做一些农活已是常事。

搬招子左手鲜血淋漓,右手推着自行车,迎面碰见山娃子。山娃子问他是咋回事,搬招子说是被人挤倒,在地上摔伤了。山娃子要带他到旁边的诊所包扎一下,搬招子执意不去,说他今天天大的任务,就是专门来县城找山娃子求援的。

山娃子一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废纸,包扎着搬招子的伤口,一边问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搬招子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按照乡下的习俗,结婚之前要去丈母娘家举行“过礼”仪式,凑来凑去还差50元钱,想请正在县城里做临时工的山娃子为他想点办法。

山娃子当时还没有转为城镇商品粮户口,是一位随时都有可能被清退回去的临时工。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把一间半房子和生产队分给他的三亩多的责任田全部交给了二哥,每月仅有三十七块多钱的工资,只能维持自己上不搭下的生计。

面对搬招子的恳求,山娃子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他不得不一五一十地向这个相濡以沫的童年伙伴,道出自己在县城漂泊的生活苦旅和无人问津的炎凉世态。

听着山娃子如泣如诉的肺腑之言,搬招子没有丝毫见怪的意思,只是像一只饥饿的孤雁在空旷的荒野里一样,无力地发出了凄惨的呻吟。山娃子恨不得和他一起抱头痛哭,因为他们在同样的时空里,都面临着一时难以破解的生活难题,那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门槛,无情地挡住了他们的青春步履。

从这里路过的人们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两个无言地流淌着泪水的乡里娃子。在那些目光中,搬招子和山娃子他们青春中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尊严,被扫落在那条满是灰尘的街道上。

山娃子问搬招子,他有两床价值六十多元的丝光床单,可不可以作为“过门”的礼物,拿去送给搬招子的“丈母娘”?

搬招子说,丈母娘现在要的就是钱,如果没有钱,去丈母娘家“过门”的事就算彻底地泡汤了。

这时,两个人无奈地对视着,红润的眼眶里溢出了极度的忧虑和心酸。

山娃子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帮助搬招子的任何办法,搬招子在举目无亲的县城里,也没有想到别的主意。过了一会儿,搬招子告别了山娃子,带着无尽的彷徨回到倒座庙。

此后的一段时间,山娃子一直在忙碌着自己的那份临时工作,打算等到搬招子结婚的那一天,给他送50元钱的人情,再在县城帮他借一部双卡收录机,为搬招子的终身大事营造出一种别人没有过的热闹气氛。山娃子就这样在忙碌中静静地等着搬招子的婚期,静静地等着属于搬招子的那个好日子的到来。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搬招子的母亲突然从倒座庙来到自来水公司,走进山娃子工作的电焊车间。她给山娃子带来的不是对山娃子的邀请,而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惊天炸雷:搬招子在五天前的医疗事故中去世了!

山娃子拿着电焊工具,木然地站在那里。他感到似乎发生了强烈地震,地在动,山在摇,怎么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恐慌。此时,他不敢再听搬招子的母亲把话说下去,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次和搬招子在普济寺巷子里的见面,竟然成了他们生命旅途上的最后一别。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他对搬招子生前的愧疚,也不知道可以祈求什么力量,来唤醒搬招子这条年轻的生命。

片刻之后,搬招子的母亲回去了,她说还要准备第二天给搬招子圆坟……

【题外音】搬招子去世后,他的未婚妻带着两个多月的身孕,离开了搬招子的家,半年后嫁到武安镇,做着皮鞋修补生意。

多年来,山娃子每到清明节期间,或心中的委屈无处诉说的时候,总要回到倒座庙,到父母和搬招子的坟前走一走、看一看,由此得到了许多心灵上的特殊慰藉和关于人生的深刻启示。

走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尽管山娃子还没有步入浪漫的恋爱之旅,但是作为一个24岁的男人,无论怎么说也不应该属于小娃子的范畴了。

1987年夏天,身为人民警察的山娃子,带着几分逗弄和顽皮,在火红的青春岁月里,演绎了一场惊心动魄、让人啼笑皆非的风流大戏——他先是险些丢掉性命,然后又赤条条地站在数以百计的男女老少面前!

一个闷热得只差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星期天下午,水镜庄门前的滚水坝下面,清澈见底的蛮河之水激荡地流淌着。县城的人们把这里当作夏日消暑的最好去处,尽情地享受着炎热生活中难得的凉意和爽快。

山娃子穿着一身警服,站在蛮河岸边,看着那恋人相伴、夫妻相携和老少相依的场面,简直心动不已。他在欣赏和羡慕这道独特而靓丽的风景的同时,发现这些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与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相比,无论是抹澡技术,还是嬉水花样,不说是天壤之别,起码可以说相差好几个档次。特别是滚水坝旁边的水量更大、流速更急的泄洪闸那里,没有一个城里人胆敢涉足半步,他们充其量只能在一米多深的浅水中打着水漂,象征性地玩玩而已。山娃子似乎有些瞧不起他们,准备用他在倒座庙练就了十好几年的抹澡功夫,当着这些城里人的面,到见水不见底的泄洪闸那里,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高超不凡的身手和无所畏惧的雄风。想到这里,山娃子甚至有些自豪,一种从没有过的惬意,犹如生长在倒座庙漫山遍野的藤蔓,布满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不屑地环顾那些看着他的人,心里暗自张扬着自己的身份:我是谁?我是从倒座庙走出来的山娃子,有名的抹澡大王,现在是堂堂的人民警察!知道吧?我抹澡时,打过水仗,搞过“倒插葱”,你们这些人想跟我比,简直是班门弄斧!

山娃子再一次扫过那些看着他的人,越发感到了自己的伟岸不凡和器宇轩昂。于是他背着双手,沿着台阶缓缓而下,人们纷纷自觉为他让路。

山娃子在那个空着的平台上漫不经心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摘下警帽,解开鞋带和皮带,脱下警服,只穿着一条运动式的短裤,毫不迟疑地一头扎进丈余深水之中。

他的几个“鹞子翻身”的连环动作,顿时吸引了岸边所有人的目光,人们不断地发出“哟呵”的赞扬声。仅仅这样,山娃子还嫌不过瘾,接着又跳入泄洪闸里,尽显自己的风采。这些城里人大饱眼福,殊不知那倾泻而下的河水既似银河垂落,又如洪水猛兽,山娃子在水中像水车一样,快速地滚动着,河水或口或鼻地呛进了他的气管。此时此刻,他挣扎在生死的边缘线上,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望,却伴随着无力呻吟的绝望。就在最后一刻,山娃子猛然想起电影中的人们猫腰躲避枪林弹雨的动作,赶紧沉入河底,直着身子顺流而下,待到浅水之处,连忙踉跄爬起。

这时,他的裤头被翻滚的河水冲褪,在脚腕子上飘荡,他那副呆若木鸡、一丝不挂的样子,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岸边突然上演这人见人羞的一幕,人们无不为之震惊,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在山娃子的身上。他们顿时不约而同地起哄,那带有节奏的吆喝声,完全盖住了哗啦啦的流水声。他们有的捂着双眼,“哎呀”连天;有的扭过头去,破口大骂;还有一群俏皮的孩童,竟然挥动着小手,异口同声地对他呼喊着“坏蛋,快滚蛋,坏蛋,快滚蛋”的调子。

这时,山娃子见势不妙,立刻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上下无根丝地站在那里。他蓦地弯腰,提起脚上的裤头,仓皇穿上皮鞋,戴上警帽,抱着那套他引以为傲的警服,狼狈不堪地向岸上逃去,径直钻进一间简陋的公共茅房。

此时,山娃子根本顾不了公共茅房里面的尿骚和屎臭,他感到非常幸运和欣慰,因为他躲过了灾难,躲过了人生的奇耻大辱……

【题外音】山娃子不顾熏天的臭味,在那间公共茅房里至少躲了半个小时。他扔掉那条令他丢人现眼的裤头,穿上警服,探头探脑地见那些知情的抹澡人逐渐散去之后,才朝着县公安局的方向,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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