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座庙的夏夜,似乎比别处更忙碌一些,“芒种打火夜插秧”的场景反映了这里的人们背负着繁重的劳动。大人们收割的麦子和一些夏收作物,都成堆成堆地码在生产队的道场里。
唐五伯是这个生产队里既老实又老好的人,不管生产队长平时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农活,他都会踏实地做。山娃子每次遇见唐五伯的时候,看见他凹进去的双眼和瘦得嘴丫子都快要挨到耳根子的脸颊,总觉得他累得很,好像一尊活着的纪念碑和一部行走的档案,记录着倒座庙这个地方的无尽沧桑和艰辛年轮。
山娃子毕竟是个小娃子,有着天真无邪的快乐,他的每根神经都活跃着,对唐五伯的印象在他脑海里瞬间留存之后,便在无意中消失了。
一天晚上,唐五伯像往常一样,带着铺盖,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一踉跄地去生产队道场守夜。这对于唐五伯来说,是一个“睡觉挣工分”的轻松活儿。他为此参加了生产队里的大多数守夜活动,因为守一个晚上,可以挣到白天干半天活儿才能挣到的工分。
唐五伯来到生产队仓屋门前,把一辆板车拉到道场中间的空场子里。他先把板车的一头支平,然后把板车轱辘支稳,不紧不慢地将铺盖铺在平稳的板车上面。那板车,既够唐五伯的身宽,又够唐五伯的身长。唐五伯慢慢地躺了上去,微闭着双眼,伴随着深深的倦意,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之后,便忘却了一天的劳累和困苦,进入酣睡状态。
杨四疤子悄悄地、饶有兴趣地对山娃子说:“上一回唐五伯在这里守夜睡觉的时候,也是睡在这个板车上。我拉着板车把他在道场里拖了好几圈,他连个醒气都找不到,最后还是我用板车把他簸醒的。”
“他发火了没有?”山娃子问杨四疤子。
“怎么没发火呀?”杨四疤子一本正经地说,“硬是拿着一把杨叉把我撵了好几转,差点儿把我打一顿!”
山娃子问:“你今晚说这事是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让你把他连人带车,在道场里再拖几转。你若不信,就试下看,保准有趣得很!”杨四疤子说得手舞足蹈,绘声绘色。
“搞是能搞。我先试下看,不过你得教下我。”
“行,你过来!”
山娃子蹑手蹑脚地跟在杨四疤子后面,杨四疤子回过头来特别对他耳语:“莫吭声,千万莫把唐五伯弄醒了。”
山娃子和杨四疤子走近唐五伯睡着的板车,一齐动手,小心翼翼地拿掉支着板车的东西。在隐约的月光下,杨四疤子教山娃子扶着车把,保持板车的平衡,接着打了一个拖着唐五伯转圈的手势,山娃子便心领神会地猫着腰,慢悠悠地拖着板车,在平整的道场里转了起来。
杨四疤子果真没有撒谎。唐五伯根本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在睡梦中还时不时地扯着富有节奏的呼噜。山娃子心里乐着,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好奇。
唐五伯突然在板车上说话了:“我们生产队啥时候买的拖拉机呀?”
山娃子以为唐五伯醒了,赶紧回头。唐五伯依然一副一动不动的样子,十分安详地睡在板车上。
山娃子顿时意识到唐五伯在发梦呓,接着答道:“这是才买的,队长今天叫我带着你转一圈,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这么好啊?我这把老骨头快被折腾散架了。”
“唐五伯,你坐在车上好生休息,我带着你多转一会儿。”
“你这个娃子就是心细,你咋不把你爹妈一起带来呢?”
“唐五伯,你忘记了哇?我是山娃子,我爹前些年就走了的呀……”
“哎呀!娃子,我也快走了,你看我明明知道你爹走了好几年了,今天还这样问,真是老黄昏了。”
“没事,唐五伯,我不会见怪的。”
“你这个娃子通情达理,只要没见怪,我就在车上多转一会儿。”说到这儿,唐五伯话锋一转,“娃子,你估计我能活多大岁数?”
“唐五伯,我估计起码能活八九十岁。”
“哪里哟,我天天没日没夜地做活,累得像根骨头棍棍了,吃饭有盐无油的,一天三顿没吃过一顿饱饭,哪能活这么大岁数哟?”
听到这个沉重的话题,山娃子不忍心和唐五伯再嬉闹下去,把唐五伯睡着的板车停在原处,夹杂着心里的愧疚与不安,默默地告别了唐五伯。
唐五伯仍旧睡在那里,有序而均匀的呼噜声与蛮河的哗哗流水声,形成了一首节奏轻快的协奏曲,在夏日夜风的吹拂下,飘呀,飘呀,飘进了倒座庙的田野,飘向了倒座庙的上空。
杨四疤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山娃子没有搭理他,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题外音】唐五伯,外号“老好好”。他生前一直认为山娃子长大以后会是一个有出息的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