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二哥分家的那年底,山娃子凭自己一年到头挣的工分,从生产队里分得120元的红利。这既是他一年的所有劳动果实,也是他在春节期间所有开支的经济来源。
春节渐近的这几天,山娃子一直在琢磨怎样精打细算地把这笔钱用在刀刃上。他不敢有任何奢侈的想法,一直告诫自己,要把挣得的每一分钱切切实实地用在应该用的地方。他先留足50元钱,作为第二年生产、生活的备用金,然后按照春节期间的实际需要,斟酌了又斟酌,列出开支明细:
一、买一床被套和一套床上用品,换掉那床像棉饼一样的旧被套;
二、买一口水缸、一担水桶、一个开水瓶和八个茶杯;
三、买一口米缸和一套锅瓢碗筷;
四、买一双尼龙袜子、一双解放鞋;
五、扯七尺五寸深蓝色的布料,到缝纫铺做一件正反两穿的拉花棉袄和一条外套裤子;
六、买一只猪蹄子、两到三斤猪肉、一斤白酒和一斤甜酒;
七、买一副对联、一幅年画和一挂50响左右的鞭炮;
八、买一捆火纸,在大年三十的上午给去世的父母烧去。
根据这个明细,山娃子在腊月二十八的上午,挑着这一年最后一担将要卖出去的柴火,来到古老而繁华的武安镇,在镇上买到了倒座庙的商店里所没有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山娃子想得最多的是大年三十中午,他一个人的团年桌上应该做哪几个菜。他掰着指头算来算去,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一、在买回来的三斤多的、连筋带肥的这块猪肉上,切下三两左右的瘦肉,炒一盘萝卜或辣椒瘦肉丝;
二、用剩下的大部分肥肉蒸上几碗蒸肉,三十中午说天也要好好吃一碗,还要留一碗蒸肉,等杨老五、搬招子和杜国强他们来了再吃;
三、买的这只猪蹄子就不做别的用了,把它砍成三到四段,在三十中午做一个锅子,里面下一些萝卜、白菜。自己团年的时候,只吃菜而不吃肉,确保这只蹄子肉在杨老五他们来的时候仍是完好无损的;
四、三十中午,只喝甜酒,不喝白酒,因为父母生前说过,过年喝点甜酒,能够给来年带来好运气;
五、自己喂的那几只母鸡生了三十多个蛋,三十的团年桌上可以煮几个鸡蛋,炒几个鸡蛋,蒸几个鸡蛋,再加上菜园里的一些小菜,这样团年的时候,起码有七八上十个菜。
算到这里,山娃子似乎一时忘掉了一个人团年时的孤独和痛苦,没有奢望几个哥哥对他产生突如其来的怜悯,而是在微微的自信中,默默地准备着一切。直到年二十九的晚上,当他在明细单上打完最后一个钩的时候,他才卧倒在自己刚刚铺好崭新床上用品的床上,双手枕着头,舒心地出了一口长气。
三十那天上午,山娃子带着万分的虔诚,早早地来到父母的坟前。在给父母烧着纸钱和用心祈祷的过程中,他的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而下,洒落在那片与父母相伴已久的冷冰冰的黄土地上。他那伤心样子,像在告诉父母,他今年将要度过一个孤零零的春节。哥嫂们的无奈,使他不曾对他们有丝毫的埋怨,现实生活的窘迫,并未扑灭他对今后独立生活的坚定信心。他那凝重的神情,像在请求安卧在九泉之下的父母,用神奇的力量庇佑他。他将靠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智慧,创造幸福美好的明天。他跪在父母的坟前,无数次地重复着叩头、祈祷、祈祷、叩头的动作。在那个山坳里的空旷地带,他内心的无限哀思和悲痛,与呼啸的北风一起,正在化为一种独立前行的力量,使他更加坚强地生活下去。
山娃子就这样久久地待在那里,不知待了多长时间。直到听到山下倒座庙的鞭炮声压倒了北风的呼啸声,山娃子才知道已经到了团年的时候。他缓缓地撑起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向那个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走去……
回到家里,他用松钉点燃支着锅子的三角炉子,气热前一晚已经做好的荤菜,接着蒸了一碗鸡蛋,炒了几个小菜。他在根本不是桌子的饭桌上整整齐齐地放了四个斟满甜酒的酒杯和四套碗筷,用这种心酸的祭奠方式,请他的爷爷奶奶和父母虚拟地坐在饭桌旁,吃上他这个后生为他们做的足以让他们疼掉心肝的团年饭。
之后,山娃子到门外点燃了鞭炮,走进屋里,关上门。片刻过后,他面对挂着年画的所谓的中堂,把那四杯甜酒泼洒在墙根下面,完成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孝敬先辈的崇高使命,也随之进入了他无依无靠的第一个春节。
这顿饭,山娃子没有好好地吃他原来设想的那碗蒸肉,其余的那些菜也好像都原封不动地剩在那里……
【题外音】这个春节,山娃子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也没有去任何地方。他那个黑暗的小屋,仿佛笼罩着无尽的冷漠与淡忘。极度贫瘠的土地和水深火热的生活状况,使他无法看到亲情,无法感到温暖,无法触摸同胞兄弟欢聚与团圆的真实场景。他从心里知道,这种窘境是他的兄嫂们都不情愿陷入的,他相信若干年后,这一定会成为一首浪漫而欢快的心曲,悲壮而悠扬地回荡在他的耳旁。
就是这一年,山娃子除了耕种自己的责任田,还和一名复员军人合伙承包喂养了生产队里的500只蛋鸭,年底分得利润300元,盖起了一间红瓦房,从此过上了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的单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