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是大宋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这一天是公历纪年的第976年11月14日,一整天都是晌晴白日风清气爽的,在大宋臣民特别是开封百姓看来,只是个极普通极普通的日子,任何能够引起人们联想到不幸的征兆都没有。
看看马行街上沈家骡马借赁铺的掌柜沈大利脸上的笑容,就知道开封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舒心了。他刚刚和两拨客人谈好了价钱,租赁出去四匹马两头驴,长租的半个月,短的当天就回。按天计价,价钱公道,每头牲口一天不到一百钱。
但是皇城里却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一场超级风暴,所有置身局内的人在这一天都是惊心动魄、命悬一线。一切的变化,都缘于好端端的天气说变就变。
从天而降的通常只是雨雪冰雹,但是落到地上,所带给人的感受、结果却往往不同。雨雪落在饥寒交迫、无家可归人的头上,可以让他一夜之间成为冻殍;落到穷街陋巷的屋顶上,可能造成房倒屋塌、流落街头;而落在楼阁亭台上,又别是一番景象,里面的人可以拥炉赏雪,欣赏玉树琼花,发点雨打芭蕉的无病呻吟。
总之,人们的境遇不同,引起的感受也大不相同。对有些人是坏事,对另外一些人就是好事。对你来说可能无所谓,对他来说就是个机遇。
当然了,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这一天在皇宫里后来发生的事,没人预料得到。
当然了,更没有一个人看到或想到,这一可怕事件的影响竟贯穿整个大宋王朝三百余年,结局只能用这十六个字来形容:世道轮回、沧桑巨变、醉生梦死、国破家亡。
整个白天,赵匡胤的心情都很开朗。年初刚刚灭了南方最大的敌国南唐,大将曹彬将南唐国主押了回来,囚禁在汴梁城里。自己上午还召见了他并赐他酒肉,他心里那股子胜利者的优越感,到现在还挥之不去。
江山初定,雄心勃勃,他如今正在谋划更远的规划,要挥师西进,灭掉西边那个唯一的割据政权北汉。待到中原彻底一统后,就要北上收复被石敬塘割让给辽国的幽云十六州。
这次征伐北汉,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带兵出战,谁来挡驾也不行。 他要向全天下证明,他不单能夺得江山,还能把它建成在疆域、繁盛各方面全面超越盛唐的帝国,建树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
只是自己率兵出征,谁来留守东京呢?儿子德昭,兄弟光义?他心里拿不准。
唉,德昭已经二十五六了吧,该历练历练了,生长在皇家不一定都是百姓想得那样美呀。
一缕北风从脸颊掠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几只雀鸟扑楞楞飞往墙外,赵匡胤沮丧地放下弹弓。
老宦官趁机小声道:“请皇上回殿吧,看这天儿要变啦。”
“变天?”赵匡胤斜了一眼宦官,声音怪怪地说出这两个字。
老宦官猛然发觉自己的话哪里有点儿不对劲,赶紧轻声补充道:“起风啦,季节交替,容易受凉。”
赵匡胤抬头看看天,整个花园已经暗了下来。
傍晚时分,天空中阴霾四起,天地陡变,漫天大雪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雪中还夹杂着冰粒。这场雪来得突然,来得蹊跷。
瞬间,就像从天上扯下一片乌云贴在了脸上,皇上的脸色阴郁得比天空还昏暗可怕,闹不清他的心情为什么突然变坏。
莫非他有什么预感?是身体出了状况,还是感知到了某种威胁,无人知晓。
赵匡胤吩咐人去召他的弟弟、晋王兼开封府尹赵光义来宫中陪他饮酒赏雪,也许他叫兄弟来就是为了诉说诉说心中的苦闷和疑虑。从他匆匆召兄弟来饮酒这件事,不管他心里怀疑到什么,肯定认为自己的兄弟是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一个侍候了大半天的宫妃窥见到皇上脸上的不豫表情,心中暗想,看不出一介纠纠武夫还挺多愁善感的,飘来几片雪花,落下几滴雨点,就能感时伤怀,进而泣下,也挺搞笑的,呵。
她想得还更多些,这个人这样重感情,不符合他的武夫身份,不毒不丈夫,最终是要吃大亏的。
看得出来,他这个人本质上还是很淳朴的,谨遵孝悌之道,放在平常人家,这是很优秀的品质,家和万事兴嘛,但是这样的性格却和他的帝王身份格格不入。
她看人很准,也许在和皇上独处时听到过什么?不过想归想,她可没敢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
她姓林,十六岁,不久前刚刚晋升为美人,正在得宠之时。她的家境殷实,却因父亲总想着改改祖上风水,让祖坟上也冒冒青烟,想让她的哥哥混上一官半职,就借着皇室里扩大后宫的机会,将女儿送入宫中。
她生得美貌,又知书达礼,进宫后很快便引起皇上注意。
林美人进宫时间不久,听说过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但是并没有感到有什么风险,她想那应该说的是有头有脸的大臣们。幸亏她没有感觉,否则吓也吓死了,从这个时候起,她的小命已开始在鬼门关外打转转了。
宦官王继恩在一旁小心服侍着。
酒只是皇上一个人喝,晋王推三阻四,偶尔勉勉强强喝上一杯。酒桌上如果碰上这种情况,的确让人扫兴,皇上有些烦躁,室内气氛很压抑。
到了子夜时分,晋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起身将殿内所有宦官宫妃都赶了出去,只剩下他兄弟二人继续喝着闷酒。
王继恩不敢离开太远,他吩咐其他人到廊下避雪,自己独自站在庭院里,紧张地注视着对面的万岁殿,身边只有贴身的两个小宦官。
从屋里传出低一声高一声断断续续地说话声,像是在劝酒又像是在拌嘴,不管怎么想,王继恩也不敢跨前一步去听个仔细。
“好、好兄弟,你、你弄啥子来?弄啥子来?……你、你急啥子嘛?”猛地一声声吼叫从万岁殿紧闭的门窗里传出,王继恩吓得两腿一软险些跌坐到雪地上,幸亏被身边的小跟班架住。
几个宦官、宫女哆哆嗦嗦地站在廊檐下,惊恐地望着对面烛影摇动的窗户。
但见烛光映照下,一个人影在绕着桌椅逃避,不胜惶恐之状,一个人影举着一根三尺多长的棍子在后面追赶。棍子敲打地面、桌椅的咚咚声响不时地传到院里,一声重一声轻地敲打着外面人的心。
有两次,里面的人离着窗子近了些,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更清楚。那个左右躲闪的人影肯定是晋王,他有时停下来举着双手比划着,似乎是在推托、解释或者辩解什么的。
王继恩站在雪地里,死死盯着烛影晃动的窗子,他知道皇上又是在发怒了。皇上手里挥舞的是玉斧,皇上平时出来进去的从不离手,又能把玩又能当拐杖用,臣民看着还挺有尊严。
但是王继恩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曾亲眼看见过皇上用玉斧打掉一个大臣的两颗门牙。这东西看着像个摆设,三尺多长不足四尺,可那是真正的硬木,一头镶嵌着掌心般大小的玉制斧钺。
就算是个摆设,但是握在皇上手里那就胜过刀剑,别忘了,皇上就是凭着手中一根杆棒打下大宋江山的。一个武人随身有这样一件东西防身,比刀剑还厉害还隐秘。
真地是平居可以为杖,缓急以备不虞。
只是,只是有一件事赵匡胤没有想到,或者是他根本没有用心去想,这种东西,要防的是身边的人。若是外来的威胁,早就有一层层的卫士拥了上来,自己手中的短杖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既然玉斧还有这样的防身作用,就不应该时时处处拿来炫耀,一旦它的隐秘性没了,让自己周边的人都晓得了厉害,它的作用也就基本不存在了。
接着是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摔倒,传到外面的声音只有断续的一句话,“你、你好做,好做!”之后再无声息。
廊下一个小宦官道:“这酒怎么喝成这个模样?咱们快看看去吧。”
王继恩走过去伸手拧住他的一只耳朵,低声道:“晋王吩咐了,里面不用咱们伺候。你们都回去睡吧,记住,想活得滋润,就都闭上眼,管住嘴。”
大宋刚刚建国十几年,还处在东征西讨、到处用钱之时。皇宫的面积很小,里面的人也很少,连着宫妃和宦官不足三百人,其中宦官有五十多个。就是这样,赵匡胤仍然嫌宫内人多,借着一次久雨不停为由,又将几十个宫女遣散出宫。
王继恩是内侍都知,也就是宦官里领头的。他本姓王,自小流落到开封,被一户姓张的人收为养子,取名德均,后来被净身送入后周的皇宫中。
他很伶俐能干,他见赵匡胤当了皇上以后,豪爽仍不减当年,他也学着假作豪爽,经常给周围的宦官们施以小恩小惠。他是陕州(河南省陕县)人,离着皇上的老家洛阳不远,他就常常在皇上面前说洛阳话,很得皇上信任。
他在宫中的地位升得很快,皇上批准他恢复了本姓,并赐名王继恩。
万岁殿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清楚,但是皇上和自己的同胞弟弟吵架斗嘴,他可不能搅和进去。他看看身边的几个小宦官,想把他们都打发走,又一想,不行,没这个必要,正好是个见证,不管里面出了什么事,我和他们都始终在一起。
于是,雪地里只剩下皇上身边的内侍都知王继恩和两个贴身的小宦官。
三更鼓响后,殿门外人影一晃,却转眼不见,王继恩以为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眼前除了漫天的飞雪,什么都没有。他问身边的两个小宦官,“你们看到什么了吗?”
“啊?什么、什么都没看见呀。”两个小宦官冻得缩脖子端肩的,连连摇头。
王继恩强压住心中的恐慌,望着万岁殿那阴森森的轮廓,他不禁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想那是晋王的身影,差不了。他拿不准的是,只是不知晋王是出宫了,还是又回到万岁殿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风停雪住,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四寸来厚,四下里出奇地静,连偶然从檐上落下的雪花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
之后,便从寝殿里传出如雷的鼾声,鼾声之大,以前还没听到过。不过听到鼾声,两个小宦官松了口气,王继恩也长舒一口气,心也似乎定了下来。
皇宫墙外西北角不远的地方有栋宅院,屋内有男女两个人正在饮酒,男的似乎很高兴,男人在说话:“唉,这酒断了快半个月了吧?今天终于喝上了,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啊。”
“你今天去怎么说的?”
“他待我就算仁义,没为难我。我就说,酒伤身子这话不假,我也知道您这是为我着想。唉,您说我要这身子有什么用?没有酒,我怎么打发这漫漫长夜呀。他说也是,这不今儿下午就恢复了供酒。来,干!今晚陪我喝个痛快。”
“好,难得你今天精神好,咱俩就喝个一醉方休。”
“幸好今天有了酒,天公也有意成全,降下这么场大雪,正好品酒赏雪。要是没有酒,你说咱俩干坐着,怎么打发这时候啊。”
“要说这雪来得可太突然了,北地就是冷呀。来,把这件衣服披上,别着凉了。”女的将一件裘皮衣裳披到男人肩上,男人爱怜地搂住女子,“唉,总算有你相依为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女子苦笑道:“这就是命,认了吧。”
“想不认也不行,还能咋的?”
清晨,伺候在万岁殿外的王继恩再也耐不住寒冷,周围静得让人心里发颤,他终于壮着胆子前去探视。
寝殿里更加安静,皇上好端端地躺在卧榻上,睡得那么沉,连鼾声都停了。
王继恩轻手轻脚地走近前去,想再为皇上加床被子,却蓦地僵在床榻前,一股寒气逼入骨髓,一股热流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流。他吃惊地发现皇帝赵匡胤已经暴亡,尸身僵硬。
“嗝喽”一声,王继恩喉咙里挤出一声哀鸣,腿一软瘫坐到地上。
过了好久,他才挣扎着爬起来,大着胆子伸手摸摸皇上的鼻子嘴,一丝热气也没有,他又摸摸脖子,硬梆梆的,看样子已经死去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他跪在床榻前,轻声地呜咽着,“皇上呀皇上,奴才对您是忠心耿耿呀,您怎么能喝点酒就醉死了呢?您老驾崩,奴才就落得个千刀万剐之罪了。呜呜。”
他干嚎了几声,颤巍巍地站起来,找到一条袍带,甩了几次才将袍带搭到大梁上,又拖过一把椅子。
他重又跪倒在床榻前,“皇上您走好!奴才这就跟着您去了,到了那边接着服侍您。”
他双手扳着床沿勉强站起来,忽然楞在那里,脑子里有什么事情闪过。是什么呢?他看看双手,又看看床上床下,一切都干干净净的。哪点儿不对劲呢?噢,他明白了,皇上不是醉死的,醉酒的人会吐得一塌糊涂,而这里是出奇地干净。
那么,那么皇上是暴病而亡了?要是这样,自己兴许还有一线活路。可是,可是前两天太医才刚来过呀,还都说皇上龙体健康、福寿绵长呢。
他慌忙漫无目的地搜寻,发现玉斧缺了一角,少了的这块约莫着有铜钱大小,他想找到收起来,也好做个凭据,可是做个什么凭据呢?又能证明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在桌子、凳子底下一通乱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当夜,窗外漫天大雪,窗内烛影斧声,室内室外血冷雪冷。
三
天交五鼓,得知皇上离奇驾崩的宋皇后惊恐万分,天塌了!她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人是皇上的小儿子赵德芳,她吩咐王继恩,赶紧前往东华门外宣召赵德芳进宫。
别看这王继恩是皇帝赵匡胤的贴身内侍,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脚踩两只船,兄弟俩个谁也不能得罪。事实上,他已看到晋王权势熏天,皇上一天天被架空,他的心早已倒向晋王赵光义,早就被收买,成为晋王安插在皇宫中的耳目,宫中之事他一五一十地都要向晋王汇报。
他虽然是个阉人,下边不行了,但脑子好使,五官灵敏,早已嗅到两兄弟间的裂隙,也觉察到自己所处位置的风险,也许到了选择两兄弟的关键时刻了,首先是保住性命,然后才是保住权力,保住荣华富贵。
半年前,他听到巡幸洛阳的皇帝和臣子关于迁都洛阳的一场争论。
宋朝选择定都开封,一是后周政权的“禅让”,顺理成章地全盘接收过来。二是赵匡胤原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他的发迹是在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故此国号曰“宋”,开封离着宋州很近。
那是在皇上西巡洛阳途中突然提出来的,此前,连皇帝身边的人也没听到嗅到一丝信息。
王继恩观察着,皇上也许想的是,他可能担心的是自己身后的事,皇上戎马一生,只要他还在,开封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或者,皇上也像刘邦、项羽那样,摆脱不了农民、市民衣锦还乡的意识,毕竟他是在洛阳出生长大的;再或者?再或者,皇上提出迁都只是个偶然的想法,或是某种试探?王继恩不敢再往深里想。
皇上突然有了迁都洛阳的打算,没人看清这件事的份量,甚至不如王继恩想得那么多,他们只就利弊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辩论。大臣们有反对的有支持的,支持迁都的说开封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反对的说开封有漕运之利,一条汴水可以满足京城物资所需。
各说各的理,谁都不服谁,晋王只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在德不在险”,一句话就阻断了赵匡胤的迁都想法。从这个时候起,王继恩就铁定了心要追随晋王了。
而且他还发现,巡幸洛阳引发的迁都之争,似乎也让赵光义多了份担心,大宋的江山很可能会传给皇帝的儿子赵德昭或赵德芳,而不是他听说的那样,皇帝向母亲杜太后许诺,大宋江山要兄终弟及,哥哥传给弟弟。
那是在杜太后还活着时,他听到过杜太后母子间有关皇上接班人的议论,那也只是只言片语。当然,这些也只是王继恩偶然听到的一句半句,更多地还是他的猜测。
他觉得很好笑,皇位才刚刚坐稳,皇上又正当壮年,四十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之年。而且做了皇上,又不像过去那样冲锋陷阵,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有性命之忧。这个时候谈这个,未免太离谱了。可是,也许?说不定赵光义那时候真就动了心了?
王继恩的手脚冻得火辣辣的疼,不停地用衣袖抹着往下淌的清鼻涕。他想着夜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兄弟间的怪异密谈、皇上暴怒的喊声、烛影幢幢、可怕的鼾声和凄冷静谧的暗夜。
这惊心动魄的一夜,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赵光义会不会在没人时候做了什么手脚?“啊一一呸!”他狠劲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想让自己清醒点儿、镇静点儿。
王继恩拼命地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却又不得不想。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全身像个大冰坨般不听使唤,那是寒冷和恐惧造成的。
王继恩对赵匡胤的感情是尊崇,对赵光义是畏惧。
他踏着雪慌里慌张地跑着,一幅幅画面浮现在脑海里。一次行猎,赵光义回手一箭洞穿赵匡胤宠爱的花蕊夫人咽喉,像用铁条扎蛤蟆一样。射死花蕊夫人后,晋王只是下马跪在兄长马前,赵匡胤愣是连一句埋怨话都没有说。
王继恩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在权衡着哪方面的势力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从宋皇后派他速去召赵德芳时,他就觉得不妙。
大难当头,舍去长子不去商量,却要赵德芳这样半大不大的小子进宫相商,天大的事情还没定,就已经造成了两兄弟之间的猜疑和戒备,这母子三人之间的关系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哎,宋皇后、赵德芳这对母子,也比前朝那对孤儿寡母好不到哪儿去,妇人之见,成不了事。
当然了,王继恩也能理解,宋皇后有宋皇后的想法,她比赵匡胤的大儿子赵德昭还小了一岁,比小儿子赵德芳大八岁。若是德昭做了皇帝,她二十几岁就成了皇太后,只能永远地囚禁在深宫之中。而她进宫时,德芳只有九岁,而且他的生母不详,她和德芳还有这么几年的母子亲情。
王继恩又想起刚才禀报时,皇后那冷冰冰的脸色。宋皇后当时就训斥他,皇上驾崩多长时间了,你们这些内侍是干什么吃的,躲到哪里去了?
王继恩刚要说晋王不让他们伺候,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可不是随便能说的,到时候晋王说我早走了,你们就不知道去照看皇上?一切都会推到我身上,谁让我是领侍内总管呢,我还是死罪难逃。
而且那还得有这个对质的机会才行,一个宦官和皇后、晋王来个三曹对案?天大的笑话!想让他死还不容易,无声无息地就让他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王继恩想到过皇上兄弟两个早晚有一天会势不两立,但是他想不到这事就这么突然地发生了,来得这么出乎意料地快。事已至此,他只能就范,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王继恩还有个顾虑,自己能不能出得去东华门还不一定,即使能够打开宫门,外面那是开封府的管辖范围,也许早就戒备森严了。
就在他一路小跑地到了东华门时,猛地停住脚步,身子一拧,脚下也不听使唤地扭向南面。他再不犹豫,顺着长长的夹道,拔腿向皇城南面的晋王府奔去,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
就是这么一个卑微、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瞬间犹豫,改变了大宋乃至中国的历史走向,改变了无数人也包括许多大人物的命运,也改变了他自己的人生道路。有些人因此丧了命,有些人被迫害致死,也有些人升了官发了财。就拿他王继恩自己来说,成了新皇帝信任和重用的人物,没过多久便做了河北刺史,此后长期执掌兵权,这一切都源于他的刹那犹豫和身形一扭。
他和姓何的那个宫女同样都是卑微猥琐的小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归路,小人就得去死,小人物能干大事,这就是小人和小人物的区别。
富贵荣华、吉凶福祸,这些他可能都想到过,但有一件事是王继恩无论如何想不到的,皇位的变更,竟然影响了宋词几十年,迟滞了它的发展和兴旺,从这以后的二三十年间,大宋几乎没出过一个像样的诗人,也几乎没有一首两首像样的诗或词流传下来。
从王继恩嘴里听到兄长暴崩的噩耗,赵光义两腿软得好半天站不起来,家人们为他穿衣戴帽,他也不知道。
脚下踏着厚厚的积雪,脸颊上是刺骨的冷风,这让赵光义的神智渐渐清醒过来。当他随着王继恩一路小跑地闯进后宫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自己做了这个皇帝,一切都好控制;自己若不坐这个位子,弑兄罪名早晚会扣到自己头上,到那时百口莫辩,悔之晚矣!
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武艺绝伦,颇具谋略,跟着后周皇帝柴荣东征西讨,搏命沙场,立下战功无数。只是恩主柴荣一死,他就在兄弟赵光义等人的谋划下,上演了一场欺天下的“黄袍加身”的兵变,从弱弱的孤儿寡母手中夺取了后周政权,建立了大宋朝。
凭着手中一根杆棒打天下,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结束了自唐朝末年中华大地四分五裂的动乱局面。就在他躇踌满志地要继续完成他一统江山的宏图伟业时,风雪夜竟暴崩于万岁殿,这样一个雄才伟略的开国皇帝在位十七年,只活了五十岁,庙号太祖。
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搏命,不管是哪种场合,沙场、官场、商场、职场、情场,只要有所求,那就是战场。搏得好活得就长久些,活得就滋润舒服点儿;搏得不好命就交待了,或者把命交到别人手里听人摆布。反正人生就是这么几十年的事,不管是谁,搏与不搏,争与不争,耗去的都是才智、青春、健康乃至生命,只有时间长短、激烈程度的区别。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用开封百姓的话说是报应不爽,赵匡胤的妻儿落得与柴荣后人同样的下场,不,这样说不准确,他的妻儿远没有柴氏后人那般幸运。
赵匡胤有两个成年的儿子,长子德昭,二十六岁;次子德芳,十七岁。他的皇后姓宋,是在前几年立的,此时只有二十五岁。不知他生前想没想到过,接替他坐皇帝位的既不是德昭也不是德芳,而是他的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赵光义。
听到帘外有了动静,始终焦虑不安,在屋内来回走动的宋皇后问道:“德芳来啦?”
王继恩回道:“是晋王!”
一听说闯进宫中的是晋王,赵匡胤的遗孀宋皇后知道大势已去,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颓然地坐回到凤椅上。
见了晋王,她立即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哀求赵光义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 宋皇后一见到晋王,立刻改称官家,可见在她心里,晋王成为皇帝是早晚的事。
官家是宫中人对皇帝的称谓。
赵光义没有见礼,只冷冷地回道:“共保富贵,勿忧也!”他虽然是这样说了,但以后的事实证明他是言不由衷的,他并没有善待他的寡嫂和子侄。
赵匡胤对柴氏后人立下誓言,并赐予丹书铁劵。而赵兴义可没有兄长的宽厚、仁慈,他根本就没给年轻的皇嫂以应有的名份和待遇,两个侄儿后来也被迫害得相继身亡。
这一夜,万岁殿里里外外就是这些人,真正的当事人只有两个,一个暴死,一个上位。
王继恩虽然就站在庭院中,他也不能笃定地说自己的所见所闻就是事实,毕竟他没在屋里,更何况他深知不闻不问、不乱说乱道才是保住性命的法宝。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懂得这个道理。
这一晚万岁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弄清楚,留给后世之人的也许就是一个千古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