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冷,街上行人很少,人们没有什么事,都宁可蜷缩在屋里避寒。
偏偏有人不怕冷,一个身上裹着白棉袍的书生,袖着手,独自在空寂的街道里踯躅。他不时地左顾右盼,特别是对歌楼茶肆的招牌很感兴趣。
在一栋歌楼的门前他停下脚步,望着门额上“腻香楼”那三个字发呆,旁若无人地品评着,确实他身边也没有旁人。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腻香楼,腻香楼,亏他怎么取得这么个名字,俗不可耐呀。又腻又香,按这老板的品味,这里的歌女也好不到哪儿去。”
站在门口迎客的杂役,见这个人又有趣又可笑,自己正闲得无聊,正好拿这个书生开心打趣,“客官,外面风大别扇了舌头,我们这儿可是京城一流的大歌楼,美女多,美女浪,就怕爷们消受不起。说话这么酸,只怕是兜里没钱吧?那您就往边上挪挪,在门口等着过过眼瘾吧,说不定哪个歌女送客出来,你也能䁖上一眼。”
书生听了也不恼,袖着的手伸了出来,又抖了抖,笑着道:“你这对小王八眼倒有点儿眼力,就看出来我没钱。我真的分文没有,今晚的晚饭还没着落了呢。这么着吧,看你小子额头放光、鸿运高照,今晚一定能收到不少赏钱,那我今个儿的晚饭就蹭你的了。”说着跨上台阶。
杂役赶紧伸手拦住,“哎,客官慢着,你别顺竿爬呀,我是让您往边上挪挪,别碍了人道。我可没说请客,再说我也请不起呀,没钱你趁早上别处去。”
“这儿是不是歌楼?是歌楼怎么不让客人进。”书生算是缠上了这个多嘴的杂役,不依不饶地讨着说法。
见门帘掀开有人出来,他又故意加大声音说道:“别人家都是客人临走打赏,多少随意。你这里进门就收钱,是何道理?”
门里出来的是个领班,正好听到这句话,抬手对着杂役就是一巴掌,“你敢随意勒索客人?现在就开了你。”杂役捂着脸,连说跟本没收过,是这位客官没钱,反倒要我请客。领班哪里肯信,书生见了也不再玩笑,赶忙上前解释。
见杂役因自己的一句玩笑话挨了打,书生觉得过意不去,取出一块银子悄悄塞给杂役,又笑着说:“小子,这就是以衣帽取人的教训,以后记着长点儿记性,不然不定什么时候还得挨揍。”
腻香楼里的装潢也俗腻不堪,里面的歌女也多是浓妆艳抹、盛装华服。书生进得门来,竟是视而不见。他径直向前走了几步,便背着双手站在厅堂中间,并未被豪华的装饰所吓倒。尽管有三、四十个歌女,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扫视一眼,便将其尽收眼底。
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好一身淡雅衣裳,连胸前绣的一朵牡丹花都不是通常大红大紫的颜色,而是淡黄色,透着娇嫩,透着明亮,更衬托出女子轻柔的体态和姣好的容颜。
书生眼前一亮,不禁感慨道:“看不出来,这腻香楼里还真有香而不腻的人。”
“哟,看您说的,您太小瞧我们歌楼了,要不就是您眼界太高了。再者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们这么大个歌楼,总不会让您失望的。”女子的声音格外动听,书生听出她嗓音的与众不同。
相去两步,却有一股暗香袭来,书生不由自主探身向前,故作夸张地向那歌女脖颈、腋下嗅着,连道:“好香好香,汴京城里没这样的香水,与她人味道不同。”
书生的这样举动,放在一般俗人身上,说不上举止下流、行事猥琐,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是这位书生的行为却让人感到再自然不过,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并且轻而易举地拉近了双方的距离感。
“什么香水也没用,我天生的。”女子嫣然一笑,向书生轻施一礼,微启红唇言道:“客官,奴家陪你说会儿话如何?”
书生再次打量歌女,问道:“姑娘芳名?”
“奴家名叫秀香,秀丽的秀,又香又腻的香,名字平平淡淡甚至有点儿俗。人如其名,在您眼里,我的相貌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秀香简短的自我介绍勾起书生极大兴趣,看样子她是听见自己在外面的胡说八道了,这是在借题发挥呀。不错,此女聪慧、内敛、含蓄,有些别样的味道,我还要再考考她。
想到这儿,书生双手背在身后,一字一句的吐着字,嗓音浑厚、清亮,“秀者,丽而不俗谓之秀。此乃赞美女子容颜的好字也,如秀外慧中、秀而不媚、风姿秀逸等等。秀字虽然有点儿俗,只是因为此字用得太多、太普遍了,并不是字的本意俗。”
他微笑地看着秀香,“要说俗,最俗莫过于读书人。秀才,我辈读书人的第一级台阶,哪个读书人不盼望乡试中个秀才?只有登上这级台阶以后,才能步步登高。”
他轻佻地道:“你名字里有秀字,我身份上打上秀字,咱们算是有缘吧?这么看,秀字还算不俗,秀美如兰嘛,汉武帝《秋风辞》曰:‘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今日一见之下,我真地有意抱得美人归,只是我囊中羞涩恐你不愿意呀。”
秀香抿嘴一笑,大大方方道:“我若以衣帽取人,肯定不想陪你。你若以名字取人,也选不中我。刚才说了,我的名字很普通,或说有点儿俗,既然有幸让客官看上眼,奴家焉敢推辞,正是三生有幸。纵使你今晚分文未带,我也陪你,好吗?”
“好,好,好,这才像我心中所思的女子。妙哉斯言,就听你这样一说,足见我眼力不错,选对了人。”书生一连声说出三个“好”字,清楚表明他心中很中意这个女子。
书生又问:“我想这秀香也非你的真名,香字是取你身体的特异之香,秀字嘛,如你所说很普遍。在下若问你的真名实姓,实是不情之请了。”
“嗯,问我真名?你倒是头一个。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叫段芸,芸芸众生的芸,反正我孤身一人,就算说出真名实姓,也不算辱没了先人。”
“段芸?段云衰草?不好不好,巫山云雨?这倒值得一试,容我再好好想想。美人香草,香草美人,只这一香美人,足慰平生。”书生嘴中不停,最后拍着两手笑道:“香美人,还是香美人最贴切最响亮,以后我就叫你香美人啦!”
正当别的歌女还在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又一个歌女似乎已看出点儿什么,款款走到二人身边,道声:“客官,有没有兴趣再加上我一个,我们两个陪你?”
这女子身材姣好,比秀香略矮一点儿,但腰肢纤细,胸更丰满,婀娜多姿。论姿色体态两人不分轩轾,年龄比秀香大了几岁,显得更成熟,更有韵味。
书生停止了与秀香的调情,看着新来的歌女,打趣道:“我刚和这秀香姑娘说了,我身上分文没带,只是刚才从门前过,让看门的硬拉进来的。”
“爷开玩笑?爷这颐指气使的态度,可不像是没钱的人。”
“就我这一身打扮,还像有钱人?好了,在下也先问问姑娘芳名。”
书生听她报了名字,见她和秀香依偎在一起,心知她们平日里关系很亲密。书生端详着两个美人,“你叫李玉?美人如玉,玉是用来形容美人的。你还真是人如其名,风摆杨柳的腰身,肌肤如玉,确实有些味道。我记得南北朝时有首诗:‘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不过这个‘郁’是郁郁葱葱的郁,草木茂密状,和你的美玉的玉是谐音,看你这杨柳腰身,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步三摇的,用在你身上倒还贴切。就叫你玉婆娑吧,挺好,一定能叫响。我下次来一定找你。”
李玉听他说下次来一定相见,知道遭到婉拒。她便坦然一笑,先谢了赐名,“好了,不打扰了,还是秀香妹子陪你吧”,说着优雅地就要转身退回原处。
书生却看着李玉微笑,李玉也看出他还想说些什么,就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过郁郁葱葱这个词,也许用在你身上还很贴切,说不得你的那儿还真地是郁郁葱葱?”
众人顺着他轻佻的眼光看去,视线就落在李玉平坦的小腹上,看得李玉娇羞过耳,娇嗔一声:“哏,好一个轻薄子!”惹得众人发出一片善意的笑声。
原来这两个歌女乃是此楼最当红的两个头牌,也是汴京城里最有名的歌女,身材貌相、歌舞伎艺都是出类拔萃的。
书生叹道:“腻香楼里竟有这样清秀可人的,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不过我看这楼名改叫香玉楼岂不美哉。”
说者无心,只是随口一说。听者有意,后来商家果真改叫香玉楼,听说他是鼎鼎有名的词家,又请他墨宝题写了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