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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汐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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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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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 宋词 开封》连载

第五章 斧声烛影(七、八、九、十)

老百姓的嘴,说不好堵也不好堵,说好堵也很容易。这不,几件事下来,就再没了声音,影响最大的是这么几件事。

皇宫里发生的惊天巨变,对于开封市民来说,其影响不能只用不安两字来形容,此后他们是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天,整日里担忧着自己和家人的生命财产。

最初几天,人们三一堆两一伙地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议论的都是宫廷里那件可怕的事。在他们的印象里这同五代时的改朝换代、谋朝篡位没什么两样,新的统治者为巩固夺得的权力会变本加厉地采取高压手段,不干净的手上不怕沾上更多的鲜血。

这才刚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呀,难道又要回到五代时期那人间地狱?

每日里聊得最热闹,人数最多的地点当数离东华门不远的沈家铺子,掌柜的叫沈大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平日里这个铺门外就是个谈天说地的好地界,上到皇宫内苑、朝堂上下,下到偷鸡摸狗、偷老婆养汉子,谈的话题无所不包。

这几天的热门话题自然是开封人在五代战乱中的悲惨遭遇。

老人们谈起唐未五代时的那些往事,犹自谈虎色变。自唐未战乱分崩离析,加上五代十国这纷乱的五十余年,前后将近百年是中原大地最动乱最凄惨的时代,其中最惨绝人寰的地方是开封城,因为开封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立国首选的都城。整个中原大地兵凶战乱,民不聊生,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人们见到的死亡太多了,见到的各式各样的死亡太多了,见到的各种残缺不全的尸身太多了。人们心中只有恐惧,恐惧,还是恐惧,再多的死亡也麻木不了恐惧的心灵。

一位老人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们是没经过没见过,那是什么年月啊,遍地饥荒,十室九空,白骨蔽野,老百姓易子而食。”

他看看周围,问道:“你们相信吗?互相把孩子换了吃掉,人间残忍之暴行到了禽兽不如的地步啊。那个时候三天两头在打仗,军队抢不到粮食怎么办?有的军队的粮草车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用盐腌着的人的尸体,这就是士兵的口粮。城里人也不好受,敌兵围城一围就是几个月,断粮缺水,疫病流行,许多家庭断子绝孙,死尸臭气冲天。所有能咽到肚子里的东西都被吃光了。士卒、差役的职能是维持治安吧?他们就敢公然在大街上以捕盗抓贼为名,捉走路人,拖到僻静处宰杀吃了。”

一个小伙子搭话:“您说的我信,我听我爷爷他们说过,忒惨了,您接着说。”

“试想想,怕不怕人?家人外出去找些能填肚子的东西,或者只是到院门外透透气,结果一去不回头,后来才知道是被邻居拖走,宰杀吃掉了。这不是一只猫一只狗吔,这是人啊!而且是活生生的熟人!你们说,这该是多么恐怖、多么毛骨悚然的人间惨剧呀!”

有人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老人却不受影响,还在说:“而吃人的人若无其事,抓到又老又瘦的就像我这样的,就说添把火,煮烂点; 若是抓到的是年轻的有肉的,则欢呼雀跃,美其名曰‘不羡羊’,意思是说吃这样的人肉比羊肉还好吃。”

忽然旁边一位枯瘦的老头哀求道:“老哥,你别说了,提起这个我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兄弟,那一天我家那早就空了的面缸里掉进两只老鼠,可把我们哥俩儿高兴坏了。我那兄弟出门去打酱油,一去就再没回来,后来听说被隔了两条街的一户人家捉去吃了,我那可怜的兄弟呀,呜呜!”他说着说着嚎啕大哭。

难怪开封人惶惶不安,他们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人间惨剧太多了。大宋国的建立,让饱受战争蹂躏的人民刚刚得到喘息,初尝和平安定的生活,人们只盼着这样的好日子越长久越好。

孰料刚刚安定了十几年,一代开国雄主赵匡胤就蹊跷死亡,死得不明不白,而那背负嫌疑最大、受到猜忌最多的人,就是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一奶同胞兄弟赵光义。

事发之前从来没有太祖身体有任何不适的传言,人们印象里那是个铁血硬汉,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死了,而且死的还是个正在壮岁的皇帝,能不让人心疑吗?这又不是军事政变,对于军事政变开封人经得多了,一目了然,不会大惊小怪。这场突发事件后面有没有阴谋?如果有阴谋,那一定是骨肉相残的天大阴谋,这种事想一想都会令开封人心惊胆战。

但是几天后,一件事的发生让所有人噤若寒蝉,整个开封城再也听不到议论的声音了,原因是沈掌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杀了。

起因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事件发展快得不能再快了。一个叫花子在大家说得正肆无忌惮的时候,突然窜进人群,当街辱骂挑衅沈掌柜。

沈大利刚上前去理论,没想到叫花子从手中提着的一个破口袋里“嗖”地抽出一把亮闪闪的钢刀,不由分说,“噗”的一声,一刀捅死了沈大利,丢下刀就跑了。

沈大利的老爹给他哥俩取名大吉、大利,大吉早就没了,这回大利也赔进去了。

光天化日之下随便杀人,这种情况还极少见,开封府主官责令严拿凶手。两天后新皇上让开封府主官带着证据进宫汇报案情,他提心吊胆地向新皇上汇报,说还没有捉到凶手,恳请皇上再宽延几天。

新皇上让宦官取出一把刀鞘递到他面前,对他道:“朕这里倒有进展,杀人凶器的刀鞘找到了,你试试是不是一套。”主官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一试,刀、鞘严丝合缝,吓的他扑通跪倒,几乎吓晕过去,他纵有天大的胆量,超强的想象力,也想不到杀人凶手的幕后竟然是新皇帝。

回到开封府,主官起草结案报告,脑子里乱糟糟的,手也抖得厉害。正在这时,衙役来报,西城的某个茅厕里从粪坑中捞出两具男尸,其中一个被人认出是个绰号后门的家伙。主官不耐烦地摆摆手,吩咐下去,就按不慎落水,不、不是落水,是落粪、落坑,哎,都不是,你们自己酙酌措辞吧,反正就是不慎死亡。

开封府告示市民,沈大利聚众滋事,扰乱社会治安,死有余辜,因其已死,不再追究。这件轰动一时的案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百姓们也终于闹明白了,这就是给这件凶杀案定性了。此后果真在大庭广众之下很少有人议论了。

表面上是没人议论了,不等于就是风平浪静了。沈大利被杀案平息不久,开封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了,因为他们不了解沈大利被杀的幕后原因,一时间闭住嘴巴,只因为被吓到了。

百姓们不了解内情,他们并没有真的把沈大利被杀和朝廷中的事联系到一起,更多人还是倾向于是叫花子寻衅滋事导致的,他们甚至埋怨开封府没有尽职尽责,至今还没有缉拿到凶手。

这段时间见到街巷平静,买卖铺户照常开门营业,有些人就再也捺不住寂寞,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不过,这回他们也学乖了,不再在大庭广众下高谈阔论了,而是转到了瓦子里。

更加让开封人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

瓦子里说评话的人很多,有说《三分》的,有说《东周》的,有说《瓦岗寨》的。

说书人中有个通天彻地的人物,人称贾神仙。说他通天彻地,并不是说他真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而是他自夸的上知五百年,下晓五百载,天下事没有他不懂的,世上事没有他不知的。像他自己吹嘘的,无论他干哪行,他都是那行的专家。

贾神仙不像别的说书人那样,要背长篇大部头,要练嘴皮子功夫。他是信口开河、标新立异,想到什么就侃什么,嘴皮子溜,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什么隔壁老王偷人家老婆,李二寡妇做了暗娼等等。因为说的是人们身边的事,又牵扯到宫廷秘事、闺阁丑闻,真真假假热热闹闹,很吸引好这口的听众。

他的语言又迎合市井低俗的口味,常常逗得人哄堂大笑、心痒难耐,赶紧大把撒钱,让他再来上一段。贾神仙见钱眼开,哪怕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也绝不重样,总会添加不少新佐料。

这天到了瓦子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他对那些熟脸的顾客说:“想不想听点更刺激的?想,就留下。”

留下的十几个人都是他的超级听众,贾神仙把帘子拉好,又说道:“今天这场,我白送各位,不是我不爱钱啊,我是见钱没够,那我是为什么呢?因为各位都是我的老主顾,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管您叫声爹都是应该的。爹……,噢,没人答应?没人答应,这就对了,真要有人答应了,我今晚带您回家,我娘是高兴呢还是揍我一顿?”他的话逗得人们笑个不停,笑声中夹杂着下流的骂声。

贾神仙待众人笑得不大差离了,神秘兮兮地小声道:“今天这场,说的人是要掉脑袋的,听的人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不死也得扒层皮。您要害怕,赶紧走!不走?那咱就哪说哪了,我说你听,出自我口,入了你耳,出了这道门,全当没这么回事。”

吊足了众人胃口,贾神仙正式开篇。他道:“今天这段说的就是本朝前不久的事,这段书名叫《沈大利冤魂不散,惊世人烛影斧声》,今天说的这个可能有点犯忌,不能细表,只能先说个大概,明晚这时再细细讲来。”

贾神仙说的大概,基本上不出开封人的猜测范围,但是经他一讲,惊心动魄、悬念环生。他大声说道:“沈大利死得冤呀!”第一句话就是和朝廷叫板,正是人们所爱听的。

然后,他连发几问,每一问都让人不寒而栗。太祖皇帝究竟怎么死的?真的是突发急病,自知不行了,将后事委托他的亲兄弟吗?传出的只有太祖一句话,“好做,好做。”我们来分析这句话,好做什么?接我的班好好做你的皇帝?或者……,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你做的好事。”贾神仙边说边用手指指着众人的鼻子。

太祖皇帝驾崩,谁是最大的受益者?按常理,当然是他的大儿子赵德昭,结果呢?结果是他的亲兄弟坐了龙庭。宋皇后为什么听说后吓成那样,当即就哀求新皇帝保全她们母子身家性命?就是为了向宫外传达一个讯息,皇权的交接不是光明正大的。尽管宋皇后耍了这点小聪明,也是于事无补,朝廷上下早就都换成新皇帝的人了。

真如沈大利那伙人议论的,是那位下的毒手,怎么下?那太祖皇帝一根杆棒打天下,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那是天下第一的英雄好汉,他就是在睡梦中,也没人能一刀致他于死地。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是下毒呀,酒里加毒最是方便,特别是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下三滥呀下三滥,只有怯懦之人才会行此下三滥手段!

那么还有,酣声如雷怎么说?怎么说?这也太简单啦,你们听听我学得像不像?

不像,像驴叫!

得,驴叫就驴叫。散了散了,要知后事如何,明晚再听分解。

这一晚,人们听得心惊胆战,又爱听又怕听,又想走又舍不得走。散了场,一个个溜边靠沿地走在沿街房檐阴影下,惟恐遇到巡街兵丁盘问。

三天后的上午,最先进入瓦子的人们发现,贾神仙的尸体横躺在地上,血淋淋的头颅挂在柱子上,两只眼球被捥掉,剩下两个阴森森的黑洞,嘴大张着,塞进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棍,看那脸上扭曲的肌肉,像是在他生前插进去的。

人们惊惶地四散奔逃,却没人敢发出喊声,甚至连喘气都要努力克制。

朝廷的手段很高明,杀人不多,警告的意味传达得挺明确。这回人们总算闹明白了,不是随便什么话都能说的,也不是信口胡咧咧就没人管得了的,要你兔崽子小命只是早早晩晚的事。

皇宫里面倒是平静得异常,无论宫妃宦官,一个个都是缄口不言,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

姓何的宫女一整天没离开她那小块地方,没人吩咐她干事,没人来打搅。她想也许人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不敢再支使她干这干那了吧。再要来人,还不得抬着小轿来!

半夜时分,一个年纪不大的宦官将姓何的宫女叫醒,她跟着微弱的烛光来到外面,左右看看,外边没有小轿。宦官问:“看什么哪?没多远,拐两个弯就到。”

“啊,是你?”她听说话声,这才知道正是踢过她一脚的那个小宦官。宦官引着她来到一间偏僻的黑屋子前边,边走边说道:“你的好事临头啦。”

“好事?你说得是真的?都这么晚了,还召我?”宫女忐忑不安地问,她私下想想怎么都行,回到现实世界可不敢净想好事儿,特别是来接她的人还算是个仇人。

屋里有人答话:“是呀,好事,跟你想得一样美。侍寝!”

“侍寝?”宫女狐疑地问,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说了出来,“皇上真看上我啦?离不开我啦?”

“咯咯,可不嘛,你多招人爱呀。过来点儿,让我也好好瞅瞅。”黑影里坐着的是王继恩,他冷冷地笑道:“你还真敢想美事,想象力很丰富呀,都能做个文人了。”

王继恩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下飘忽不定,何宫女分辨不清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他的话听得真真的,王继恩道:“你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还不知道我的新身份,怎么着也得让你明白了,才好尽心尽力做事么。告诉你吧,皇上昨夜驾崩啦,我现在是山陵使,是专门伺候先皇的,我现在是在为先皇物色人。如今,林美人已经去了,就在前边不远处等着你,你也快上路吧。”

“驾崩?我?跟我没关系啊!”宫女大惊失色,惊慌地大叫。她被吓得真魂出窍,转身要跑,一根绳索已经利索地套到她的脖颈上。

“啊一一!”声音高得吓人,“你们要干什么,想造反哪?”

“呸!造反不造反的还轮得到你说,矬老婆高声,我这儿还纳着闷呢,觉着昨夜里万岁殿里有响动,哪来的呢?你好大的胆,敢背着我溜了进去?”

“唔、唔,你、你要遭报应的……唔一一。”

“呃呃,报应?”王继恩站起身来,接住绳索的另一头,两下一用力,将姓何的宫女勒死在黑屋里。

     八

封住了社会上平头百姓的疯言乱语,整顿了后宫,赵光义腾出手来,这会儿该向有头脸的人下家伙了,目的只有一个,杜绝一切有关这一夜的白纸黑字流传开来、流传下去。

他深知,最难的不是堵住老百姓的嘴,难的是文人这张嘴,特别是他们手中的笔。

赵光义不像他哥哥那样善于带兵打仗,更不能冲锋陷阵。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都是跟着先皇杀出来的功臣,很令他担心。

他更大的本事是运筹帷幄,先皇重文抑武的国策最符合他的心思,于是他继承了他哥哥定下的“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更加大力地提高文人的地位。

赵光义想,要说这项国策应该有我的功劳在内,不对,应该说是由我一手策划的。建国后不久,有一次和兄长单独在一起时,他见皇上的脸色发暗,一点光泽都没有。他以为兄长整晚干那事,便想规劝几句。

没想到赵匡胤先开口了,“兄弟呀,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睡眠不好,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别看咱哥俩坐在这儿,好像挺舒服惬意的,保不准哪天有一位就披着黄袍走到咱俩面前了,咱们也只能乖乖地缩回洛阳当富家翁去了,这还是往好了想啊。”话说到这儿,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赵光义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兄长是为了这个担心,这事不解决,大宋朝就长不了,就会像五代那些政权一样成为短命王朝。他又很佩服兄长的高瞻远瞩,看到了问题的根本。

于是他想了想道:“原来哥哥是为了这个睡不好觉呀,这个好办,趁着大家还都没醒悟,咱们也办个鸿门宴,把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那些将领都召来,一锅烩了完了!”

赵匡胤听完脸都绿了,“你说什么,鸿门宴?这就是你给我出的主意?石守信、王审琦,那些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战场上肯为我挡枪挡箭的兄弟!陈桥驿黄袍加身,我也是迫不得已,至今还在老百姓心中落下个忘恩负义之名。再要来个鸿门宴,人们还不骂我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就成了那个人人骂的勾践了,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不行不行,这事万万不行!”

赵光义见兄长发怒,心里暗暗高兴,你呀,和楚霸王一样,勇力十足,却是妇人之仁,这是人性的弱点呀。

他道:“是是,哥哥教训得是,是我考虑不周。我说的也不完全是那意思,我是说,您过两天在偏殿宴请这些有功之臣,把你那些结义的兄弟都请来,通知他们说想他们了,就是来喝酒叙家常。酒席上,你就诉苦,别的什么都甭提,就是刚才你跟我说的那些话,让他们自己去琢磨去吧。我保准过不了两天,他们全都得递上辞呈。”

隔了两日,赵匡胤大宴这些高级将领,老兄老弟们聚到一起都很兴奋,劝酒的、嚷嚷的乱作一团。

赵光义里里外外地忙活,他安排一些宦官、宫女在帷幔后面走来走去,有时故意发出一些“叮当”声响,让那些将领心有疑忌。一切安排好后,他才来到酒席,敬这个劝那个。

酒席上的气氛总是有点别别扭扭的,众将领渐渐蔫了下来,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反正就是不痛快。

赵匡胤趁着醉意说道:“朕若不是靠你们众位兄弟的帮助,怎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啊,朕心里一直念叨着你们的功德。只是没想到,坐在这儿呀,还真是不好过,我是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看来当天子,真不如当个节度使痛快啊。”

众将领听了都楞了,纷纷放下酒杯和筷子,惊异地问:“陛下何出此言?天命已定,谁敢有异心?”

赵匡胤重重地叹了口气,“咳,要说你们没有异心,朕信!可是要是你们的部下把黄袍披到你们身上,到时候恐怕就身不由己啦!”

头顶上有如炸雷响起,众人一齐离席跪倒在地,酒随着汗水一股脑地往下淌。

赵匡胤没再劝他们平身,继续说道:“人生一世,犹如白驹过隙(笔者注:语出《庄子·知北游》,言光阴易逝,一生很快就过去了),所以人们喜好富贵,不过是想多多地积攒金钱,自寻娱乐,使子孙后世不至于穷困短缺而已。众卿何不即今解脱兵权,到外地去出守边镇,选择良田美宅买下来,为子孙后代树立永久不可动摇的产业;再多养些歌舞美女,日夜饮酒欢乐,乐享晚年。朕还要同众卿结为姻亲,君臣之间,互不猜疑,上下相安无事,不是很好吗?”

果真如赵光义早就料到的那样,第二天早朝,这些将领一个都没来上朝,都是请了假,有伤风的、有摔伤的、有家里老人去世的……,理由各种各样。

赵匡胤看看文官队列中的领班赵光义,赵光义也正看向他,兄弟两个会心一笑。

又过了两天,又下诏让这些将领来朝,这回一个个是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赵匡胤却很爽朗,他请他们到了偏殿,招呼道:“各位兄弟见外了,都坐都坐!”

看着这些过去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赵匡胤眼泪往肚里咽,他明白,从此以后只有君臣之礼,再无兄弟情份。再想一起无拘无束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不可能了,人生的许多愉悦也就此失去。

待众人都毕恭毕敬地坐下后,赵匡胤推心置腹地道:“朕保准不负你等,你们回去享受,以后咱们还要结成儿女亲家。”然后是一一准奏。

赵光义想到当时情景,禁不住想笑。还有重用文人这件事,虽然主要是兄长主张的,但是他对他们太放纵了,有些人太放肆了。在这件事上,他还因此与最重要的大臣赵普产生了隔阂。

他懂得人们的心理,人们注重享乐,只会挖空心思拼命地挣钱,不会造反。至于文人嘛,再怎么提高地位,也不会动摇大宋根基。

重文抑武、提倡享乐,这是立国的根本,百年不变。他却不知道,最终奠定的这项基本国策,果真决定了王朝的历史走向,影响了大宋三百年,有得也有失。

     九

见到国家的各个机构仍在有序地运转,并没有因皇权交替产生大的动乱,人们得已松了口气。特别是提高文人地位,提倡纵情享乐这一国策没有改变,不单没有改变,还有所加强,官员们不再惊惶,真心实意地拥戴新皇上,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赵光义登基后的第二年便举行贡举,开科取士,这一届到东京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多达五千三百余人。省试以后,赵光义兴高采烈地驾御讲武殿,为参加殿试的举子亲拟诗赋题。本届贡举采取了“十取其一”的原则,扩大了录取名额,录取河南考生吕蒙正为状元,一百零八人为进士及第,加上诸科考生同进士出身共五百余人。

这比前几届科举录取的人加起来还多,以壮大皇帝的文人队伍。他要用的就是这些人,这是他的基本盘。

但他深知,不能总给文人士子好脸子,否则会蹬鼻子上脸,要时不时地敲打他们,甚至羞侮他们,挫伤他们的自尊心。管你们将来官做得多大,在外面作威作福、吃喝享乐,在朕面前,你就是一条狗,就得听主人的,让你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所以宋代的文人士子社会地位很高,生活待遇很丰厚,但是说话办事必须讲究分寸,滴水不漏,就是这个时期立下的规矩。

朝会散后,他把大臣们留下来,推心置腹地对他们说:“朕在藩邸时,还能听听乐舞,偶尔填个词曲,如今朝事繁杂、百废待兴,都顾不得了,哪像你们能夜夜歌舞,还要填个词度个曲的。”

说得众臣面面相觑,此后再也不敢公开的谈填词了,私下聚会时才敢,一边填词一边还要自嘲,说填词是诗歌中最下等的技巧,填着玩玩罢了,上不了台面。

见大臣们走了,赵光义满意地笑了,他看着王继恩继续自顾说道,朕还要叫他们编书,文人学士不是爱写东西吗,那就编几部大部头,把那精力本事都用到那上面去,也显得朕重视文化人。

朕不单要他们编书,还要让他们借收集整理资料时做做大扫除,有影射的、犯忌的统统毁掉,正好来个一箭双雕。

另有一件事,更看出这位赵光义皇帝的阴险毒辣,以致连出家的和尚从此都不敢再乱言。

天台国清寺是中国佛教天台宗的祖庭,五代时毁于兵火。国清寺新任住持建华和尚来到汴京求见皇帝,他先是赞美当今皇上弘扬佛法,广建寺院,之后请求朝廷拨款重修国清寺,并抬出天台宗的祖师建寺时曾说过的话:“寺若成,国即清”。而今寺庙毁于战火,乞朝廷拨款重修,以彰显国清民安。

见皇上面露微笑频频点头,建华和尚有些忘乎所以。千不该万不该,和尚不该说下面这话,他说自己也曾为南唐后主讲经说法。更不该随口狂言,为了表明自己坚定的信念,建华和尚表示“寺若成,愿焚身为报。”

和尚道:“南唐后主虔诚啊!广修佛寺,普济众生……。”

建华和尚没有说瞎话,李煜的确是虔诚的佛教徒,直到兵临城下时仍在延请高僧为之说法,仍在大修佛寺。

可是赵光义不爱听了,“你说他虔诚、爱民,那他怎么成了大宋囚徒啦?”

和尚有些尴尬,“啊……啊,可也是呀,他是个文人,能诗能画,论治国打仗哪能是太祖皇帝的对手。”

说话不看人脸色,和尚哪句话都触到了皇上的不快,提到李煜,提到文人,提到太祖,哪句话都戳到了皇上的肺管子。佛家戒律有“不妄言”,看来这个高僧的修为也是名不副实。

和尚见到皇上犹豫,忙道:“……。”

赵光义皮笑肉不笑,“不必担心,朕说话算数,答应修寺,自然会让你满意,你也不要辜负朕心哟。”

赵光义耐着性子听完和尚的请求,嘉许他的虔诚,笑着答应他。当即派御前侍卫绍钦随和尚一起去天台,督办修寺,他严肃地命令绍钦“了事了来!”就是说办完了事再回来。

虽然大宋建国不久百废待兴,还在东征西讨,到处都在用钱之际,但是国家有回天之力,修建一座寺庙还不在话下。

不出两月寺庙修成,绍钦在寺门外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落成典礼,数百名和尚和当地官吏、百姓隆重观礼。广场正中央堆积着一丈见方的柴垛,谁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是为庆典仪式准备的。

御前侍卫绍钦一指柴垛,和颜悦色地对建华和尚道:“宝刹落成,请建华大和尚登台做最后一次布道讲法,你是得道高僧,不是还曾经为南唐后主讲过法吗?今日正该借宝刹落成典礼宏扬佛法,留芳百世。”

建华和尚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说是最后一次讲法?老僧感谢当今圣上重修国清寺,正要此后日日礼佛、天天讲法。再说了,讲法当在大雄宝殿,怎能在这简陋的柴堆之上,岂不亵渎?”

绍钦微微一笑:“你忘记啦?当初你是怎样说的?我那时也在场,亲耳听你所言,你忘了我可没忘。和尚曾当面向皇上承诺,寺若成,即焚身为报。现在宝刹修得高大雄伟、金碧辉煌,你该满意了吧,也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和尚听绍钦这样一说,大惊失色,急忙辩解道:“那只是一种说辞罢了,当不得真。”

绍钦大怒:“皇上金口玉言,答应帮你修寺,就帮你把寺修成。皇上垂范天下,言出必果,这就是昭示天下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必须自己负责,岂能信口开河,不把信用当回事?言必行信必果,这是皇上成全你的一番好意,让你留名不朽,岂能容你不识抬举。”

说罢派兵士驱赶建华和尚上柴堆,和尚吓得心惊胆战、骨软筋麻,一边绕着圈地逃跑一边惨叫着求饶,请求宽限几天,待到汴京当面谢过皇上再自焚。

绍钦不为所动,只催促兵士赶紧将和尚扔上柴垛。

和尚见难逃一死,又哭着求道:“反正都是死,就请允许老僧自缢吧,给我留个全尸。”

绍钦大怒道:“这又不是做买卖,没有讨价的余地,皇上让你怎么死你就得怎么死。”说罢亲自点火,狞笑着对和尚道:“你是高僧,这点疼还忍不住?也就一瞬间的事儿。”

绍钦命侍卫用钢叉将和尚叉入熊熊烈焰中,也不管是大腿、腰、肚子,几把钢叉下去像扎蛤蟆一样,将和尚挑到柴堆之上。建华和尚连疼带吓,众目睽睽之下,哀鸣惨嚎着被烧成灰。

参加典礼的一众官员士绅、僧人及围观的百姓,一个个吓得抖衣而战,面如死灰,胆小些的尿了裤子。

绍钦回京复命:“臣已了事。”赵光义微笑着点头嘉许。

多么简单明了,皇上说四个字,臣下复命回四个字,管它天大的事,就这么解决了。这件事向天下传达了一个明确信息,谁想糊弄皇上就是这样下场,皇上眼里不揉沙子。

经过一系列的精心操作后,开宝九年的这一场惊天大案留给后人的只有“烛影斧声”这四个字。既然是烛影,就说明除当事人一人外,谁都没看清楚,无论说什么也只能算猜测。斧声,若留下的是刀光剑影四个字,谁都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杀意,这里的斧,却不是兵器,虽然叫斧,却只是小小的仪仗,而且是尽人皆知,再怎么拿来演绎也很难与谋杀扯到一起。

当然,还留下了一句话,“你好做,好做。”往坏了猜,意思是你干的好事。往好了猜,那是赵匡胤在突发急病时的临终托付。

总之就是事先毫无思想准备的垂死之人的无奈之语,反正就看你怎么想了。

在新皇帝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势下,领教了皇帝的为人、手段,再无人敢公开议及,无人敢说三道四,无人敢流露不满。朝堂之上更是鸦雀无声,他在位期间,谁人敢议论这些?

而且,赵光义在位期间还不断地指令毁书,修改皇家文档,乃至重构史料,故此,宋史很少记载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对之讳莫如深。文字上的东西基本上都抹去了,赵光义算是得偿所愿。

但是越描越黑,正应了俗话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始终无法抹去人们心中的疑团。也难怪人们议论,语焉不详的零星记载和互相矛盾的市井流言交织在一起,从中总能嗅到心虚、掩饰的浓浓气味。于是口口相传,历史用这样的方式记录下蛛丝马迹,赵光义留下的不光彩的一面总是大于他的功绩。

开封臣民和大宋子民,他们嘴上不能乱说,脑子里却不能不想。正因为重压、封口,反倒让传闻在民间越演越烈,越发扑朔迷离,当时在开封坊间传得很广,传得沸沸扬扬。

朝廷再有本事,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嘴,人们越是厌恶痛恨,口里越是津津乐道,一件一件不光彩的事早已尽人皆知了。此后十几二十几年,各种流言不断。在国人眼里,相比离世不久的太祖皇帝,新皇帝赵光义的行径就很令人不齿了。

坊间盛传的都是皇帝赵光义见不得人的事,如太祖暴崩、烛影斧声、兄终弟及、金匮之盟、杀兄弑弟、对子侄斩草锄根这样的传闻。他的清白与否,他的接班合不合法?成为人们特别是后世之人心中永远解不开的谜团。

这场宫廷惊变不像以往的改朝换代,不残暴不血腥,但是对国祚三百余年的大宋王朝产生的影响,却贯穿始终。从建国不久到山河破碎、半壁江山,宋代的几乎所有大事件,都围绕着斧声烛影这件意想不到的事件展开。

令人不胜惊讶的是,赵匡胤为他的宋王朝定下的发展基调,却没有因为他的暴死,而停滞下王朝奔向百年繁华的脚步。

尽管赵光义采取了那么多强硬、高明的手段去弱化影响,“斧声烛影”事件仍然对社会政治、经济、军事、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影响之深之广,谁也想象不到。

受到这一事件影响最大的还不是开封百姓,而是一个人。最先倒霉的这个人,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外来人,而这个人的遭遇又关乎到大批的文人,并严重地影响到填词的发展及走向。

以上这些构成了一条贯穿整个大宋王朝的主线,宋朝的兴衰成败、荣辱得失、醉生梦死都离不开上述事件的影响,有高潮,有低谷,更有报应。

历史上改朝换代、皇权交替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充满了波谲云诡,阴谋、血光、谎言编织成厚重、密不透风的巨网,覆盖了世间的一切丑恶,使后人永远无法得知历史的真相。

后世之人没了顾忌,对赵光义“斧声烛影” “兄终弟及”议论颇多,千年不断,想象力丰富,新意层出不穷,将这件历史谜案搞得愈发扑朔迷离。

已经做到了这个份儿上,赵光义心里还不满足,还得给点儿更厉害的,让你们瞧瞧,朕就是容不得你们说三道四。

文人不是崇尚气节、骨气吗?朕就是要时时处处羞辱你;你们不是总喜欢花前月下、纵享人生吗?那好,你们可以吃喝玩乐,可以不择手段地追求享乐,只要听话,朕让你们升官发财,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唯一不行的,就是不能触碰到我的底线。

还不行?难免还会有人口是心非、心存芥蒂,借着舞文弄墨做文章?那就给点儿颜色看看,事关生死,看清楚喽:白的是纸,黑的是墨,红的可不是硃砂。

终于,一首词的问世和填词人的死亡,彻底封住了天下文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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