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发生斧声烛影那可怕的一晚后,转眼已过去一年半有余,社会上各种流言已经渐渐淡化了,不再是一个吸引人的话题。老百姓照常安居乐业,社会秩序有了明显改善,腰间的钱带子也鼓起来了,文人的官也做得更容易了。
只有一个人,自隔墙听到外面的议论后,他的心里就再没有了只愿长醉不醒的唯一愿望。
新皇帝虽然没有杀了他们,甚至连待遇也没有降低,还加封他为陇西公,女人为郑国夫人。但是这不是什么好事,灾难并没有放过他们,自此他再没有一天睡过好觉,渐渐地男女二人之间也不再和谐了,宅院里不时地发出哭闹吵架叹息声。
女人有时两三个夜晚不在宅中,男人就独自在院里徘徊到深夜。直到有一晚看到天空中那颗血红的星,他多少懂得一些天象,心知气数已尽,是该考虑后事的时候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一无所有,身无旁物,也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诗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刚进七月,正应该是天气由热转凉的季节。但是今年的夏天格外地闷热和漫长,在暑热中煎熬了一夏天的开封百姓,日日盼望的秋凉总是不到。
每天的晚饭后,宣德楼外的天街广场上便聚满无数的纳凉人,人们东一堆西一簇地聚在一起扯闲篇儿。
“抖儿爷快看!”一个半大小子推一把旁边的老者,扬手指向头顶的星空,“那儿的天怎么啦?那是星星吗,怎么血了呼啦的,看着那么瘆人!”
众人一起仰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头顶偏西方向果然有一颗暗红如血的大星,星光闪烁飘忽不定,周围一片或明亮或黯淡的红云,就像屠户张家那张用了多少年的肉案。
“唉,是够吓人的啊,怎么前两天没注意到?”众人脸上布满了疑惑和惊恐,一齐看向被叫做抖儿爷的老者。说是老者,其实年龄也不甚大,不到五十的样子。
“那叫大火星,你们看,像不像一团火?”抖儿爷得意地道。
“不像,倒像瘸三腿上狗咬后留下的血疤瘌。”一个长着疤瘌眼的小伙子说道。
“胡说!不吉利。那大火星是天上的星宿,属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苍龙,相书上叫心宿二。二十八宿都是动物修成正果的,你们谁知道心宿二是什么动物?”
他看看四周,没人应答,抖儿爷得意地道:“不知道?是狐狸,所以这颗星又叫心月狐,美不美?听说武则天就是心月狐变的,一个女人,啧啧,把个大唐王朝搅了个地覆天翻。好好看看吧,现在看最清楚,再过两月就看不见了,再想看得等明年了。”
一个像个学究模样的中年人有些不屑地道:“你一会儿说是大火星,一会儿又是二十八宿,一会儿又是狐狸精的,你这不是信口开河吗?”
抖儿爷一看有人挑刺,有点儿不高兴了,他翻眼皮打量了那人一眼,说道:“要讲天文算术,你还差点儿,你也就在乡里开个私塾,还能混口饭吃,开封城里要饭都轮不上你。”
刚才说话的那个疤瘌眼小伙子也不高兴了,“去、去,该干嘛干嘛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抖儿爷制止了小伙子,“我要不说两句,显见得开封就没人了,那不就打了开封人的脸?”
他冲着学究道:“这么着跟你说吧,星辰是对应地上的人和事,朝代变了,人物变了,星辰的名称也在变。这颗星在星相学上叫大火星错不了,它属于二十八宿里的东方苍龙这个星群,东方苍龙可不是一颗星,而是一个星群,其中有一颗星叫心宿二,就是这颗大火星。殷商时期主祭的就是这颗星,所以又叫做商星。现如今朝廷也延用商星这个叫法,对应的是南京,因为我大宋的南京古称商丘。”
众人听得一脸茫然,重又抬头望天。
抖儿爷无奈地道:“算了吧,你们就记着,大火星、心宿二、商星,就是同一颗星。跟你们瞎费唾沫,口干舌燥的,也没人给我买杯冰水来?”
疤瘌眼道:“说得再好听,我看着还是像血嘎嘣,怎么看也看不出狐媚相。”
“是吗?我再看看。”抖儿爷煞有介事地再次仰望星空,“哎呀不好!你们看,离那颗星不远还有一颗暗星,这是双星相逆,星相学上叫做‘荧惑守心’,主‘大人易政,主去其宫’,怪不得这大火星这么不清爽,又要变天了。”
“大人易政,主去其宫是什么卦相?”学究问,话语中也谦恭了许多。
抖儿爷道:“什么卦相?凶卦,主帝王有亡故之灾。”
疤瘌眼惊叫一声,“啊一一,前年太祖皇帝驾崩,到现在才刚应验?”他最先想到的是这件事。
抖儿爷不屑地道:“也不尽然……。”抖儿爷欲言又止,吊起了众人胃口。
“不是太祖皇帝,还能怎样,总不会再那个了吧?”疤瘌眼仍然不停地追问。
话题跑偏了,抖儿爷说话也加了小心,“也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凶险,你们看啊,这颗星又叫商星,为什么叫商星?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因为它对应的是咱大宋朝的南京,南京乃是祖龙腾飞之地。”
抖儿爷话还没完,立刻有人抢过话头,“您这越说越玄了,不怪那位学究说,是有点儿云山雾罩了。咱们就说点儿大白话吧,我问你,太祖皇帝前年驾崩时,怎么天上没有凶兆啊?”
“是呀是呀,记得清清楚楚的,天上是没有什么异常啊。”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抖儿爷撇了撇嘴,说道:“你们呀,什么都不懂。那天整日里是不是晌晴白日的?直到傍晚才突然降下漫天大雪,那雪来得又突然又猛,那还不是上天示警?只是太祖皇帝没有醒悟到,没有采取得力措施,更不该……。”抖儿爷又闭上了嘴。
周围人连连点头,“说得在理,说得在理!”
人围得越来越多,抖儿爷在人群里憋得满头大汗,他不耐烦地道:“这满天的星辰,多得数也数不清,每一颗星对应的都是地上的人物。星宿二属东方苍龙,是帝王之星。”
一人打趣道:“那你看我对的是哪个星?”
疤瘌眼推了他一把,“就你?平头百姓一个,星辰说的是大人物,你这样的硬要对应天上的星星,那肯定是扫把星,谁见了谁晦气。”说得大伙儿叽叽咯咯地笑。
学究好像故意引着抖儿爷把话说完,又把话题拉回到龙身上,“照你这么说,心宿二是东方苍龙星群中的一颗星,那也是龙呗。又叫商星,对应的又是南京,这不还是应了太祖驾崩那件事嘛。”
抖儿爷实在待不下去了,他道:“算了算了,跟你们说不明白。卜卦卜卦,这卜卦卜的是未来,是卜将要发生的事。事都完了,你再卜卦,那还不一卜一个准,都成事后诸葛亮了。”
学究央求道:“你再说细点儿,让俺也长长学问。既然是凶卦,又跟太祖驾崩没关系,那是怎么回事?还能再来一场斧声烛影?”
“嚯,说细点儿?你可真敢开牙,这种事能说细吗?沾着龙字,除了说说龙凤呈祥这样的吉祥话,别的可不能乱说,犯忌。就你刚才那句话,就是满门抄斩的罪,不过嘛。”
抖儿爷沉吟了一下,“爷们儿真的要是一点儿不说,憋的你睡不着觉,我就再多说两句。这大火星属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苍龙,东方苍龙可不是一颗星,那是好几颗星组成的,所以对应地上的也不止一条龙。”
他瞅瞅周围几个人,又盯着学究,有点儿心虚地问:“你不会是开封府的吧?”
学究手指着自己鼻子,笑道:“俺,开封府?俺就是封丘县一个私塾先生,开封府门朝哪儿开,俺都不知道。”
他说的多半是实话,他姓程,是永宁军博野县人(今保定市博野县)。到底是有点儿学问的人,在他眼里,心呀月呀狐的,都是那么的美好,今晚听到见到的让他大开眼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始终念念不忘。直到多年以后,还总是为他的儿子和村人讲述心月狐的故事。
他也很感慨,京城就是藏龙卧虎,街头随随便便一个小老头,就能侃天侃地说出个道道,比他这个半瓶子醋的私塾先生强多了。
抖儿爷放了心,说道:“东方龙、东方龙耶!知不知道?从这儿一直往西去,到了城根往北,有一个门口有士兵把守的大宅院,那里就锁着一条东方龙,你们不少人都知道吧?事儿是确凿无误的,那年我亲眼看见押送到那里的。还不信?不信你顺着这条大道往西,你往那院门靠靠,当兵的立马赶你走。”
抖儿爷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心慌,赶紧闭了嘴,从人缝中挤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阵奚落声,“抖儿爷这是怎么了?胆子越来越小了,前两年可什么都敢招呼。”
“可不是嘛,扯扯闲篇儿又能咋的?”
有人反驳道:“抖儿爷做得对,明哲保身嘛,言多语失,此一时彼一时也。忘了前年沈大利死的事了?别记吃不记打。得唻,咱们今个儿就到这儿了,散了散了。”
“对呀对呀,咱可别是属耗子的,撂爪就忘。这位新皇上这些年主政开封府时,一直三令五申的,严禁私习天文历数,不许老百姓拿天象说事,如今当了皇上……,今儿这事还真不是闹着玩的。”
两天后,半大小子问大家:“怎么这两天没见抖儿爷?怪想的。”
“你还不知道?抖儿爷死啦!下晌在东水门捞上一具溺死鬼,就是他。”有人看了他一眼,悄声道。
“啊,可惜了的!这么多能侃的人里就数他懂得多,再也听不见了。你说,咳,这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前儿个还好好的呢。也怪他自己,那么大岁数还贪凉下水。”
“哼,天知道怎么啦。抖儿爷是个旱鸭子,从来也不下河洗澡,平时走路都离着河边远远的。”
今年夏天因暑热而死的开封市民比往年多了几倍,汴河、蔡河里几乎每天都会捞上几具漂浮着的死尸,都是因贪凉而被淹死的人。最初,人们还要围拢上去看看打捞上来的尸身,摇头叹气,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京城这边的人最关心天下大事,像抖儿爷这样的人物太多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县城村镇,没人关心这些事,京城里的事离着这里人们的现实生活太远了。
“拨啷啷、拨啷啷……”,一只小鼓在一个清秀的女孩手里晃动着,伴随着鼓声的节奏,女孩细软的腰肢像春风吹拂的柳条般舞动着。蜀地某县城破败的街道上,看客们有看得高兴的,便扔出三五个铜钱,铜钱落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小姑娘只有十来岁,认真的表演让她有些气喘,额头上汗津津的。她弯下身子将铜钱一个个捡起来,在衣襟上抹一抹土,放进一个小叵箩里,有礼貌地谢过看客。
人群里有个小伙子已经看了多时,他早就看呆了,就像他在夏天的夜晚,经常呆呆地望着星空那样。小姑娘眉清目秀,特别是那双黑亮黑亮的凤眼,勾魂夺魄,小小年纪就是一脸的狐媚相。
他想,这要是再大上几岁,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娶回家。当小姑娘走到他面前时,他往小姑娘的手中塞过去一块银角子。
谁也想不到,三十年后,这个小女人在名臣荟萃的大宋朝简直是横空出世,她不单决定了王朝的走向,差点儿又让天上的心月狐星宿再次下凡。
二
“呜、呜一一,都怨你,都怨你,你个窝囊废!你不是男人……呜呜,天啊,还是让我早点儿死了吧!”
一声声压抑着的凄厉的女人哭泣声撕破了黑暗,音量虽然不大却撕心裂肺,听得人肝肠寸断。这又是开封城寻常百姓家里夫妻因揭不开锅在吵架?
有点儿像,只是少了男女对骂和摔门动手的声音。
哭声尽管压抑,仍然穿透厚重的围墙。
街巷里听到哭声的男男女女更加剧了心中的恐慌,这里的老街坊们知道这院子里住的什么人,只是谁也不敢议论,有些话宁可烂在肚子里。
几个月来,这悲凄的哭声时不时地在小院上空响起,只是今晚的哭声格外惨痛。
哭泣声越来越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们一起去死吧,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女人低低的声音掩抑在啜泣声中。
“死,我倒是想过,可怎么死?我们连把菜刀都没有,也没有药……。”男人无奈地低语着。
“那就上吊。”女人决绝的态度显示出她已失去生存的意愿。
“上吊?这里凳子一倒,院里那几个下人立刻就会冲进屋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到时候也是死不了活受罪。”
女人无言,两人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绝望地道:“唉,要死也是我去死呀,罪在我一人,我死不足惜。可你还年轻,你这样的年纪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了我的牵扯,你还能活下去,也许你的生活还会出现转机。”
男人塌肩佝腰,低垂着头踽踽躲到院里。院里的几个下人没有迎上去服侍,反倒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退到墙角的暗影里。
东方的夜幕下龙楼凤阁连霄汉,只不是“汉家江山”。巍峨的殿宇,既熟悉又陌生。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一切的一切都留待梦中相见吧。
男人满脸泪痕,悲愤地向天喃喃道:“百无一用呀,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怨谁?怨我?那我又该怨谁?哎,谁也怨不得,要怨就怨天,要怨就怨地,时也运也命也,我哪有回天之力啊!我要是有那本事,何至于此。”
女人曾多次劝他,你就学学刘禅,忍了吧。
他长叹一声:“说着容易做着难啊,苟延残喘,像蜀主刘禅那样装得乐不思蜀?我做得到么?他那本事谁能学得了呀,人家那是继承了他老爸刘备能屈能伸的血统。我的骨子里是个文人,文人的风骨、气节、脸面往哪儿放?难、难、难!愁呀,愁,天可怜见,愁到何时方是休?问君、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恰似什么?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江春水?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滚滚长江了,这旁边只有一条汴水,可怜我连汴水边也去不了呀,我要是能化作一片树叶,随着汴水漂下去该多好啊。”
这一对夫妻是什么人?
看这男人枯瘦苍老的外貌应该在五十多岁到六十之间,其实再过两天才是他四十二岁的生日,屈辱恐惧的生活早就压垮了他。
男的叫李煜,他是建都在金陵的南唐的最后一位君主,史上称他为“南唐后主”。提到李煜这个人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在当时及以后都是个非常著名的人物,他有两个显赫的身份,一是国主,二是词人。抛开他曾做过一国之君的显赫身份不说,他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特别是精于填词。他还致力于藏书,此外他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归降大宋后,李煜受封“违命侯”,被囚禁在开封城西北角的一座院落里,终日和他的皇后小周后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
这里周围遍布兵营、妓馆和民居,尽管听得到外面的车马喧阗和欢声笑语,但他轻易也出不了这个院门。只能从院墙上方向东眺望皇城的殿宇,以及联想到更遥远的永远无法再见到的龙楼凤阙,那里是他的故国家园。
李煜抹去脸上的泪水,仰望幽暗的夜空,思绪忍不住飘飞回两年前“仓皇辞庙日”那凄惨屈辱的时刻,他不禁长叹一声:悔不该杀了潘佑、李平!
这两个人是南唐坚决主战的大将,他们主张依托长江天险阻挡没有水军的宋朝。
幽暗的天空显得很深邃,不仔细寻找已见不到大火星的身影,除了热,这天空还是挺清爽的,繁星满天,银河灿烂。抖儿爷一死,没人再关心这天象了。
天气还是一天比一天热,每当傍晚饭后,人们纷纷拥到天街、大相国寺广场等宽阔的地方纳凉。那些挤住在穷街陋巷矮檐下的穷苦百姓,则是三一群五一伙地占据了街巷里的每一块空地,聚在一起侃天说地、里短家长,手里的破蒲扇劈里啪啦地拍打得山响。
原本污浊燥热的空气里又添加了汗馊味、脚臭气等许多味道,简直让人喘不过来气。
男人赤膊短裤,光着脚底板,女人也是短衣襟小打扮。小点儿的孩子索性光着腚在人群中追逐打闹、钻来绕去,脚下趟起阵阵扬尘。他们一个个瘦的肋骨一根一根的,细细的脖子上支着个大脑袋,嘴里还不时地哼唱着儿歌:“大头大头,下雨不发愁,人家有油伞,你家有大头。”
也不知碍到了哪个男人的事,兜屁股踹倒在地,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滚,谁家的小杂种,去你娘个头!”接着吵架谩骂哭叫声混成一团。
白天炽热的大阳晒了一整天,到处热气蒸腾。这时天空暗了下来,像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锅盖扣住整个开封城,开封城变成一口大蒸锅,又黑又不通气。连一丝风也没有,热得人透不过气。
几个男人热得实在受不了,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咕咚咕咚地轮流喝个水饱,剩下半桶兜头扣到脑袋上,一边凉得呲牙咧嘴,嘴里一边喊着“痛快!”
将近子夜,暑热似乎有些消退,头顶上的星空也越来越亮。突然,人们被惊呆了,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有的惊叫有的叹气有的屏住呼吸,一齐仰头望向天空。
一道流星划破夜空,在暗黑的天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向皇城的西面坠落下去。那是一颗开封人从未见过的最明亮耀眼的流星,璀璨却又是那么的短暂。
见到的人不知这是吉利还是凶兆,胆小的人悄悄离开人群,转身回了家。
大凡上了些年纪的老人大多经历过血雨腥风、兵荒马乱的五代十国战乱年代,天下太平才刚刚十几年,记忆犹新。劫后余生的他们如惊弓之鸟,一有些风吹草动、天变异象,便惶惶不可终日。
前几天刚刚看见一颗那么凶险的大火星,今夜又见到一颗贼亮贼亮的流星,不是什么好兆头。
尽管人们议论纷纷,仍是吉凶难测。许多天后人们才醒过闷儿来,那可不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流星,那是天上的文曲星被黜落到凡间受苦受难,不久就会挣脱劫难重返天界了。
人群逐渐的散去,街巷里空荡起来,混浊燥热的空气中隐约传来悲戚的呜咽声。
三
两年前是大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李煜被押解到汴京,开始了他的囚徒生涯。生活了四十年之久的三千里锦绣河山在自己手里断送了,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从高高在上的国主沦为没有自由的阶下之囚。
进京途中他还在想,沿路让人围观的屈辱是免不了的,进了东京他要以什么面目在东京百姓面前抛头露面。楞充英雄装作满不在乎?毕竟自己也曾是一国之君; 低眉顺眼摆出一副可怜相?哎,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成者王侯败者寇,反正投过来的都是轻蔑的白眼。
幸好指挥攻打南唐的大将军曹彬还算仁义,没有让他在黎民百姓面前抛头露面,躲在蓬车里穿过人群拥挤的街道,让开封城喜欢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对待李煜这个囚徒还算礼遇,定时召见,酒食充足。
身为臣虏,李煜早已放下了曾为国主的架子,只保留了文人士子的一面,除了填词,剩下的时间就是饮酒,以此来消磨无奈的时光和排解胸中块垒。
他经常喝得大醉,赵匡胤担心他的身体,几度限制供酒。李煜哭诉道:陛下断了我的酒,您让我的日子如何打发呢?赵匡胤想了想,也是,李煜说得也有道理,他除了喝醉酒还能干什么呢,于是恢复了供酒。
如果日子就照这样混下去,李煜也许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还会留下更多优秀的词章,最终大概会死于酒精中毒,也算落个寿终正寝的好结局。
然而,就是这样的囚徒生活也成了奢望。好景不长,就在他到东京汴梁的当年年底,李煜的人生又发生第二次重大变故,也就是前面说到的太祖暴崩一事。
在李煜心里,更较普通人惊恐万分。一墙之隔的他颤抖着双腿听完墙外的闲谈,尽管他只听得到只言片语,远较开封市民知道的少得多。
但太祖皇帝突然驾崩,继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兄弟。就凭着这个兄终弟及的唯一消息,李煜就被吓得真魂出窍,满脑子里都是谋杀、篡位、阴谋、毒辣等字眼。
毕竟李煜曾做过“国主”,是做过一国之君的人,对宫廷内幕了然于胸,明白宫内的各种凶残、阴毒和黑暗,他也亲眼目睹过自己的父亲、叔叔和兄长间的生死相争。
他不由得想起赵匡胤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李煜曾向赵匡胤请求举国称臣、岁岁纳贡,但一心想统一全国的赵匡胤冷冷地回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在国与国之间的事上,在国家统一的大事上不能相容,只能是你死我活。
如今两个卧榻间的距离已拉近到近在咫尺,同处一座城市内,只剩一墙之隔了。现在是胜利者与阶下囚的关系,卧榻之侧更容不下他人鼾睡了。
赵匡胤暴崩,赵光义即皇帝位。李煜的天地因太祖皇帝驾崩也瞬间崩塌,他的境况极度变坏,他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自此他开始忧心忡忡,李煜自此再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最终也彻底失去了尊严和生命。
四
李煜深知赵匡胤和赵光义这两兄弟的个性和为人,也听说过新皇帝与他的兄长赵匡胤在性格上有很大不同,兄长宽厚豪放,弟弟阴毒刻薄,他的心里对新皇帝充满了恐惧。
自太祖皇帝突然驾崩后,蜗居囚室的李煜总预感着要有更大的灾难降临自己头上,他在惊惶忐忑中度过一年,噩运终于降临到他的头上。
和他一起囚禁的是他的小周后,他们相依为命,也是他唯一的寄托。小周后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宽慰他:“我们都这样了,一无所有、苟延残喘而已,难道新皇帝还要杀了我们?有这个必要吗,他就不怕天下人笑话?”
小周后是李煜的小姨子,她的姐姐周后早就病卧床榻。宫里房间那么多,李煜和小周后偏偏在周后眼皮子底下偷情,连李煜细腻描写偷情心理的词都被周后知晓了,“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么肉麻的描写让一个病人怎么受得了,你说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周后至死都不原谅她的妹妹,只要小周后一来探视,周后便翻身朝里躺着,直到死,姐俩儿都没正脸相见。
姐姐死后,妹妹扶了正,人称小周后。
小周后长得很美,特别是一双玉足小巧玲珑,李煜经常将小周后的双脚当做美玉般把玩,不忍释手。据后人考证,中国女人缠足的源头就追到这里。李煜爱玩会玩,至此玩出了新花样,达到巅峰,这一陋习竟影响中国一千年,残害了千千万万的妇女。
小周后到达开封时刚刚二十出头。到底是年轻,即便成了囚徒,小周后依然很美,难掩国色天香。
一年前刚坐上皇帝宝座的赵光义稳定了政权,有了闲暇,便打上了小周后的主意,巨大的屈辱降临到李煜头上。小周后被封为郑国夫人,按照规定,命妇需定期进宫向皇后问安。
赵匡胤在世时,还时不时地召见李煜,并关心地问他缺什么少什么。新皇帝登基后,从未召见过他,但是半年以前却让小周后频繁到宫中问安。
小周后隔三差五就要进皇宫向皇后请安,别的命妇当日回去了,小周后总要被留宿宫中数日。
当第三次进宫后,恶运降临到小周后头上。当晚她被带到一间寝宫,这间卧室比她前两次进宫时住的卧室大了许多,她正在打量室内装潢时,惊惶地发现一群宫女宦官簇拥着皇上走了进来。
几个宫女上前为她宽衣解带,“不要!你们干什么?”小周后大惊失色。惊慌中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口宝剑,仗着年轻,她两步蹿过去拽出宝剑,随手一抡逼退众人,顺势将宝剑横在自己颈上。
赵光义没让人阻拦,他目光阴毒地看着小周后,冷冷地对她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回头吩咐贴身宦官:“你去取李煜性命,然后焚尸,骨灰埋到西山树下。你们在这等着,她一抹脖子,你们就将她扔到汴河里喂鱼,让她顺水向东漂。一个火里焚尸,一个水里喂鱼,一个东一个西,就算到了阴间,朕也让你们到不了一起。”
听到这样恶毒的语言出自皇上的嘴,见皇上转身要走,小周后颓然地扔下宝剑。小周后想死,却又死不了。她死了,李煜也活不成,这是新皇帝对她的警告。此后,在频繁的进宫期间,小周后日日遭受赵光义的凌辱强暴。
李煜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是个男人,能不懂吗?但是人为阶下囚,没有什么是自己的,连尊严都不是自己的。只有命是自己的,可是命又握在别人手心里。李煜除了沉默又能怎样,阶下囚的日子不是好过的,不是谁都能学会蜀主刘禅的那套功夫的。
但是前不久发生的事,让小周后羞愧难当,就算对李煜也难以启齿。
小周后对赵光义总是釆取逆来顺受的态度,这让赵光义十分不满,他甚至破天荒开口求着小周后,“朕赏赐你那么多的绫罗绸缎、酒肉美食,连着李煜都沾了你的光,朕是真地喜欢你,你难道就不能对朕笑一笑吗?”
原来他想到了他的兄长赵匡胤,赵匡胤和花蕊夫人同样是胜利者和囚徒的关系,两个人却显得恩恩爱爱。相比之下,自己连讨个女人欢心的本领都不如兄长,这让他极度扫兴。
征服敌人,征服敌国,这是赵匡胤的强项,凭自己是打不下这偌大江山的。但是连个女人也征服不了,这样的失败是他忍受不了的,简直是天大的羞辱。
也许赵光义这个皇帝很变态,也许为了寻求刺激,也许是对小周后有些厌倦了,他竟想出如此下贱的主意,他召来画工,让画工当场画下他强暴小周后的图画。赵光义将这幅画举到披头散发的小周后的面前,淫笑着道:“朕不单要你生前陪着我,将来还要把它刻在皇陵里,让你永生永世陪伴朕。”
果真,这幅画竟然还真地流传到后世,这对一个女人该是多么大的侮辱!
小周后回到李煜身边就向他撒气,她也只能用这种办法抒发内心的极大屈辱。可是李煜能有什么法子?他连江山社稷和自由都失去了,除了叹气流泪,就是日夜饮酒麻醉神经。
赵光义夺小周后,单独的看不算个什么事。可是无独有偶,他的兄长在灭掉后蜀后,也把花蕊夫人掳到身边,而且非常宠爱她。皇宫后院中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看好他人妻女。看来胜利者是通过淫人妻女来宣示自己的胜利,或者只是天性有此类癖好。
史家批评“脏唐乱宋”,从这时开始就能看出点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