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进了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小周后毫不掩饰地向李煜诉说了自己在宫中遭受的苦难和屈辱,并提出一起去死的心愿。李煜的心在滴血,也失去了苟活于世的勇气。
这一晚,他在悲愤压抑下填了一首《虞美人》词,词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 一江春水向东流。
不料词刚写完,次日,南唐旧臣徐铉来探望,见了面刚要行大礼,李煜略一谦让,徐铉也就势平身。君臣二人说了会儿话。
徐铉离开后立刻去了皇宫,一五一十将谈话内容向皇帝做了汇报,并呈上《虞美人》词。
要说这徐铉也还算得上是个忠臣,他曾为南唐出使宋朝,敢于在金殿上当面顶撞赵匡胤。他更是个识时务的人,随着主上一起降宋不算什么耻辱,这是大势所趋,识时势。此时知道大势已定,及早重起炉灶,侍奉新朝、新主子,没有人会加以责难。
但是出卖自己的主子去向新主子邀宠,这就是叛臣贼子了,就算是自身难保,在汇报时总应有些遮掩取舍吧。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指责谁呢?徐铉就是这样一个人。
赵光义听了徐铉汇报,他从“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一江春水向东流”等词句中读出李煜怀念故国、居心不良的不满情绪,遂动了杀机。
小周后听到了赵光义对李煜的不满,从宫中回来后,她劝李煜以后少填词,谨慎说话。李煜也有些后悔,说不该对徐铉多说了几句,更不该让徐铉把那首新填的《虞美人》词拿走。他写完那首词,就晾在条案上,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被徐铉看到了,徐铉说很喜欢,就把它拿走了。
“他刚一走,我就后悔了,那词里有‘故国’等字眼,犯忌啊。写写风花雪月、儿女情长还可以,要是扣上牢骚满腹、毁谤天家自然是罪责难逃。”
小周后担心地说:“那他……总不会因为一首词就把你杀了吧?”
李煜没有接这个碴,他苦笑着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唐代有两个诗人叫刘希夷和宋之问,他们是甥舅关系。一天晚上在舅舅宋之问家饮酒,刘希夷偶然想到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宋之问听了非常喜欢,就求刘希夷把这两句诗让给他。刘希夷说死说活不答应,宋之问又羞又恼,就趁着黑夜让仆人用土袋将刘希夷压死了,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因诗杀人’。”
李煜看着小周后惊呆的样子,凄惨地一笑,“奇怪吧?仅仅为了一两句佳句就丧了命,世上之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何况我也许真地犯了忌。”
“用土袋?”听得小周后心惊胆战。
“是呀,这是从监狱里流出来的杀人手段,用装满土的布袋压在犯人身上,让犯人在窒息中慢慢身亡,不留痕迹。好狠呀,宋之问一定是想用这手段逼迫刘希夷就范。”
“太恐怖了!”小周后吃惊地大张着嘴。
“可不,死得太痛苦了,这个过程比死亡本身还可怕。唉,真要我死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这也许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你、你能忍就忍一忍吧,千万别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小周后颤抖着声音劝道。
“忍?忍比死还难啊。我从弃国归宋的那一刻起,就在想着忍,就再没想过别的,什么活得长久,什么平安是福了,都和我没关系了,只要能苟延残喘就行。其实我想错了,那样活着也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还不如死了痛快。哎,人都有一死,我最近总在想,那一天快点来吧,来吧,只要别死得那么难看,别死得那样痛苦。”
小周后浑身哆嗦,紧紧地抱住李煜。
李煜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再给你说件事吧,你听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反正我是亡国之君,什么下场我心里清楚,无非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呀,你正处青春年华,不该随我而去。当年后蜀灭亡,花蕊夫人被太祖掳来汴京,宠幸有加,却引起晋王妒忌,晋王就是当今的这位皇上。一次围猎时,晋王竟当着太祖面一箭将花蕊夫人射死,他的凶残狠毒连太祖皇帝都惊呆了,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
李煜搂住哆嗦成一团的小周后,痛苦地说:“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惊胆战、不寒而栗,我知道你受的屈辱和心里痛苦,可你要忍、忍、忍,一定要活下去。我死不足惜,因为我连带着你也死,我九泉之下也难安啊。”李煜说这番话时眼泪扑搭扑搭地往下掉。
六
七夕之夜,是李煜四十二岁生日,小周后提出就他和她两人悄悄地庆贺一下吧,反正也不是个大日子,避避锋芒更好些。
但是这一次,李煜坚决不听小周后的,他心里想,什么大生日、小生日的,也许是他今生最后一个生日了。
李煜不想死得太过窝囊,他想,亡国之君的烙印已经深深地刻在骨头上了,几百年也会有人记得,可我就是要让后人记住点儿我别的事,我不是一无是处。
他又想起了自己办过的那些蠢事,后悔当年忠言逆耳,杀了两个主战的大将潘佑、李平,那时要是听他们的话,动员全国之力迎击宋军锋芒,南唐也许还能维持几年。结果再坏,也坏不过这两年屈辱的囚徒岁月。
再有,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此时也有点迷茫了,危急之时,佛祖并没有从天而降,来保佑他和他的国家。
还有,他多才多艺,精擅收藏鉴赏,那么多的书画古玩没来得及欣赏,便都拱手交出。
只剩下填词了,这是发自心灵和头脑的东西,别人夺不走,但却可能因填词夺去他的命。
哎,思来想去,这一生留下的怎么都是失败的足迹啊。活到这个份儿上,李煜只求早死,死得痛快点。这些想法只在脑子里打转转,他没敢明说,怕小周后担心。
李煜倾其所有,在他的宅院里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也有几个零散客人前来祝寿,那是经朝廷批准的。三巡酒后,李煜让从金陵带来的歌妓奏乐。
小周后依偎在李煜怀里,李煜心下恻然,搂抱着小周后的手在她身上轻抚着节拍,泪水情不自禁地溢出,他放开嘶哑的喉咙,亲唱这首《虞美人》词,声音苍凉悲苦冲向夜空。
见到主人这样,歌妓乐工们抹去眼泪,强打起精神,一时间,鼓乐喧歌声闻于外。
吓得小周后抖衣而战,“你这不是找死吗?”
李煜的泪水滴落到小周后的脸上,他凄然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我认命了。死则死矣,且再听仙韶一曲吧。”
那小周后也多吃了两杯酒,脸若桃花,浑身燥热,她从李煜怀中挣脱出身子,樱桃小口嘤嘤道:“也罢!时至今日,管不了那么多了,奴家今晚再为君王舞上一曲。今夜咱俩个喝到醉死,倘使天可怜见,明天有人把我们一起抛进汴河,也算是成全了我俩,借这东流之水,回转那江南故国啊!”
小周后泣不成声,玉体仄斜地站起身来,腰肢袅袅,袖袂飘飘,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院门外的街巷里,已经聚了一群人,一个个仰着个头,有滋有味地听着院里的乐曲声。他们一边听着还一边评判着,一个人羡慕道:“啧啧,看看人家这大宅院,周遭还不得有半里地?回头再看俺家那三间房,只能算狗窝。”
又一个人嘲笑道:“金大郎,呦,今儿怎么不吹啦,你不是见天儿吹你家那三间房吗?其实你也就是井底之蛙,没见过多大世面,就你那三间土坯房,墙薄得跟纸似的,一脚就能踹塌,真比狗窝强不了多少。”
金大郎怒道:“二驴子,谁说都行,就是轮不到你褒贬。俺那房子再不济,也比你强,那也是俺自己个儿的。你还不是死皮赖脸地在人家的东墙下搭了个小棚子,闻臭不说,还没有人家的东厕大。”
二驴子不急不恼笑道:“你看你看,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急了,这不是话赶话嘛。刚才说到哪儿了?就是这大宅院?你知道这院里住的什么人?在他眼里,这就是个破院子,狗窝!人家原来那家底,比咱们大宋朝都厚实。话说回来了,那么大一个家要是败了,搁谁身上受得了?还不得去死。你听听,人家这肚量,这不照样载歌载舞。俺有自知之明,比你比不了,比那要饭的还强点儿,人呐,有吃有喝就行了,哪怕挨点儿饿受点儿冻,活着就好。”
忽然,风风火火地从巷口处跑过来一个半大小子,抓住金大郎胳膊就往人群外拽,气急败坏地道:“金大哥吔,还有心在这儿瞎白话,快回家吧,你家房子塌啦!”
金大郎一反手扣住半大小子肩头,惊问道:“怎么回事?不刮风不下雨的,好端端的怎么会房塌了?”
“咳,街边几个小子玩相扑,有点儿急眼了,俩个抱成一团,一下子撞在后山墙上,轰隆一声,楞从街上撞进堂屋里了。俺嫂子,就是你那婆娘,吓得光着身子就跳到院里了。”
“呸,这个倒霉娘儿们,到处丢人现眼的。”金大郎倒不太在意,解嘲地道。
“可不嘛,对面厢房的胡老大立马就端着个油灯到院子里看究竟,还好,你婆娘身上只蹭破点儿皮。”
“哼,你他娘的倒看得真切。”
“那可不,你以为谁傻呀,谁不想借机䁖上一眼?你是没看见胡老大那色样子呢,两眼放光……。”
金大郎甩手一巴掌抡过去,半大小子嘻笑着侧身躲过,嘴里还不停调侃着,“哎呦,别呀!我好心好意地来报信,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可是实话实说。我要说天黑看不清楚,我说我闭上眼睛,你信吗?快回去吧,回去晚了,再让人顺走几块砖坯,明儿垒墙都不够了。你打算留个后门,给野汉子行个方便?”
气得金大郎一脚踹了过去,这回半大小子没躲利落,被踹了个狗吃屎。
正在乱哄哄的当口,一队轿马来到门前,将人群驱散。来的是开封府尹赵廷美,奉皇上之命来送御酒。
原来,早有人将李煜的一举一动报入宫中。皇上赵光义听了禀告,愠怒不已,他下了两道口喻,一是派其弟赵廷美送去一坛酒,二是召小周后入宫。
赵廷美看着跪在脚下的李煜,面无表情地轻声道:“皇上听闻你今日寿宴,特赐你御酒一坛,解你烦愁。”
李煜接了酒坛,恭恭敬敬地摆到桌上,对着酒坛行了大礼。赵廷美公事已了,轻声对李煜道:“不打搅了,你们继续、继续!”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耳尖的小周后仿佛听到赵廷美鼻腔中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赵廷美走后,李煜和小周后相对而坐,怔怔地看着这坛御酒发呆。小周后战战兢兢地说道:“这酒里会不会有那……什么东西?”
“东西?”李煜沉默了,“不会吧。前年生日时,太祖皇帝也曾送来酒,我们也都喝了,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嘛。”
“新皇帝能和太祖相比吗?他要像太祖那样,我就不会受这屈辱了。”
“唉,有就有吧,好歹来个痛快,我也早想解脱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呀。与其一天到晚担惊受怕、苟且偷生地活着,真不如死了的好。”提到痛楚,二人再也无语。
“咚咚!咚咚!”又响起了砸门声,李煜和小周后互相看了一眼,便都惊恐地看着院门。
皇宫里来接小周后进宫的轿子已经进到院里,小周后悲愤地大叫:“难道连个生日团聚都不让我们过吗?七夕节还让我们分开吗?”李煜低声地哀求她不要再说了,多说无益。
小周后拉着李煜的手再三叮嘱道:“你千万千万不要喝这御酒,等我回来再说。”
李煜无奈地说道:“这是御赐,怎敢不喝?”
人到了绝境,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剩下的就是选择如何死法了,当然是要有这个选择的机会才成。喝毒酒而死,这样的结果是李煜此生的最后一个愿望了。
“你先把这酒供起来,点上香,等我到圣上那里讨个明白。”
“千万不要张这个嘴,不要自取其辱,当今圣上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是不会收回、更改的,圣上如今正处在树威天下的时候。”
在宫人的一再催促下,小周后流着泪叮嘱道:“要喝也要等我回来一起喝,千万别把我一个人留下呀!”
李煜摆手示意小周后快走,扭过脸去不忍再看:“去吧,去吧,我等你就是。”
小周后走后,李煜勉强松了一口气,自己一死死不足惜,他可舍不得年轻貌美的小周后陪着自己去死。小周后被叫走,恰好满足了李煜独自赴死的愿望。
李煜仰望着东边暗淡的天际,一弯凄惨的新月挂在那里,黑云时浓时淡地遮住她微弱的光芒,形成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晕,月牙无奈地挣扎着,就像惊涛骇浪的大海里的一叶小舟,覆灭只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
他抹去满脸泪水,惨然一笑,毕竟这弯新月今晚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了,春花秋月何时了,何时了?唉,就是今晚了,今晚就全都让它了结了吧。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啊,我就要上天堂了,再也不受这人间之苦了,终于解脱了。
可是让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这个解脱可不是上天堂,而是走入了地狱的炼火之中。
李煜拈香向着东方遥拜数拜,起身回到室内,整了整衣冠,端坐在榻上,他端着酒杯的手不停地颤抖。他想,皇上赐他毒酒,也算是仁慈恩德了,肚腹疼痛毕竟是暂时的,若是砍头、上吊,那样的死法会很难看和恐惧的。
他一仰脖,毅然饮下被下了“牵机药”的毒酒。
李煜没有想到,这位新皇帝的阴毒狠辣残忍是无法想象的,他精心配制的毒酒是最让人痛苦不堪的毒药,下毒之人和这毒药都是世上最残忍无情的。
这种毒药非常霸道,毒性强,却又不让人很快死去。吃了毒药的人如全身抽筋般痛苦难耐,身子蜷成球状,李煜疼得在地上翻滚嚎叫,从屋里滚到了院子里,许久后才头脚纠缠在一起死去。
院子里的仆人仆妇也有十几个,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助他解脱这痛苦,他们都躲得远远地瑟瑟发抖。
其实宋代宫廷里藏有各式各样的毒药,如鹤顶红、断肠散等,赵光义偏偏选中牵机药,就从选毒药这一点看,就能看出这个人心胸有多狭隘,心肠有多狠毒。
你们文人不是要脸吗?宁可去死也要保住尊严。朕偏不让你们得逞,你就是找死也让你保不住脸面,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李煜之死从另一个角度看出赵光义的真正担心,对他来说,防范天下文人手中的笔才是最大的事,他真怕文人在字里行间留下点什么,必须让他们彻底地闭嘴。赵光义成功了,这么做的结果,确实收到了预期效果,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忍辱偷生从皇宫回来的小周后,一见到已不成人形的李煜惨状,哭得死去活来,眼角流血,满嘴血丝,几次昏厥,万念俱灰的小周后也在不久后抑郁而死。
她在死前,在壁上留下一首绝命诗:“江南剩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我盼金风摧百草,御园红紫俱尘埃。”
小周后用尽最后的力气诅咒道:“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化作厉鬼,让你的赵家天下、男男女女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果真,她的恶毒诅咒最终得到应验。
七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朴实无华的词句撼动人心,纵使江水长流也载不动人世间万古愁,后人每当读此词时,无不泫然泪下。这首词成为千古绝唱,也成为李煜绝笔。
做为国主,他的人生是失败的,他把三千里锦绣江山拱手献给了大宋;做为词人,他是成功的,而且是极其成功的,让当时人和后人永远的记住了他。
因为他的最有影响的词都是在被囚禁在东京汴梁期间填的,传播快,人们同情他的悲惨境遇,因此他的词对宋初文人的影响非常大,尤其是喜欢填词的文人,更是认真地研究他的词,故此,后世的学者还把李煜的词定为宋词的源头。
李煜在填词上有着极其重要的贡献,形成了以他为核心的南唐填词中心,其成就及影响,风头甚至盖过人文荟萃的西蜀。而且南唐词发展到李煜这个阶段,词风大变,与传统的花间词专写饮席应歌、乐筵按曲有了很大区别,使得南唐、西蜀词有了“文野之分”的评价。评论家说,以前的填词格调不高,属于伶工之词,到了李煜这里,填词变为士大夫之词。
李煜是位真正的词人,写了不少优美感人的词章,留下许多佳句。他的主要作品都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囚禁时填下的,篇篇都是泣血之作,感天动地。他的词把家国情怀、人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加上后来出现的豪放派,词在表达人类情感、爱国情怀等方面都达到各类文学体裁的巅峰,词在这方面的表现力远较诗歌张力大,产生了无数感人泣下、流传千古的词章和故事。
李煜不是做皇帝的料,却绝对是一位史上最杰出的词人,为词亡国,为词害命。
他临死前,眼前涌现的是两年前的悲惨景象,当时他和小周后正在宫中听讲楞严圆觉经及易否卦。
李煜和小周后都是佛教信徒,他用宫禁中的金钱修建寺庙,广招僧人。为补僧人之数,甚至招募民众落发为僧,到后来,京都僧人过万,都由朝廷供养。退朝后,他和小周后身着僧衣,诵经念佛,不问政事。由于频繁跪拜,以至手足生出赘疣。
大臣慌慌张张闯进来禀报,宋军随时可能破城。李煜这才知道形势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他匆匆登上城楼,城下是黑压压的宋军官兵和旗号,宋军已围城月余,他在深宫里吃斋念佛,竟浑然不知。
大势已去,李煜只得献城降宋。教坊使赶紧召集乐工歌女,跟在出降队伍的后面,为她们的君王奏响最后一支离别曲。
李煜在极度的哀伤、屈辱下,填下他在江南国土上的最后一首词《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
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仑皇
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城破之时肉袒出降,回望故国山河、龙楼凤阙,他念念不忘的是宫娥彩女、诗词歌舞,后人往往拿这个批评他。实际上,词里抒发的是他深深的家国情怀,一个亡国之君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慷慨激昂地发声了。他知道,此生再也回不来了。
纵观历史,凡在文学上做出点成绩的人,往往一生坎坷曲折,不会一帆风顺的,必然要饱尝人生的苦果和艰辛。李煜死于一首词并不奇怪,毕竟他触碰到了统治阶级的底线。
不管是李煜、刘希夷,他们的人生经历固然悲惨,但都为唐诗宋词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足以让后人永远记住他们。
填词有风险,吟风弄月须谨慎。
李煜之死这件可怕的事提醒人们别忘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别以为吟首诗填个词,舞文弄墨文绉绉地炫了一把,只是小事一桩,弄不好也有性命之忧。
李煜之死向文人士大夫明确传递了一个可怕的信息,要是心怀不满,想借文章说事的;不怕死,想以死相抗的,就是这么一个下场,死相会很难看。后世之人只会记住这点,而忘了别的。
李煜的死是中华文化的重大损失,对兴起于五代十国的“填词”文学体裁是个致命打击,熄灭了填词刚刚迸发不久的光芒。
死的绝不仅仅是李煜一个人这么简单,致使大宋立国初期的几十年间,填词沦落为文人士大夫茶余饭后玩弄的文字游戏,被视为“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比不上吟诗作赋的高雅。
但是,李煜也不是白白死去的,人们越是不能自由自在地填词,李煜的几首词在私下里传播得越广,他的词已深深植根在开封人的心底。
词是产生于唐末五代的一种文学体裁,很受文人墨客的喜爱。而自建国后就崇尚文人的宋代,文人的社会地位空前地提高,填词理应得到更广泛的推广和传播。大宋定下了重文抑武,扩大开科取士的国策,人们都说文人的春天到来了,说得很对。但是唯独在一件事上春天真地没来,那就是填词。
不单春天没到,事实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文人士大夫吟诗作赋是他们的天性和本事,可是宋初的他们在对待填词上却谨小慎微、偷偷摸摸。文人士大夫每当想玩弄填词游戏时,总觉得身处凛冬之中,像荒野中遭遇暴风雪般那么压抑恐惧。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也没人说不许填词,真实原因是士大夫揣摩上面脸色得出的结论。特别是有了李煜的惨痛教训,没人敢公然对着干,没人敢再公开的填词论文,一切都要小心谨慎从事。
新皇帝赐死李煜的胸狭量窄的所作所为,灭人国夺人妻害其身,让天下之人领教了这位皇帝的凶残狠辣和灼灼气熖。
原本这些文人士大夫在新皇帝登基后就收敛了许多,不敢像在太祖皇帝面前那样“放肆”,这时候就更是三缄其口、如履薄冰了,不敢多说一句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想一想都很可怕,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格外留心。
在这样的高压态势下,除了闭上嘴少惹事,还能干什么?能干的只剩吃喝玩乐了。
他们很清楚,吃喝玩乐享受生活可不犯忌,尽可放心大胆地愉悦身心,因为这是基本国策,没人质疑。从来没人敢质疑,更没有人想质疑,毕竟追求生活舒适点儿,活得优雅点儿,是人类共同的愿望和追求。越是懂得享受,越是喜欢追欢取乐,皇上对这样的臣子就更放心。
就这样,填词在彷徨不安中纠结了二十多年,从李煜死后,极少有词流传世上并被人记住。
尽管填词要冒着很大风险,可是这种轻松活泼的文体又刺激得文人士大夫欲罢不能。于是他们相约三五至友躲进书房、深宅、小园,各填小词,相互品赏。这样填出来的词,离不开花前月下、儿女情长,眼界穿透不了高墙,自然脱离不了西蜀婉约词派的窠臼。
事后还要将写在纸上的词烧毁,公开场合下说到填词更要矢口否认,美其名曰“自扫其迹”。等于说填词就像是做案,做案后要将痕迹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证据,以免有把柄落入他人之手。
另方面,也有市井村夫照着词牌填字,东拼西凑、生搬硬套,弄出些不伦不类、似乎是词又似乎是顺口溜的东西。
这是不是很奇怪、很荒唐?这样的窘境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