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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汐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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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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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 宋词 开封》连载

第十章 为词痴狂(七——十二)

                         七

    还好,这样乱哄哄的局面没有持续多久。

    李煜带到东京的填词火苗随着他的死熄灭了,但是播下了火种,直到三十年后,才有了晏殊等人在填词上崭露头角。

    如果说,最初的一些词是由文人自家的书房、宅院里搬到了酒楼饭店的桌上,现在则是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大街上,进入寻常百姓家和日常生活中。

    也就是在文人开始尝试填词公开化的同时,就在这乱纷纷的氛围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始,也不知从哪里冒出几首词,一下子吸引了开封人的注意。

    这几首词,不单词填得好,语言通俗流畅,最出奇的是能唱,而且很容易学唱。旋律是那么地优雅动听,这些曲子都是按词牌填的词。

    曾几何时被上层社会所鄙视的词,就这样突然地一夜走红,不单敢有人公开地填词了,而且有些词还能像唱曲子那样地唱了。

    世上还能有这么好听的曲子吗?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从来没有人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人们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惊呆了世人。

    他们又不得不信,因为曲词是那么的通俗易懂,易记易唱,非常贴近他们的生活。高耸巍峨的宫墙、低矮破败的茅草房、酒店茶肆、风簾翠幕,都是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寻常事物,也都能填入词中。一些新词不单词语清新,而且通俗易懂,最难能地是这些词牌能唱,唱出来琅琅上口、悦耳动听。

    词还能唱,这个不奇怪。有些词能唱,有些词不能唱,以往能唱的多是一些如渔歌子、望江南那样的小令。而今,这些能唱好听的曲子有长有短,有小令也有长调,而且一些词牌谁都没见过,眼见得是新出现的。

    最初,只有几支新词旧调口耳传唱,也夹着几支《渔歌子》、《竹枝词》的旧曲翻唱。不管新词旧曲,唱起来都很顺口,听进耳里非常舒坦。

很快,一连有十几首新词冒了出来,也不知从京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毫无征兆,毫无规律可循。只是一首比一首好听易唱,一首比一首得到更多人的欢迎。

吟唱这些新词,你能感觉到填词人简直是即情而发、即兴而歌。不像有些人那样为了照顾格律平仄,咬文嚼字、生硬堆砌,吟诵起来艰涩枯燥。正好相反,这些新词仿佛随心所欲,如行云流水顺畅自如,琅琅上口毫不凝滞。原因就在于这些貌似信口而填的词,词语通俗易懂,甚至有些词句平易得就像在和开封人拉家常。

更难得的是许多词牌并不见诸史料记载,似乎多是新创的,而且旋律优雅,音乐令人神往。

有人去问教坊的乐工,回答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大宋朝没人这样精通音律。果有这样的人才,朝廷早就将他揽入教坊了。这一定是词仙下界,用仙乐感召世人。

“词仙?” 这个比喻生动形象,符合这阵凭空刮起的竞唱新声之风。唐诗有诗仙,填词有词仙,于是开封人就以词仙称呼那个谁也没见过的填词人。

这些曲子有的激情豪纵、热情奔放;有的缠绵婉转、柔情似水;有的如泣如诉、哀婉动人。让青春男女心花怒放,闺中少妇春心荡漾,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离人远望寸断肝肠。

    当悠扬悦耳的新声伴随着欢快的舞蹈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让人眼前一亮。立刻吸引了各个层次、各个阶级人士的关注和欣赏,很快风靡了汴京城。

    无数的人喜欢上了这种愉悦眼耳功能的歌舞,特别是这种流行的曲子,客人一边欣赏歌舞还会一边跟着歌伎哼唱。

如今你走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里,耳边不时会飘过新声巧笑和弦管优雅的声音,这些悦耳动听的歌声都是风靡东京城的流行曲调,那是从星罗棋布般分佈在城内的数不清的歌楼酒店甚至民宅里传出来的。

一些行人旁若无人地哼唱着自己喜爱的乐曲。身边时不时地见到几个儿童正在认真地学习击鼓和跳舞,而且看上去还都有模有样。 

如今的东京人像着了魔一样,不分场合,不管什么人,嘴里随时都在哼着唱着,甚至坊间茶余饭后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

    有一天早朝时,大臣们分列两边等着皇帝临朝。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几十人的大殿内连声咳嗽声都没有,忽然空气中飘出悦耳的流行曲调,人们都楞住了。

    初时还以为皇帝要上朝了,皇帝上朝时要奏宫廷雅乐,再细听根本就不是往日熟悉的宫廷雅乐,而是街市上的流行曲调,而且这个声音就在自己身边。

    大臣们偷眼观瞧,眼光都落到一个大臣身上,只见他微合二目站在队列中,嘴唇轻轻地翕动着,正在哼唱,看来这位大臣还沉浸在昨夜的笙歌燕舞里,满脑子里还是那悠扬悦耳的曲调,不由自主地哼唱出来。气得领班大臣断喝一声:“肃静!”

    开封百姓很喜欢把朝廷秘闻挂在嘴边上,说起朝堂上的那些事有声有色,有情节有细节,一点儿都不含糊,你不信都不行,说的人就好像参加了当时的朝会。上面这个笑话你在东西南北城都能听到,情节人物也有出入,版本不同,可你听了就笃定是真事。

于是,各种猜测便充满了酒楼食肆、大街小巷。有人说这一定是朝廷中的一些高官所为,特别是以晏殊为代表的高官,听说他很喜欢填词,而且特别喜欢五代时的花间词派。

但是这一说法立刻遭到晏殊等人的矢口否认,而且语气里明显露出对这些词语通俗的词的鄙夷不屑,他们的态度由不得人们不信。


                     八

像一股和煦的春风吹进千家万户,也唤醒了万千歌伎的心田,昭示着姹紫嫣红的词的春天就要到来。

歌伎是社会上最为敏感的一个群体,她们早已不满足只是演唱“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霓裳羽衣曲”、“阳关三叠”等唐诗,立刻喜欢上了突然流行的节奏变化快,词句通俗活泼,曲调优美动听的长短句。这种唱曲的转变像早春时节刮来的一阵东风,带来了清新、希望,引领着百花的竞相开放。

    歌伎们是最早捕捉到这个变化的人群,因为她们是凭借这个吃饭谋生的,故此最乐于接受这个新鲜事物。而歌伎中的姣姣者如能歌善舞的、粗通文墨的,更欢迎这种转变,唱新曲更能发挥她们的特长,甚至能够提高她们的社会地位。

    于是,一些模样身材好、能歌善舞的歌伎受到更多人的追捧。追逐新词新曲,也成了京城人特别是年轻人每天必做的功课。

    受到社会潮流的鼓舞,连一些文人士大夫也不再偷偷摸摸,也试着填些小词来自娱自乐,他们精琢字句平仄,奈何在音律方面一知半解或一窍不通,只能取现成词牌,按照平仄入韵,这样填出来的词唱着抝口。语言的轻灵活泼、口语化远不如那些新词。有的歌伎试唱了一下就放弃了,填词人也很扫兴,不敢拿岀来示人。

    于是,不同的人组合在一起,开始寻找,追逐新词,寻访填词人。衙内、恶少、流氓地痞各自拥着几名歌伎舞女,一群群一簇簇地穿梭于酒楼茶肆、秦楼楚馆,他们要找到那个填词人,为自己喜欢的女子量身定做,捧红她们。

    一方面有人矢口否认,另方面却又有人自报家门,红口白牙地说这些词就是他填的,而且这样的人不止一个,隔个三五日便有人冒出来。但是经人三盘两问便露了底,承认自己是仿冒的。

    还有人甚至想的魔症了。有那女子想他想疯了的,当然不单是想这个人,是想发财想疯了,睡梦中都大叫道:词仙快来呀!快救救我们全家吧!

    有的梦游,光着身子跑到院里叫喊,被自己男人拉回屋里一顿胖揍,这才清醒过来。

    

    歌楼里,男男女女围坐一起正在吃酒,主位上的男子问道: “你们有谁见过他?那天晚上你不是陪了他一夜吗?”

    旁边的一个女子回看了他一眼,说道:“陪了一夜不假,我都忘了。那个人怪得很,就让点一根蜡烛,暗得很,我也没看清。再说了,他这么一晚上不闲着,除了唱就是喝酒,我想问话都插不上嘴。”

    有人起哄:“一晚上不闲着,他就那么大劲儿?”

    “去你的!不是你想得那样,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女子不像对刚才问话的男人那么客气,带搭不理地说。

    “跟我似的就好了,我可没那耐力,三下五去二,完事提裤子走人。”

    女子放下筷子,笑道:“我看你也就这点儿能耐。他呀,一会儿吃茶,一会儿喝酒,一会儿又吃些果仁。嘴上一会儿没闲着,除了吃喝就是说。没完没了地说的都是填词度曲,我又听不懂,困的我哈欠连天的,真难熬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早上醒来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男人问: “那大概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你总记得吧?”

    女子答:“反正是个男的。”

    “这不废话吗,说细点儿,再想想。”

    “人长得还行,是个英俊小伙,中等个,好像还高点儿。看那身打扮就是个穷书生,听他说话还有点儿酸。”

    男人有些生气,“你呀你,他那晚上还真是对牛弹琴,听你这样一说还真有可能是那个填词的。早就告诉你要留点儿心眼儿,留点儿心眼儿,这他娘的白瞎了。”

    “真的?那我可真瞎了眼了,我光看着那小伙俊俏文静,不像咱们这儿出来进去都是五大三粗的,我当时还瞎琢磨,这样俊模俊样的小伙就是倒贴也值了,什么填词度曲的,连想都没往那儿想。上我们这儿的还能干什么,赶紧打发走了事。你要说那就是咱们要找的人,我还真不信。他上我们北里那脏地方干嘛去?有点儿身份的谁往那跑。”

    “不可以常理论,也许他听说过你唱曲唱得好呗。”

    “他就听我唱了一支曲子,只说我嗓子条件还行,我只当他敷衍我,就没往心里去。剩下就听他一个人说了,说词牌、说乐谱、说典故,我听也听不懂,记也记不住。”

    “他走时没给你留下点什么吗?”

    “留下点银子,别的什么都没留下。”

    

    长久以来,别看文人士大夫填词受到限制,但不妨碍他们去听、去欣赏、去享受。自己填词要偷偷摸摸的,听唱新曲却不必顾忌,可以大张旗鼓公开地进行,尤其是现在。

    这不,位于皇城西边的蕲王府就正在策划着一场别开生面的祝寿家宴。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家母老人家八十华诞,这之前还有个重阳节,你们说说怎么办得隆重些。”

    “王爷,小的以为大操大办肯定是要的,但还是要增加点儿新的东西。听说祁家铺子的烟火又出了许多新花样,寿诞之日当晚办个焰火晚会,保准太夫人高兴,王府也风光。只是燃放熖火要报开封府备案。”

    “退一边去,回回都是这一套,你们就不能有点儿新鲜玩意儿?老夫人眼神本就不好,又不喜欢呱噪。你没长脑子?前两年放了焰火,就惹得老人家不高兴。你是存心让下人高兴,老人家心烦。蕲王府又不是施粥的,白便宜了周围那些平头百姓。程管家,这是你的份内之事,你想过没有?”

    “王爷,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挂在心上,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把寿诞办得新颖别致,讨老夫人开心。我是这么想的,老夫人不喜欢闹哄哄,可是喜欢热闹,爱看看跳舞听听曲子。如今刚刚流行不久的新曲,老夫人一定爱听。可是咱府上的伎乐班子有点儿差强人意,无论如何也要增加几个新面孔,添几支新词新曲。”

    程管家见主人听得认真,有点眉飞色舞,“依小人拙见,咱们在相国寺广场上搭个台子,悬赏找寻会唱新曲的姑娘,顺带着要是能把那个神秘的填词人找来,来府上当场填词度曲,管保老夫人高兴……”,程管家为自己突发奇想的主意得意忘形,险些在“高兴”后面加上“坏了”两字。

    “哈,这个主意不错,有新意。你们几个下去一起谋划谋划,商量定了再来回话。填词人?重赏之下不怕他不现身。”


    蔡河边上的五彩楼是开封城里数一数二的青楼,不单装潢奢华富丽,歌伎能歌善舞,而且总能引领新潮流,许多新的伎艺,尤其受男人喜爱的玩法都是从这里创新并流散到开封城的。

    黄红蓝绿四大歌伎是五彩楼的台柱,名叫黄白、红宝、蓝玉、绿珠,歌楼的名字也因这四名歌伎而改名“五彩”。您会问,黄红蓝绿这不才四种颜色吗,凭什么起名五彩?

    谢您提醒,黄白一人就占了两种颜色。黄是黄金,白是白银,真金白银为首,道出了老板一心积聚财富的极大嗜好。

    雅间里,宽大绣床上的喘息声慢慢平静了。

    “红宝,你帮我出出主意,我又没多少钱,进士我也考不上。你门路广,帮帮我。”一个落魄公子嬉皮笑脸地磨唧着。

    “你呀,就是嘴甜,在我这儿白吃白喝白玩的,我是上辈子欠你的。你是不是想趟趟哪个府上的门路?”

    “是,我听说下月是蕲王府老太太八十寿辰,那府里的程管家不是你相好的么?那天晚上听说他来了,你忙不踮踮地就把我打发走了。”

    女子咯咯笑道:“相好的不假,听你说话怎那么酸呀!”

    “说正事,就算搭络上程管家,也不知送什么寿礼好?花钱不多还要有点新意才行。”

    女人又笑得开心极了,“送钱、送东西,你比不了别人。王府送礼,你以为像对我似的,三瓜两枣就打发了?”

    “是,是,要不干嘛求你出主意呢,你就别笑话我了,我的底儿你还不清楚。”

    “那你就把我送出去。”

    “送你?我可舍不得,别到时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是把我送给人家,就是送,人家还不定要不要呢,你倒是把我当成香饽饽供着,在人家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再说了,他那夫人是头母老虎,还不把我吃了。”

    “也是啊,那位主母可不是善茬。”

    “带我去,我去唱两首新曲,博老太太高兴,老太太喜欢这个。”

    公子有些失望,“主意倒是不错,可你总唱的那两支曲子已不新鲜了,他家里的伎班子早就学会了。”

    “可也是呀……”,红宝的声音里透出些许不自信。

    “容我再想办法。”


                         九

    皇城北面的大片民居低矮、稠密、破败,这里的街巷狭窄,不规则,到处坑坑洼洼的满是泥泞,与皇城东、南、西三面的成片成片的青砖大瓦的民宅、官邸差着天上地下。

    城北这边住的几乎都是平头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整天忧心的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封城富人虽多,可是像这样的穷人也还不少,太阳一落山,整片北城就黑灯瞎火,没有多少人家舍得熬油费蜡。一天的辛苦劳作,半饱不饱的粗茶淡饭,黑灯后的短暂欢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你可醒过来啦,睡了一天两夜了。起来,喝口粥吧。”女人温柔地看着半躺半坐在炕上的青年,一个衣衫不整,很俊朗的青年,只是面容憔悴。

    “我这是怎么了?这是哪儿?”

    “你呀,前天晚上昏倒在我家门口了,幸亏我半夜出去倒水,我再差劲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你是受了寒,肚里又没食昏倒的,还满身的酒气,是不是空腹喝酒啦?你这是糟蹋自己。”

    “多谢大姐了,你看到我身上有个小包袱吗?”

    “没看见,你就这一身衣服,吐得满身都是,我把它洗干净了,还在那晾着。”

    “那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里边还有几两银子,算了,以后再报答你吧。”说话倒是很豪爽,毫不做作。身上分文没有,几两银子丢了也不放在心上,谁知道真的假的?但愿别是个说大话使小钱,蒙吃蒙喝的主。

    “得了吧,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这点儿小事。”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记心里了。我想起来了,那天酒喝得太多了,又没怎么吃东西。出了酒店,我记得东游西逛了好长时间,一开始走街串巷的还明白,后来越走巷子越窄,之后就晕头转向什么都不知道了。多亏你帮了我,就这天虽不太冷,睡在外面一宿也得冻坏喽。”

    “我帮帮你这倒没什么,你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不急坏了?”

    “我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大恩不言谢,”他抬眼打量四周,看看屋内环境,室内极其简陋,只有这爿土炕和一个半高不矮的破厨柜,还有一根柜腿是坏的,垫了半块砖。

    心里方要暗自叹息,却发现土壁上挂着一把琵琶,微弱光线下莹润光泽,显见是一张好琴,非是寻常之物,他问道:“这琵琶是你的?你会弹琵琶?”

    “是我的,过去的一切也就剩这把琵琶了。等你好些时,弹给你听。” 

    琵琶挂在墙上,与这屋内环境相比,说协调吧,高雅、高贵与寒室不衬;说不协调吧,挂在那里又与这墙壁、女人浑然一体,一点儿也不突兀。

    能有这样一把琴相伴童年、少年和青春,琴的主人身世一定很凄婉,不足为外人道。他的眼前幻化出女子怀抱琵琶的倩影,耳边仿佛听到浔阳江水和着幽咽的琴声,他端正身子问: “你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别人吗?看你这样子也很惨。”

    “你看看我这儿的状况,你看我像干什么的?能干什么?看出来啦,是不是嫌弃我?我是家中有难,自愿为倡,怨不得别人。”

    “我这一来耽误你做生意了。”青年话里有玩笑成分,刚缓过劲儿来就和陌生人开玩笑,这人的性格还真是乐观自信。

    “人到难时拉一把,我就再贱,这点做人的本份也不能扔呀。先生你也真会开玩笑,我这也叫生意?”女人抿嘴一乐,一句玩笑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观你言谈举止,不像土生土长在这穷街陋巷的,不当在风尘。”

    “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我看不这么简单,往低了说,说你粗通文墨恐不为过。”

    “先生过奖了。”

    “听你嗓音,条件不错,现在开始流行唱新曲了。要找个机会亮相,才能成名。成了名,你就再不用为家中窘境整日愁眉苦脸了。”

    “哪来的机会呀。”女人轻叹一声,饱含着忧郁。

    “我来想想办法,事在人为,总有一天你会跳出这个窝。”

    女人默默无语。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他这时才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女子,见她一身半旧的短衫下,裹着的身材窈窕有致,皮肤白晰,人长得端庄优雅。美中不足的是,在他眼里女人有点儿胖,或者说是丰满吧。在别人眼中那是美,在他这儿是些许遗憾,但是女子性格开朗直爽,又是他很欣赏的。

    “张白露。”

    “白露?好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女子随口低吟。

    青年心中一动,见女子陷入沉思中,他接着吟诵:“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女子跟着他一起吟道:“溯流从之,宛在水中央……。”

    四目相对,真情流露。女子双目脉脉地注视着平日很少见到的这么俊朗的青年,良久,她问道:“你呢?怎么称呼您?”

    “我嘛,我在家排行第三,你就叫我三郎吧。”

    “三郎?”她略微沉吟了一下,又打量了一下他,“嗯,我还是叫你三哥吧。”

    “随你。”

    “看你是个书生,没准备参加科考吗?”

    “我这人随意惯了,居无定所,考不考又咋的。”青年整整身上的衣服,道声:“我得走了,后会有期!”


                         十

    东京大相国寺门外广场很是宽阔,容纳千八百人不在话下。平日里人流不断,熙熙攘攘,逢到开市之日更是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连夜间都有不少人围着小食摊子连吃带聊没完没了。

    相国寺的大门右侧贴墙搭了一座看台,台子不甚高大,不像是要搞什么大型活动。台后两根立柱间横拉一幅布帛,上书“征召新曲大会”几个大字,一块数尺高的告示牌挂在台柱上。

    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前拥后挤地看着告示,告示贴得很高,字很大,不怕你看不见。有好张罗的青年跃上看台,大声嚷道:“大家安静了,安静!我来读这告示,保准都能听清。”声音果真洪亮,他读了两遍。告示上写:

    蕲王府告示:下月本府庆寿,又兼重阳佳节,亟需新词新曲,特搭台筑巢引凤。呈经开封府允准,兹定于明日始,举行三天征召新曲大会,凡市民会唱新曲者,皆可登台献艺。若是传闻的那位填词人主动献身,亲为填词度曲,一经核实不谬,将获赠东京城内豪宅一座,并三千两纹银谢仪。如若他人所献新词,经核确为填词人所为,荐者获纹银五百两。

    特聘教坊使韩大人、翰林院蒋学士、沈学士作评委,与本王府程管家一起,鉴定词曲真假并筛选最佳者。

    相国寺广场平日里围个场子、搭个看台,表演杂耍,献个伎艺,相扑、蹴踘平常得很,但是搭台办歌会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消息像一股风,不到晌午已传遍汴京城。

    真的有人按捺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赶紧买来纸砚,搜索枯肠打草稿。

    有的歌伎开始练习吊嗓子,走在街上不时有一两声鬼哭狼嚎地钻入耳朵,吓人一跳。有人嘲笑她们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她们不屑地道:“怕什么?摸不成鱼涮个澡,反正也不亏。”

    

    第一天平平淡淡过去了,只有两个执事在台上张罗、组织,几个评委连面都没露。倒是上台来献唱的不少,有男有女,女的多是青楼女子。执事视台下看客的喝采声,或多或少给这些登台献唱人一些赏赐。

    见有好处,两个小叫花子也上台来插科打诨,引得台下一片笑声。叫花子刚开口喊了两句,被执事兜屁股一脚踹下台去,人群中齐喊一声“闪!”慌忙向四面散去,瞬间腾出一块空地,小叫花子重重地摔到地上,引起周围更大一波哄声。

    台下乱乱哄哄,权当热闹来看。有不明白的问:“这到底搞的是什么?是擂台赛还是唱曲大会?倒像是杂耍。”

    “都不是,你没看横幅上写着 ‘征召新曲大会’ ?这不是打擂台,也不是比谁唱得好,比的是谁唱的是新词新曲。首先要有能够风靡一时的好曲子,之后才会考虑唱功如何。”

    有个人看了会儿,嘟嘟囔囔挤出人群,嘴里不停地说:“真没意思,告示上写着筑巢引凤,这不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就这破台,又不是梧桐树,还想着引来凤凰。”一再表示明天不再来了。

    一路上也没博得多少人的同感,你爱来不来,不缺你一个。开封城就是不缺人,向来是哪儿有热闹,哪里就人满为患。

    

    第二天仍是很沉闷,多数人心里,对那个是否真有的填词人能否主动现身,不再抱有希望。

    两个执事对望一眼,心里暗自发急,照这样下去,歌会就办砸了,成了一场闹剧,没法向王爷交差。

    也有人看好歌会,笃定道:“好戏在后头,这正是大展鸿图的时候,还怕他不现身。若错过这样的热闹,恐怕他这一生机会就失去了。就算他不贪财,也不应放过这扩大新词影响的良机。”

    接近正午,气氛陡变,人群后面起了骚动。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一群一身华服的公子哥簇拥着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前面还有两匹马开道,鲜衣怒马,夺人眼球。

    开封百姓知道,这又不知是哪府的衙内们来凑热闹,反正开封城里产生轰动效应的事,多一半都是他们搞起來的。即便不是他们搞的,他们也会闻风而至,火上浇油,把事闹得更大。

    人群纷纷向后退让,让出一条通道,这伙儿人马转眼到了台前。其中十几个男女抢上看台。

    执事见状,赶紧下台拐进相国寺去请评委。

    一个青年男子油腔滑调地大声说道:“五彩楼的黄红蓝绿四大歌伎现身,为京城父老乡亲献上几首流行新曲,让大家领略她们的才艺风采!大家欢迎吧!”于是,喝采的、鼓掌跺脚的,你拥我挤,台下乱成一团。

    这几个如花似玉的歌伎往台前一站,立刻镇住了台下的观众。他们哪见过这样美貌、衣着鲜丽的女人呀,五彩楼可不是为他们准备的地方,漫说你没钱,就是有大把的银子,若没有一定身份,没有满腹的诗书,你就是进去了,歌伎们也只会敷衍了事地应付。没钱?你连门口都不能多站一会儿,门口把门的早就过来轰你了。

    一听介绍这就是名闻京城的五彩楼的头牌歌伎,广场上的人群爆发出热烈地欢呼声,这回自动送到公众面前,还不让人欣喜若狂,今天总算开了眼了。“让我看看!” “别挤了!别挤了!这儿有人倒地上啦。” “看什么看,看眼里拔不出来了。” “哇!美如天仙呀!”

    见到是这几位知名歌伎要唱,教坊使带来的几名乐工也赶忙拉开了架式。

    几位歌伎舒展腰肢,放开歌喉,分别唱了《金蕉叶·厌厌夜饮平阳第》、《满朝欢·花隔铜壶》、《巫山一段云·阆苑年华永》、《荔枝香·甚处寻芳赏翠》等几首新曲,都是这段时间已经在京城流行开了的。

    台下看客不管听清与否,只是一劲儿鼓掌叫好。台下观众特别是后面的虽不一定听清唱的什么,入耳的声音却让他们如醉如痴。

    许多男人开始遐思,要是夜晚有这样天仙般的女人陪伴,每日在耳边浅吟低唱,喝着美酒,抱着美人,夫复何求?人生在世不枉此生啊!

    客人中有懂行的,赞道:“有点儿味道,只是这几支曲子已经流行有些日子了,不算新鲜了。”

    执事道:“刚才四位姑娘唱得还不错,也是流行的,想必许多人都听过,但这不算新曲,每人赏十两银子。”

    为首青年退后两步,向坐着的几位拱拱手,冲着中间的程管家说道:“你说得不错,的确是两三个月之前的曲子了。不过你别忘了,开封城里这股竞唱新声的潮流就是从这几首曲子开始的,若查源头,就是从五彩楼这儿开始的。你没少上五彩楼来听唱,我说的有没有不实之辞吧,你应该很清楚。”

    见程管家不住点头,青年人又道:“如果三日内再无人献词,也没有真正的流行曲子,还请大人美言,让这几位歌伎去唱家宴。”听此人说话语气及倨傲态度,应该与那位坐着的程管家很熟络。

    台上正在交涉,台下一阵骚乱,又一群短衣襟小打扮的壮汉挤开人群,拥着一个女子走上台来,内中还夹杂着几个衣着朴素的女人,一望而知都是开封城里的平民百姓。

    一个壮汉嗓音洪亮,冲着台下朗声道:“这是我们北里的花魁娘子,能歌善舞,长相一流,她叫张白露……。”

    话还没完,先上台的青年人哄道:“吆嗬,还花魁娘子呢,你们也不弄套好点衣服帮她打扮打扮。北里的下贱女人也来抢钱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种场面也敢登场?”

    壮汉嗓音如雷,说道:“这台上比的是什么?是唱新调新曲,比谁唱得好听!要比衣服,你上裁缝铺去。要为显摆你们衣服好,去马行街上满大街走络儿去。”这有力的回击博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执事制止了他们,赶他们到了台侧。这些人也知道立此歌台的是什么人,没再纠缠。

    伎院自唐代起就有南里、北里之分,北里多在背街偏僻之地,南里高雅,北里低贱。到了宋代也叫南院、北院。

    北里女子生活条件差,终日考虑的只是糊饱自己和家人的肚皮,多数人都是来自社会底层的穷家妇女。

    南里女子的成分较为复杂,有些是自愿为倡的,多数是籍没的犯官家属或是战争掳来的女人。

    朝廷对于青楼这个行业是核发执照的,也就是说经营伎院是合法的,因此上层社会的文人士大夫、商贾富户,可以自由出入其间,南里的歌伎收入颇丰。

    执事将闲杂人等轰到两侧不碍事的地方,只剩下这个叫张白露的女子独自站在台中央。女子神情落落大方,并不怯场。虽然衣着素朴,却难掩天生丽质。

    她吐字清晰、珠圆玉润,曼声唱道:“飒飒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曲子悠长婉转,余音袅袅,没有深厚的功力唱不下来。

    歌罢博得台上台下一片叫好声,许多人高喊:“这是新词新曲,唱得也好,赏钱吧!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曲子啦!”

    程管家起身离座,走了过来,盯住了白露问道:“这不是你自己填的词度的曲吧,你怎么会唱这首新词,这曲子从何而来?你能否现在把它写下来?”

    白露吞吞吐吐说不出话,在程管家的一连串的催问下,一狠心道:“我哪儿会填词度曲,倒是有现成写好的,明天我把它取来,请大人过目。”

    “啊,有文字?这个最好,迄今为止还不曾听说那人在哪儿留下过只言片语。”

    程管家道:“这支曲子的风格颇符合所传填词人的特点,文字华丽,唱起来也很耐听,应该是这个人所作。文字倒也符合下月的重阳节。只是,内容上这倒像一首宫怨词,怜香惜玉、动情动容,用典也很切到。只是文采上不够出新,特别是用于寿诞上有些不恰当。先记下吧,赏银五十两。今日到此,明天继续。”


                         十一

    头一天,黄红蓝绿四伎惊艳亮相,之后不被人看好的北里伎女张白露艺压群芳,一曲夺魁,一唱成名。还有五十两银子的赏钱呐,白花花的耀眼,吊足了开封人的胃口。

    离着第三天开擂还有一个时辰,台下就已经挤满了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人人都想抢个好位置,把个歌台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这一天的惊险、刺激、悬念、期望不断,确实没有辜负了他们的辛苦。

    开封府增派了人手,硬生生挤出一条通道,让评委们和五彩楼一干人上了看台。

    执事嚷道:“那位张白露来了没有?”

    随着话音,台的侧后方吆喝着挤上来几个人,其中就有张白露。

    张白露果然没有说瞎话,她将一卷纸交到执事手上,执事来到几位评委面前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一首词,词调名为《斗百花》:

                        飒飒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长门深锁

                    悄悄,满庭秋色将晚。眼看菊蕊,重阳泪落如

                    珠,长是淹残粉面。鸾辂音尘远。    无限幽

                    恨,寄情空殢纨扇。应是帝王,当初怪妾辞辇。

                    陡顿今来,宫中第一妖娆,却道昭阳飞燕。

    果真是昨日那个女子所唱之词,一幅行书书法如行云流水,只差装裱了。

    几个人反复看了赞不绝口,程管家对执事道:“且将此词张贴在告示板上。”

    两个执事用浆糊将整幅的宣纸抹上几个角,粘到告示板上,退后两步端详。一个执事一抬头惊道:“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原来是卷画轴,卷得紧紧的,斜吊在台后一边的柱顶,因为挂着的横幅很扎眼,一时没有人看到卷轴。至于是头天夜里还是刚挂上不久,谁也说不清。

    执事吩咐:“快,找梯子取下来,看上面写的什么。”

    一个仆人手脚麻溜快,他想人前显贵。他将桌子搬了过来贴在柱子旁,登上去刚一起身,就听“嗖”的一声,一股凉气从头顶掠过,吓得他“妈呀”一声跌下桌面。

    一支响箭带着哨声正射在捆着画轴的绳子上,画轴啪啦啦自动打开,向下一滚,倒挂下一幅裱好的条幅。

    不待落稳,人们已见到条幅上书写着一首词。顿时台下叫好声响彻云霄,“词仙来啦!” “词仙送曲子来啦!”

    广场上东一片西一片忽啦啦跪倒许多人,齐声高喊:“请词仙现身吧,让我们一睹仙颜!”

    条幅上书写一首《合欢带》,词曰:

                        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

                    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

                    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娥价减,

                    飞燕声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寻仙

                    径非遥。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

                    檀郎幸有,凌云词赋,掷果风标。况当年,便

                    好相携,凤楼深处吹箫。

    再看左下角,一团红,近些看,这儿用硃砂画了一条摆尾的鱼,说是鱼,其实就是一笔划上的似字不似字,外形倒很像鱼的字。

    有懂行的,知道这个位置上应该钤的印章,也许手头不方便,随便画个押或签名,要是签名,这是个什么字呢?到底是什么,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

    也有人脑子很灵光,说这很像一条黄河大鲤鱼,摇头摆尾的。要是鱼,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他就是黄河两岸的人,也许就是开封附近的人。

    众人眼光在这两首词上看过来看过去。

    看这字体、签名,谁都明白,这两首词果真是同一人所填。这位北里女子怎会有此奇遇?看她样子竟似还蒙在鼓里。

    程管家眼尖,指着文字旁边的一些黑点问道:“那是什么?”

    教坊使韩大人随着他手指方向细看,词句的旁边果真还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有的像字有的又不像。

    韩大人对程管家道:“这是工尺,是为了唱曲而标的谱,也就是乐谱。只是很少有人识得,更甭提按谱去唱了。现在人们唱曲,都是你教我学,有悟性好的,嗓音条件好的,唱出来有点儿意思,也有的就是瞎唱了。”

    韩教坊使果真是个行家,他说得没错,他的职责之一就是为朝廷搜罗音乐人才,普天之下真的没有几人识得乐谱,更遑论精通了。但韩大人也只是点到为止,没有深说,就凭他的水平,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将这首词牌准确无误地唱下来。

    沈翰林对蒋翰林道:“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

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这写得跟大白话似的,说平淡无奇吧,读着挺活泼还有些俏皮,这可与传统的诗词不同啊,让我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诗词还能这样写。”

    “可不嘛,要不怎么招得京城百姓如此着迷,好听是一方面,词句通俗易懂,容易记才是根本。”

    “你说得极有道理。只不知这个填词人到底什么来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必定精通音律,这种天赋我是没有的。”

    “精通音律不假,可是对他的词语,我还真地不敢恭维。”

    “可不是嘛,就凭这音律当之无愧可称词仙,若按这词语么,有的挺高雅,有的土得掉渣,说好听点儿,这位仙人也真接地气啊。”

    “啊?”

    “哈哈哈!”两位翰林相对大笑。

    二人正在评论之时,一阵吵闹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两伙年轻人互相对骂着,眼看就要动手。

    原来就在二人议论之时,五彩楼的歌伎红宝撺掇着一个青年,“快!别傻站着啦,把那首词摘下来,咱们快走!”

    一句话提醒了几个青年,对呀,好机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拿回去好好练练,这新曲就是我们的了。练好了,还怕蕲王府不拿重金来请。想到此,几步窜了过去。

    “住手!”一声断喝制止了他们,两个粗壮汉子已经劈面拦在他们身前。内中一人道:“这上面的书法分明与我们那幅一样,肯定是同一人所写,自然应该归我们。”

    三句话不合,各不相让,双方剑拔弩张,这就动起手来,幸好还都用的拳脚。

    台下有人大叫:“词可以取走,银子要留下。”话音未落人已跃上台来。

    又上来一位,嗓音更大:“留下银子不假,但不是给你,见者有份。”摞在桌上的一封封银子果真有吸引力,都想借着乱活儿劲火中取栗,十几个人动起手来,转眼搅成一锅粥。

    眼看一场唱曲大会演变成比武大会,执事吓得赶忙去叫开封府差役。

    “呔!且慢动手!”一声暴喝像炸雷一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台上众人住了手,惊慌地望向天空。

    晌晴的天空,一块乌云遮住了太阳。一道黑影掠过前面几排人的头顶,这团乌云瞬间落在了人们的头上,吓的人们缩脖端肩,一条壮汉已从人群头顶、肩膀上跃上看台,后面的人群里便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

    等那人落稳当地,才发现上台的是一个魁梧的大和尚,台上台下顿时笑声一片,今天这歌会可越来越出格了。

    执事赶紧迎了上来,“大师傅好身手,您是相国寺内哪个堂……?”

    和尚施礼道:“非也,洒家是行脚僧人,刚刚来到东京汴梁,见这里热闹就凑了过来。”

    “师傅你可看清了,这里可不是设的擂台。”

    “你真会开玩笑,洒家眼又不瞎,俺也为的唱曲登台,水平也不会比她们差。”和尚哈哈大笑,手指着台侧的歌伎。

    “您上台来是为的唱曲?”执事的态度分明是不信甚至不屑。

    “你以为我来干什么?我就是为的那首词而来,那分明是写给我的,是让我今天当众献唱的。”

    “嗨!人都说见财起意,出家人也和俗人一样经不住诱惑?”

    和尚道:“和尚不与你斗口。今日为这首词,和尚不出来露两手,肯定纷争不下。这词是不是挂在那里没人知晓?是吧?这是天赐,是词仙故意赏下来的,是来答谢开封百姓的热情的,不是你的,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更不是你们的。”

    最后这句话,是他朝坐着的那几位说的,“天上掉馅饼的事,不能白便宜了你们,又省了钱又省了力。你们看我说得对不对?再者,也违背了搭台征曲的初衷和美意,不是?”

    坐在中间的程管家插话:“说得有理,依大师傅如何解决?”

    “这个好办,有德者居之,解决纷争无外乎不是文就是武。按说比武最省事,刚才几位仗着身手和蛮力就要打起来了。不是我和尚夸口,若论动武,他们这一群人也不够我划拉的,那幅字必然是和尚的。若讲文斗,既然这是征曲大会,肯定比的是唱,谁能唱下来,谁唱得最好,自然归谁,你们可赞成?”

    程管家连连点头,心道这个和尚说话有理有节,先把我这儿堵住了,反正我就要会唱新曲的,要的就是谁唱得好,现在新词有了,教坊使和两位翰林这时早就背熟了,这破字谁爱要谁要。

    听和尚大言不惭,那两边的人可是不服不忿了,凭什么比武就是你胜,不错,刚才你是亮了手绝活,那也只能说你轻功了得,真比拳脚,胜负还很难说。

    和尚道:“知道你们也是不服,和尚不露一手,一会儿你们还得闹。”转身对执事道:“烦你到那边铺子里借盘大绳来。”

    见管家点头,执事赶紧跑下台去,不一时肩扛一大捆绳子扔到台上。

    绳子足有小孩手腕粗细,和尚接过散开,像系腰带一样往腰间一围,把绳子头向两边一甩,招手叫两边各出四人,你们用力拉,和尚胸有成竹地道:“和尚脚往哪边移动一步,哪边就算赢,和尚做主,也不比唱了,赢了的直接将这幅字拿走。”

    台上这番热闹,刺激的台下人兴奋不已。三天的歌会到了这会儿达到了高潮,不单听唱,还捎带着看场比武打擂,心理阴暗的人甚至在盼着,这要是再看到死伤个把人,那就太刺激啦。

    那边推出四个身手矫健、练过功夫的人。这边也不示弱,推举四个颇有蛮力的壮汉。

    有人高喊:“大和尚小心了!两下一用力,看不把你和尚的肚皮勒得冒泡。”

    和尚微微一笑:“这个不妨事。”

    比赛开始,两边的人唯恐对方抢了先机,上来就使出了全身之力,绳子向两边拉去,拽的笔管条直,中间站立的和尚却纹丝不动。和尚还有心说笑,“使劲呀,把你们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没吃过奶吗?都是吃野莱长大的。”

    八个人都在用出全身之力,脸憋得通红,也不敢还嘴。和尚道:“一群废物,你们自己碰头商量去吧。”他两只手臂平伸,两手抓住绳子向中间一拉,这乐子可就大了。八个人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向对方撞去,八人四对碰得鼻青脸肿,有的还顺着鼻孔往下淌血。

    大和尚神功,虽不是倒拽九牛回,也是横推八匹马。和尚露了这一手,再要说话便没人反对,台下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大和尚扔下绳子,说道:“下面就比唱吧。”

    台上的人乖乖地回到各自位置。


                         十二

    大和尚道:“这首词自天而降,想必是天簌之音,自然是谁会唱便是谁的,”一指黄红蓝绿,“你们谁来唱?”

    这几个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和尚又一指张白露,“你?”

    白露心眼倒是缜密,她呡嘴微笑道:“既然主意是大师傅提出的,理应您先唱,妾身不敢夺人之美。”

    和尚被逗乐了,“看来你还挺有心计,好吧,我来就是了。”

    和尚先是将整首词吟诵一遍,为的是让后场的看客能听清楚词的内容。然后引吭高歌,声音洪亮,曲调优雅,音韵绵长。前面观众听着不躁,后面观众入耳清晰,大和尚果然是个高人。

    谁人能想到?一个方外之人竟然压倒了汴京城的歌儿舞女,本应该是歌儿舞女的拿手绝活,却让一个和尚表演得淋漓尽致。以五彩楼为代表的歌伎都不敢应战,谁人还敢出头,汴京城的歌儿舞女今儿个算是栽了。

    好一个风流的花和尚,艳曲唱得这么好,唱得如此完美!

    甚至有人猜测,那个神秘的填词人该不是这个和尚吧,要不他怎么能凑巧就来了,而且还唱得那么好。不过嘛,那人又想,真要是满城人追逐的是这位花和尚,倒是个弥天笑话。

    善男信女们眼中的这个和尚,虽然衣衫破旧,补丁摞补丁,人长得还很清秀慈善,很讨人喜欢,年龄也不很大,只是肚子大了些。说肚子大了些不准确,实在说是大得出奇。

    正当人们认为没人再能唱得这么好时,那个站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张白露却来到和尚面前,“大师傅底气充沛,吐字发声若行云流水,音韵准确到位,果真是歌坛第一人。小女子听您一唱受益匪浅,想步您后尘,试唱一唱,请大师傅指教指教。”

    和尚凝视女子片刻,退后几步到台侧。

    白露曼声歌唱,歌声柔媚,字字到位,声音里带着似水柔情,让人意会到她就是词中之人,身材妖娆、柳妒纤腰、肤白胜雪、燕语莺歌。白露唱到得意处,还不由自主地加上几个舞蹈身段。

听得台下鸦雀无声,看得台下心旌摇动、如醉如痴。女子唱罢,场下欢呼声比和尚唱时更加强烈。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大宋人偏爱女子演唱成为流行趋势,因为既满足了耳朵心灵需要,又满足了眼睛感官刺激。慢慢的,词的演唱在宋代几乎成了女性的专属,出了名的演唱者也都是女性。

宋代是文人的天堂,他们欣赏歌者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唱时要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我们来看看宋人李廌是怎么写的吧,他在《品令》中道:“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大家且道,是伊模样,怎如念奴。”

李廌这是在自嘲,哈哈,就凭你这老气横秋的这等样子,再懂得唱曲,也比不上眼前如花似玉的美女啊。

这里还要再说几句:宋朝之人再没了唐朝人那种开疆拓土的霸气和血管中流淌的夷狄血液,转而追求享乐。所以宋人喜爱阴柔之美,偏爱女声唱曲,到后来几乎所有歌者皆为女声,而唐时那种雄浑粗放的男声很少有人欣赏了,几乎再也见不到如唐朝陈延年那样著名的男歌唱家了。

当然,宋时男人也唱,他们唱歌只是为了渲泻,不为表演,宋人王灼在他的《碧鸡漫志》书中慨叹道:“古人善歌得名,不择男女,……今人独重女音,不复问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词,亦尚妩媚,古意尽矣。……固是沈于习俗。”

可见当时的风俗就是这样啊,不单喜欢听女人唱,而且填的词也要有浓浓的脂粉味。这是宋词流行初期的基调,不如此也不可能产生宋词的大爆发。

    喝采声稍稍平息后,张白露转身向和尚施礼,“多谢大师傅,贱身讨巧了,向您赔个不是,这首曲子我已会唱了,条幅就归您了。”

    和尚又是哈哈一笑:“讨巧是有点儿,不过没有些基础,就是再多听几次也还是不会唱。这样了,曲子归你,五百两银子也归你,这卷条幅归我和尚了。”又转身朝着程管家等人道:“就按洒家意见办如何?后会有期,多谢了,不再叨扰。”

    见台下人潮汹涌,没有立足之地。和尚飞身腾空,一手抄下卷轴,人已落到相国寺墙头,转眼隐没在相国寺内。

    和尚唱得又好,又精通乐谱,只有一个可能,他就是那个填词人,只因为他是和尚身份,不便献身,才以这种方式登台,普及推广他的新词新曲,真是个能文能武的奇才。许多人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有人立刻推翻了这个猜想,如果这词是他填的,他何必临走时取走那画轴?

    更有想象力丰富的人猜道:“这和尚真的没准是词仙,词仙也许就是天上的二十八宿星辰,要不怎么论武功、论唱功都这么棒!”

    人群中却有人语出惊人,他嚷道:“词仙是个年青小伙儿!”

    旁人问:“你怎么知道?”

    那人得意地道:“那天我在马行街上见过这个和尚,跟他一起的就有个年青人,他们有说有笑的。”

    有人坚持说和尚就是词仙,有人说刚才那位说得有道理,一群人争着争着就吵起来了。幸好有人提醒他们看着台上,否则一不留神就会动起手来。

    台上程管家和其他人,听见和尚和白露对话,不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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