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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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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 宋词 开封》连载

第四章 斧声烛影(四、五、六)

     四

随着皇上雪夜暴崩的噩耗一起传到宫外的,是又一个惊人消息,登上皇帝宝座的是太祖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

赵光义三十八岁,晋王兼开封府尹的他,黎明时分顺利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成为大宋的第二位皇帝。

他是不是早就有了当皇帝的心,是不是处心积虑、梦寐已求,谁知道呢?反正一坐上龙椅,他便立即抛弃了兄长使用的“开宝”年号,将年号改为“太平兴国”,此时离着下一年只剩一个多月了,这样更改年号的做法史上是不多见的。

民间见惯了改朝换代,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是自己和家人的生死冷暖。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大宋朝的建立,给他们带来了十几年的平静日子,远离了兵凶战乱,他们把赵匡胤看成大英雄、大救星。

尽管说太祖“黄袍加身”,夺取柴氏天下是件不光彩的事,被戴上忘恩负义,欺负孤儿寡母的骂名,但那毕竟是出于夺取政权的需要,建立了一个崭新稳固的宋朝,而且确实带来了新的气象和希望。手段虽不光明正大,但还不血腥,对柴氏后人也很仁义。

就当人们庆幸天下终于太平了时,却突然传出皇上在与他的亲兄弟饮酒当夜离奇死亡的消息,这让开封的市井百姓惊得炸开了锅。惊天消息从宫内瞬间传遍整个开封城,朝廷内外人心惶惶、疑云密布,开封城里群情汹涌,各种各样的流言充斥着大街小巷。

天子脚下的开封百姓太惨了,他们实在经不起这样地折腾了。从大唐天祐四年(907年)唐王朝正式覆亡起,到宋朝建立,中间只有短短的五十三年,在中原地区相继出现了定都开封或洛阳的五个王朝,即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此外,中原周边还存在十个割据政权,史学家统称之为“五代十国”。

在这几十年间,开封百姓生活在兵凶战乱、水深火热之中,十年八年甚至三年五年,不是改朝换代就是换了皇帝。统治者内部弑父杀兄、骨肉相残的血腥事件简直是家常便饭,人们听到、见到的多了去了。

那些年里,开封反反复复地易主,走马灯似地换皇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笔者感言:徒让后世之人慨叹,换皇上比换老板还勤)。每换一个朝代,每换一个皇帝,百姓动荡不安的生活就雪上加霜。

上午,就在新皇帝登基仪式按部就班地在皇宫内进行之时,外面街巷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全城几十万双眼睛都盯在神秘莫测的皇宫那高大的宫墙上,火辣辣的目光恨不得穿透厚厚的宫墙,去里面看个究竟。

尽管朝廷很快就稳定下来,也承认了新皇帝的合法性,并及时贴出了诏书,但却堵不住社会上各阶层民众的猜测、质疑和嚼舌根。

至于皇位的继承,赵氏家族和兄弟之间是怎么安排的,外人不得而知,也许真地是早已协商定了的。

但在开封百姓眼里心里,皇上暴死、兄终弟及是不正常的,有违常理。这也怨不得百姓胡乱猜疑,一个皇上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你让老百姓怎么想?

以后的历史确实证明了开封百姓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可怕的兄终弟及,对整个大宋王朝简直就是个诅咒,几乎每次皇位交替,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刚一白话,立刻被到处打探消息的人群包围,讲话的人趾高气扬,围观的人听着来劲儿。

人们半信半疑,有人质疑道:“皇上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身经百战都没事,就这么着,喝两口小酒就死了?谁信呀!爷们儿,该不是昨夜里老婆跟了人,气不顺,大早上的到这儿撒气来啦。你说点儿什么不好,这种事也敢胡咧咧,”他边说边向皇城那边张望,“老婆保不住,我看你这吃饭家伙也快搬家了。走喽走喽,这种事千万千万别沾边。”

他还没挤出人群,就被别人给拦住,“别走,别走,凑凑热闹嘛,攒鸡毛凑掸子,这么多人怕什么?”

接着有人附合:“是呀是呀,俺听着你刚才说的就在理,谁不知道皇上这一生出生入死,大大小小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上百次,多次受伤,陷入危急,都能平安着地活着做了皇帝,这人的勇力、智慧、福份乃至运气差得了吗?在自己的皇宫里喝点小酒,这就挂了,他这不是扯嘛,俺也不信。”

发布消息的那位不高兴了,生气地道:“爷们儿,真的不是胡扯,你就等朝廷告示吧,爱信不信,不信你别听,我又没请你来。”

对方也是无可奈何,说不信吧,又实在想听,只得说:“信不信又能怎么着?反正十回有九回都是听你胡说八道,没有几回正经的。这回就信你一次,那你说说,他是怎么死的?”

“啊嗬,你问怎么死的?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一明摆着嘛,傻子都猜得到,肯定是被谋害死的呗。像他那样身经百战,又正当壮年,事先又没有个头疼脑热的,一顿酒就死了,能吗?寻常人一桌七八个人灌你,你就醉死两天,最后还不是还阳,哎,那谁,你不就经历过吗?我还听说他那晋王弟弟还不喝酒,这一个人自己喝闷酒,还能喝死?你喝死给我们看看,我供你酒。”

又一个人插话道:“你这张嘴该得缝上了,越说越没边啦,你这话里话外是兄弟谋杀亲哥哥?照你这么说,这也太没天良啦!”

“没天良?我今儿把话撂这儿,皇上,噢,现在得称先皇了,他的两个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位拍着胸脯说。

“为什么?”

“为什么?你那脑子里是豆腐渣呀,后周柴氏那就是个小屁孩儿,手里东西让人抢走了,除了哭几声,还能干啥?可太祖这俩儿子,十七八,二十多,年富力强的,能让人放心?”

汴梁城有里城、外城两重城墙,外城的东门内瓦子里,说书人道:有人拿咱们刚刚驾崩的太祖皇帝和几位古人相比,说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照我看,咱们的太祖皇帝论文治武功比不上秦皇汉武,论心狠手辣比不得唐太宗。

你们都听过我前段时间说的玄武门之变吧?玄武门之变,死的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李建成,李世民自己做了皇帝,那是什么?那是篡位,是政变。

啧啧,我们大宋呢?死的可是开国皇帝,那皇位可没传给儿子。这刚过了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各位爷们都在意着点儿吧,这天下可就又要大乱啦。

喂,那边那个人你说什么?说当天夜里宫里有人看见万岁殿里人影晃晃,兴许是在玩捉迷藏,嘿,爷们儿你可真逗,两大老爷们儿玩躲猫猫?亏你想得出,那是在搏命呀。只是可怜哟,这位开天辟地的大英雄,连他从不释手的玩具斧也抡不起来喽。

西城这边,聊得最起劲的地方是在一座宅院的院墙外,这里地理位置比较偏僻,向来说话就少了些顾忌,嗓门一个比一个高。

“听说没?皇上驾崩啦!”

“后门,你他娘的又胡喷了!当心点儿,胡说八道也得看是什么事,皇上正当年富力强,哪儿那么容易死。我看不是皇上驾崩了,是该把你拉到草市子砍头了。”

“真的!我一说你一听,您不信,就当我放了个屁。你们知道谁继承了皇位吗?”那位还是不管不顾地说着,唯恐别人不把他当回事。这个汉子平时总要说“放屁放屁”的,他以为这样一来,信口胡诌就不担责任了。人们送他个绰号“后门”,嘴臭得很,嘴岔得很,是个满地喷粪的主儿。

“要真地是你说的,当然是皇上的大儿子接班了。”

“错!错!真要子承父业,那还说个什么劲儿。新皇上是老皇上的弟弟,权知开封府的那位晋王!”

“啊一一?越说越离谱了,皇上又不是没有儿子,而且两个儿子都成年了。照你这一说,那不成了兄终弟及了吗?这可不是好事,搞不好……。”这位及时闭上嘴。

后门大嘴一咧,“搞不好……搞不好……搞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啊哈,我知道了,你是要说这是兄弟相残、谋朝篡位!”

“我可没说,我可没说!”

后门一拍胸脯,大声说道:“瞧把你吓的,孬样儿,你不敢说,我敢……。”

“就你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是看见啦还是听人说的?”又有一个上了点儿年岁的人问道。

后门很得意,越是有人捧,他越是来劲,他朝远处的宫墙努努嘴,故作神秘地说:“俺上哪儿看去呀,那儿是皇宫大内,我进得去吗,我这是猜的。”

“你猜得倒是合情合理,真没准是那么回事,依着小老儿意思,谁做皇帝不重要,小老儿只想再过几年太平日子。不过这事哪说哪了,快,快,散了吧,都散了吧。”老人边说边轰着众人。

人虽散了,但这股猜疑之风已经飘散到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连空气中都充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俗话说:墙里说话墙外有人听,这可倒好,调了个个儿,墙外说话墙里有人听,外面的说话声也实在大了点儿,十句话也听进去五六句。还是在那高墙围裹的宅院里,昨夜喝酒的那对男女可没了心情,他们昨晚喝得醉醺醺地睡了个好觉,起床时已经过了正午。

刚到院里伸伸懒腰,便听到墙外人声嘈杂,仆人们全神贯注地听着,见到主人来了,便一哄而散。

他们假借散步,也到墙根下来回踱步,支楞着耳朵听着墙外飘进来的一声低一声高的扯闲篇儿。

猛然,男的停住了脚步,腿一软身子靠在了墙上,女的赶紧上前搀扶住他,问道:“怎么了?是累了吗?咱们到那边椅子上歇会。”男人摆摆手,颤抖着声音道:“你听听,外边的人在议论什么?你耳音好,听仔细喽,一会儿一字不落地告诉我,天塌啦!”

女人边听他说边点头,脸色越来越凝重。

     五

当一天的紧张、刺激、兴奋劲儿过去后,赵光义颓然地坐在空荡荡、阴森森的皇宫里,打量着这个从今往后永远属于他和他的赵氏支脉的庞大帝国,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想为他那可怜的兄长挤几滴眼泪,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他的心里乱得很,想到了他娘杜太后。今天自己坐上了这个宝座,娘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会非常高兴。娘自他出生就偏爱他,私下里也曾许诺,让他哥哥老了时将皇位传给他,毕竟哥俩相差了十二岁。

如今,娘的心愿实现了。但是、但是,娘真的会高兴吗?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儿子刚满五十就死了,做娘的能不伤心吗?父亲赵弘殷活了五十七岁,母亲活了六十岁,都不是短寿之人。而兄长只活了五十岁,这是怎么说?

哎,死者已矣,还是多为活着的人想想吧,但愿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能够长寿。

想不到的是,赵匡胤之死似乎是惹恼了上天,上天发下了魔咒。凡是后来坐上兄长腾出来的这个宝座的人,寿命都不久长,赵光义虽然想不到那么远,但是想到了哥哥,身体却不由得打起了寒战。

思绪拉回到现实,他满脑子里都是人们可能会议论他什么,其实人们可能议论他什么,他也心知肚明。

而且他也已经知道,不管是相关人员出于自保还是别的什么心理,就在宫内大臣得知消息的同时,一星半点儿、模棱两可的片言只语也已经传到宫外。

上午,在朝臣们陆续到来后,赵光义告诉群臣,当夜饮酒后他回到晋王府,却没想到皇上在今晨暴病而亡。群臣们被这从天而降的噩耗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一阵嘈杂后,在铁杆下属的提议和多数官员的拥戴下,他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凭着他多年的苦心经营和培植势力,一旦兄长不在了,他坐上这个垂涎已久的位子可说是手拿把攥。尽管也有一些官员心存疑惑,见到大局已定,没一个人公开表示反对,但他也看得到他们眼中的猜疑和心存勉强。

皇位是坐上了,困难在于他怎样对皇帝暴崩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然了,没人敢要求新皇上这么做,但是赵光义心知,臣民们希望知道比暴崩两字更多的信息,如今汴京城里已经猜疑声四起。

对于朝廷大臣来说,暴崩两字可以理解,也能够接受。因为说是暴崩,那也属于正常死亡,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毕竟皇上也是人呐。今天自己顺利地登上皇位就是证明。

难的是世人,人们肯定不会满意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们需要知道更多的情况,否则只会瞎猜疑。多多少少要做些解释,可怎么解释怎么说明,却是个难题。

完全不作解释行不行?赵光义立刻否定了自己,那样做很愚蠢,行不通,那会让人说是贼人胆虚,因为天下人都已经知道自己与兄长一起喝酒的事实。

他在慢慢地理着思路,首先是这样几个事实已被臣民接受。一是昨晚皇上和我在一起喝酒,喝酒时皇上还好好的呐;二是我在下半夜出宫回了我的晋王府;三是皇上是在凌晨暴崩。

我必须承认暴崩这个事实,因为宫里宫外都已经用这两个字定性了皇上的意外死亡。同时,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兄长暴崩明明是在我走了以后。我离开时好好的嘛,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我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大事呀,我也不愿意呀,可是人们能理解吗?自己真能理直气壮吗?他也拿不准。接下来,肯定会跟着一连串的问题抛给他。

人们会问,皇上过去有没有什么大病,这些天有没有什么症状;太医是干什么吃的,最近有没有召太医检查过身体;饮酒当夜有没有什么不适和异常,等等等等,一开了头,那就会问个没完没了。

特别是问到饮酒当夜的情景,这个问题更难回答,矛头肯定指到自己身上。如果说我兄弟二人一起饮酒,气氛很和谐,是酒喝多了引发了旧病。

那样人们就会问了,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喝多了喝醉了,可是都喝成这个样子了,你做兄弟的怎么照顾怎么安排的,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是兄弟应该干的事吗?你这做兄弟、臣子的没尽到义务,就算你要回家,总该叮嘱宫人悉心照料吧。

人们接下来就会发问,酒席散了皇上就驾崩了,显然是喝酒引发了旧病,可是直到现在都没见到要追究医官的责任,说明医官平日里是尽职尽责的。同时也说明皇上平时的身体状况良好,所谓旧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话说回来,既然没什么要命的病,怎么好端端地就暴崩了呢?

这个问题谁能回答?世上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推来推去还得推到赵光义身上,也许连他也不清楚兄长的健康状况,你让他说什么?毕竟皇宫和王府等级森严,做臣子的怎能随意打听宫中的消息。

自然而然地最怕的问题就来了,既然没大毛病,为什么喝酒能致命?会不会这酒有什么问题,难道皇上喝的是劣酒、假酒?再深一步,要真地是酒本身有问题,可是兄弟二人一起喝酒,为什么一个死了一个没事,真是酒的问题吗?

他怕就怕人们的目光集中到这一点上,酒是不是有问题,一旦有人不知好歹地提出这个疑问,弑兄篡位的罪名就会扣到自己的头上,这个罪名他可担当不起。

只要不被这个罪名坐实,这一天一夜的宫廷巨变就是场伟大的胜利。可是为了这个座位,真要留下千古骂名就太不值了,那是永远也洗刷不掉的。

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赵光义不停地思前想后,不停地踱步,有时站在炭火前烤烤火。其实,赵光义心里还觉得自己委屈呢,噢,你们怀疑酒有毛病,那你们想没想过?就算是酒中有药,就一定是毒酒?就不会是滋补身体的养生酒?

赵光义不怎么喝酒,但他府里有专人为他配制一些营养酒,偶尔也喝上两盅。他又暗自埋怨到,都是府里那班下人乱嚼舌根,把我偶尔喝酒的事,有意无意地传到宫里去的。兄长听说我府上有配好的药酒,可以起到提神作用,死说活说地从我这里要走两瓶,他又不知节制,那东西也不能过量呀,也许兄长就是酒后纵欲引发的暴崩。

他记得药师提醒过自己,凡事都有它的两面性,重要的是掌握一个度,否则就会像唐代的吕严《敲爻歌》所说:“色是药,酒是禄,酒色之中无拘束;只因花酒误长生,饮酒带花神鬼哭。”

为了兄长的脸面,为了自己的脸面,这种事好意思公之于众吗?一旦传出去,史书上记上一句“荒嬉后宫”,一世英明就全毁了。

他又想,不过嘛,眼下这种形势,养生不当导致引发旧疾的理由也不失为一个策略,虽然不太好听,毕竟能将毒酒谋杀的怀疑排除出去。那就不妨找个机会把这首《敲爻歌》公之出去,花酒误长生嘛,引导人们往这上面猜。

他这里生着闷气,为什么就没人这么去想,若有人提出,暴崩不就合情合理了吗?人们再要不满,都会归结到兄长自己身上,跟我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唉,只是这事决不能由自己口中说出。

他想指使王继恩去办这件事,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他知道的事已经太多了。

他也想到让太医去说,他们说话最有权威性,一般老百姓都信。可是那几个老东西一早上到了宫里,就全都吓尿了,当时就胡言乱语,说什么要查查御膳房呀,哪个酒店酿的酒呀,内侍宫女要一个个筛查呀,就没说吃没吃错药,亏得及时制止了。

毒酒、下毒?就是不能让人联想到这几个字。

兄长本来也想减少这事,还真地将那么多宫女送出宫,可那有什么用,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宫里女人还不多得是。当初自己下狠心射死花蕊夫人,那也是为兄长着想,担心他伤身误国。没想到他口中不埋怨,却变本加厉,经常一御数人,这样地糟蹋,再强壮的身子也得垮了。

怎么就没人能理解我呢,反诬我是对花蕊夫人有所企图,我是那样的人么?

哎,权衡利弊,这事千万不能提,只要沾上药酒两字,人们肯定往歪了想,潜意识里就一定认为是毒酒,而且是我亲口承认提供的。再想往回拉,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人呐,都有猜忌之心,而且遇事往往都是往坏了想,肯定想的是我往酒里下了毒,你们怎么就不能想想,皇上自己放纵自己,我一个做臣子的能管得了吗?唉,我说我问心清白,谁信呐?我若不做这个皇帝,也许这么说还有人信,可是这大宋江山是我兄弟两个共同打下的,舍我其谁,我能够看着它倒退吗?

赵光义有着远大志向,他总认为在治国理政上要高出兄长一头,如果由他执掌大宋江山,他一定会将大宋朝创建成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王朝。

他若没有这样的抱负,与登上皇位相比,遭人骂怕什么?可是他总想着最好是名利双收,青史上留个美名。

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仑促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那就装作不心虚,不理不睬,索性什么都不说?反正自己做了皇帝,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还怕你们反吗?恐怕这样也不行,朕怕的不是眼前有人闹事,没人敢,没人有这能耐。朕坐镇开封府这么多年,心里有数。

公开地杀他一批,完全可以震摄住社会上的胡言乱语。但朕担心的是,那会留下暴君的形象,再联系到兄终弟及这件事,暴戾凶残的标签就会永远地烙在他的身上。

是呀,老百姓的嘴可以凭借一时的暴力堵住,可是老百姓的心怎么办?人心不服,久必为害。

朕更担心的是以后的事,臣民的嘴和手中的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文人手中的笔,更怕的是史笔,他们若是私下里写些东西,那会永久流传下去,过个几十年、上百年,那就成了所谓真相,我可能就会落个千古骂名,这可太可怕了!

赵光义也知道,大宋立国时间短,老百姓说话随便惯了,还没有真正地领教到皇权的威严,遇事总会胡言乱语或者造谣生事。自己刚刚坐上皇位,一时半会儿还改变不了社会上的这种不良习惯。

既然无论如何人们都要往这方面猜,那就说点什么?与其让他们信口开河,到处打探细节,甚至会揪住宫女宦官套话,那些人一旦吓坏了慌了神,或者吞吞吐吐,或者东一句西一句,就该引起人们起疑了。倒不如加以引导,这样反而好控制。

但是怎么引导呢?自己去说去解释肯定不行,他就是再怎么赌咒发誓,也会让人说欲盖弥彰。赵光义思前想后也拿不定主意,因为他既是悲剧的参与者、见证者,又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怎样解释也不合适,怎样辩白也不能打消所有臣民的猜疑,总之,由自己去解释,说与不说都不会让人满意。

赵光义乏累了,明天还要上早朝,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办,好歹也要睡上两三个时辰才行。

怎么办?他猛地一拍大腿,罢了!朕怕的什么?朕是皇上了,要谁死要谁活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就按今天早朝时向大臣们宣布的那样,皇上是在我回晋王府后暴病而亡,对此再不多说一个字,这样足矣。这就是我对天下人的解释,朕的话就是简单明了,还有什么必要再作解释?

他打定了主意,在他心里,与此有关的话少说,与此有关的文字记录一点不留,有点儿流言也算正常,但是就是不能落到纸上,这才是上上策。

     六

同样忙了一天的王继恩也累坏了,他把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派出去了,去打探外边的舆情,宫里还有新皇的登基大典,仓促间也要一一安排到位。

他不单是身体累,心里更累,一个问题始终在脑子里盘桓不去,他算是有拥立之功呢?还是会被做为潜在的知情人被灭口呢?都在两者之间,份量各占一半,他的心始终提到了嗓子眼。

忙到了这么晚,他也不敢溜到哪儿去坐一坐、闭闭眼,他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新皇帝身边,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新皇上坐在阴暗的宫殿里,他吩咐将点燃的蜡烛熄灭了一大半,在昏黄的烛影下久坐不语。他想喝点什么,端起手边的酒杯,又放下了。酒这玩意真是好东西呀,兄长就是在醉乡里黄袍加身,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了这把龙椅;又是在醺醺然中结束了一生,连个传位诏书都来不及留下。

赵光义心里说,我可不喜欢这玩意。咳,想到哪儿去了,刚才想的是什么?噢,是了,他最初的想法是从根上彻底堵住胡言乱语,那就得先从宫里下手。

又一想,就算是想灭口,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那一天里里外外、出出进进的不下几十个人,杀得过来吗?真要那样,皇宫乃至开封城上空还不得掀起血雨腥风?

再说了,你让谁来提供名单,谁来执行?那个王继恩倒是轻车熟路,谁在哪儿都知道。可是能用他吗?要是怕人传闲话,第一个该杀的就应该是他。

他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宫里最好是一个也不杀。

既然不打算杀人灭口,那么下一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施压,当然了,也要适时地许诺些好处,反正手上有着无上的权力。

赵光义惯使心计,深谙人心险恶的道理,他抬眼看见了站在阶下灯影里的王继恩,他问昨夜殿外都有哪些人,边听边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个都写到屏风上。他让王继恩看看还有没有拉下的人,王继恩见到自己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个。

赵光义又问有没有人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当听到王继恩说除了烛影摇曳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赵光义脑子里蓦地出现了杯弓蛇影这个故事,心里有了主意,他不由得歪歪嘴角,算是笑了。

他又盯住了问:“你们真地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朕可不是好糊弄的,哼哼。”

“一点儿不敢撒谎,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见到,夜里的风雪太大了,都躲在廊下避雪,人也冻僵冻麻了。”王继恩战战兢兢地回道。

“朕走了后,有没有人偷偷溜进殿里?”

“啊?没有没有,皇上您严令不用任何人侍候,没人敢违旨。”

“朕问的是我走了以后。”

王继恩脑子里嗡的一下,这才明白自己没有揣摩清楚皇上问话的意图,他的脑子里瞬间出现十几种想法,皇上不是在三更过后就走啦?那么是在快天亮时才偷偷离开的?皇上在殿里干什么呢?先皇的鼾声怎么和平时不一样呢?皇上为什么要问走后的事呢?还有,还有,自己进殿查看时还闻到一股烤肉味,那么久了还没散去?

好在他反应机敏,立刻答道:“只有奴才快天亮时才进去过,其他人都歇着去了。”

“哼哼,那就好,那就好,好日子就在后头呐,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赵光义狞笑着,走到王继恩身边,在他身边踱了一圈,王继恩一泡尿险些尿到裤裆里。

管住人们的嘴容易,只要一个个全杀掉就行了。赵光义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墙壁上挂着的宝剑,他定定神,赶紧收起这个念头,这么敏感的时期,决不能多杀、滥杀,尤其是宫里,死一个人也会被人怀疑是杀人灭口。

但是臣民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这可管不住,一点儿不让人想,不让人猜疑是做不到的。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在文治武功上盖过兄长,我只有在这个位子上做得比兄长好,才能减少人们的猜疑。世人只以成败论英雄,唐太宗就是个榜样。只是这不是短期内能做得到的,当务之急是先给世人一个能够接受的交待。

什么是真相?真相无非就两个,自然死亡或毒酒,这事说得清楚吗?无论如何总是要抛出点什么吧,那就抛出点似是而非的东西,让人们有得闻、有得嚼,就用这个满足你们的猜疑心理吧,所谓疑心生暗鬼,就像杯弓蛇影里那个小吏主簿杜宣,最后解除心病的还得是你们自己。哼哼,什么是真相?没有真相就是真相。

赵光义终于理清了思路,完全压制,不明智;放任自流,必然失控。他想得很远,愚民并不可怕,想让他们闭嘴容易,可怕的是在自己身后,他可不能留下千古骂名,他要建立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的功业。因此,在这件事上必须有张有弛,不能留下一丝实实在在的证据,不能留下一丝把柄,因为有史官、史书在监督着这个位子,这才是他最最大意不得的。

赵光义又看看王继恩,王继恩虽然低着头,却感到脖颈上一阵火辣辣的痛,那是新皇上刀锋一样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他想摸摸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垂着的手臂就是抬不起来。

赵光义有了主意,那就让他们去散点风透点影,这比自己去解释更有利。抛出点儿影,抛出点儿响,就像往狗跟前抛根骨头,人们就会像群狗一样吠叫着冲上去,你争我夺地去抢吧,互相掐互相咬,他咬你一嘴毛你咬他一嘴毛,怎么着都行。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嘛,还不都是望影吠叫,越是影影绰绰,越让人摸不着头脑,到时候持阴谋论的与反阴谋论的互相就打起来了。

啊哈,就算将这根骨头啃烂了,嚼成渣了,随你们啃多少年,也让你们啃不出个所以然。

我这儿再施加点压力,正好借此机会树立皇帝的威权,不管是谁,就是别惹到我这个皇上,没有分寸不行,乱说乱骂者杀无赦。

赵光义最终下了决心,就让你们猜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只要别出我的框框就行。

这就看出赵光义的高明之处,不管是什么人,都能玩弄于股掌之间。也许只有这样做才最符合赵光义的心思、利益,毕竟“斧声烛影”这几个字,让后人永远记住了中国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个王朝,还有这么一个皇帝。

赵光义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听着王继恩汇报打探到的消息,虽然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不露声色,王继恩只能从他铁青的脸色和紧咬的双唇看出皇上心中的杀机。

他问王继恩有什么得力的人手,王继恩说有个叫绍钦的忠心耿耿、武艺高强,赵光义吩咐将他召来。

皇宫里,新皇上对王继恩和绍钦说道:“你们说的这些官员、百姓,嗯,还有那些和尚道士,什么方外之人,不爱财光行善呀,朕看他们没一个好东西。朕的汴梁城不是大茶馆,不是没人管了,要让他们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给朕仔细查清楚,朕要叫他们一个个闭上嘴,办事要干净利落。”

绍钦犹犹豫豫道:“外面还流传着一些诗呀词呀的,也不怎么好。一是查不到源头是谁写的,二是传的人只当作好玩,也没说什么诽谤的言语。”

赵光义冷冷地道:“你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藏着掖着。”

“是”,绍钦道:“有首诗,四海讴歌百姓欢,谁料惊魂杯盏间,皇上喝进阴曹府,王爷登基万岁殿。还有首词,也不知说得是什么,有人说这是发疟子,有人说是喝醉酒,可是说到‘兄弟吔’、‘哥哥呀’时发着怪声,难听极了。词也就是瓦子里说的大白话,肯定就是这开封百姓胡编的。词是这么说的,热时节热得像在蒸笼里坐,冷时节冷得在冰棱上卧,颤时节颤得牙关错,疼时节疼得天灵盖儿破,兄弟吔!兀的不害杀人也么,哥哥呀,寒来暑往都经过。”

也许这个绍钦经常去瓦子里听书,也许他就是个武职,皇上让他放心大胆地说,他还真的就绘声绘色地说开了。只是绍钦那份乍呼,在王继恩看来太有点放肆了,“哥哥吔!” “兄弟吔!”听得王继恩心惊肉跳。

面对汹涌的舆情,赵光义越听脸色越阴沉。他指示二人,“你们只管民间的事,这样,你们把刚才说的这些事,按照轻重缓急,一件件处理好。找那跳得欢实的,胡说八道没边的,好好收拾几个,不用多,要的是影响。”

“呛啷”一声响,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王继恩瞬间心里一凉,知道完了,脑子里只来得及冒出最后一个念头,唉,终归还是躲不过去啊。他双眼一闭等死,身子也塌了下去,死亡的痛苦好像没那么可怕,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就在要倒下之时,后腰却被旁边的绍钦一把托住,另一只手又在他的肩胛骨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王继恩这才惊醒过来,眼前的皇帝正对着他冷笑。

赵光义手握一把冷森森的钢刀,盯着壁上挂着的空刀鞘,冷冷地对绍钦道:“你只带这把刀去,如此如此,什么时候刀回鞘中,这案子就结了。”

他转身想了想,又回过头去阴沉着嗓音道:“哼,什么诗呀词的,文人的事不用你们管,朕自有主张,识相的只要不乱说乱写,朕保他们享受高官厚禄、富贵荣华。”

待到绍钦出宫后,王继恩胆怯地禀报:“那晚殿里殿外的那些人都已嘱咐到,皇上尽可放心。只是有个姓何的宫女白天摔了一跤,大半天都抱怨着不顺呀、倒霉呀,说了她几次也没见她住嘴,忒不懂规矩。”

“噢,朕想起来了,你说的就是那个丫头呀,果真不懂事,还在饮酒时,她就催着皇上什么时候歇息。”

“是,是,她那是想着侍寝的美事呢。”

“侍寝?就她那个样儿的,也配!这么长相的女子怎么进的宫?后宫里的女人要都是这样的,皇宫还不成了难民收容所了。”

王继恩见转移到这个话题,赶紧接碴,“是是,后宫里是该大量充实秀女了。”

“哼,那是以后的事。”赵光义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刚才说什么?那丫头是前几年跟着她娘一块儿来的,她娘是御厨的,做得好一手烤羊肉串?我说的呢,宫里怎么还选进这么糙的女人,让她洗个衣服扫个地的还凑活,明儿个就把她发到御花园扫地去。”他一边说一边想,兄长这品味可真不敢恭维,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看上一眼,吃饭都不香。

“还有、还有那个林美人,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王继恩权衡再三,嗫嚅着,还是把压在心里的一件事说了出来。

“啊,你说什么?有了身孕?”赵光义一下子陷入沉吟之中,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并抬手将拳头捂在嘴上,从鼻孔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朕原想着宫中一个人都不能死,只是……,现在看来做不到呀。这个恐怕不能留,谁让她命薄啊,偏赶在这时怀孕,命该如此。”

王继恩听在耳里激凌凌打个寒战。

赵光义下了决心,他说道:“这事就交给你,让她消失吧,只当她是一片刮进宫里的树叶,没人会记得一片树叶的。记住,宫里的事先解决。”

他想了想,要对王继恩做最后的测试,要探探他的忠心程度和办事能力,赵光义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王继恩,看着他的反应。

王继恩虽然不敢抬头,但是他知道皇上一定在琢磨着他的脖子,王继恩的腿抖个不停,他真想再长出两条腿帮着支撑身体。

此时,赵光义想的是,眼前这个贱人已经被我吓得半死了,对身边的人就要恩威并施,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

赵光义自认为足智多谋,从小生长在下层社会,熟谙各阶层人的心理。但是他毕竟脱离下层民众很久了,他虽然看见了王继恩失魂落魄的样子,却看不到他的内心。

王继恩论人品不是个良善之徒,为了他自己的生存,他可以做任何坏事。但是,新皇上让他处死林美人,他心里实在下不去手。

林美人知书达礼,自入宫以来,一直对王继恩谦恭有礼,甚至让王继恩觉得像是子女对父辈的尊崇,这让他扭曲的心里很温暖,甚至有时候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也是个正常人了。

在他的安排下,林美人很快就得到圣上的宠幸。林美人得宠后,仍是对王继恩恭恭敬敬,在后宫也不张扬。

他心里问着自己怎么办,耳朵里还要听着皇上的吩咐,紧张得冷汗直流,好在被皇上认为这是吓的。

王继恩终于打定了主意,只是在自己心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要救下林美人,他这辈子也许就做下这一件善事,也算是对先皇不忠的忏悔吧,否则到了地下他也没法面对先皇。

他还留了个心眼,他要亲手写下哪日哪夜林美人陪驾,哪月怀胎,他要为先皇留下点血脉。他知道那哥俩命不久长了,胞兄都不在话下,何况侄子。他想,我要是哪天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个也能证明我的清白,我可没做下谋逆大罪。

不管王继恩是怎么想的吧,也许将来,大宋朝兄终弟及的这场悲剧,就在这个小人物的一念之间,没有永久地演下去。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凝神听着新皇上训示。

良久,赵光义指示道:“宫中死个一个两个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非常时期,也得无声无息的,你去找程德玄要点儿药,洒上点儿,什么痕迹也别留下。”

王继恩懂得宫内规矩,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

赵光义又想起一件事,“嗯,对了,还有,连那个一块儿做了,别让她扫地洗衣服了,嘴上把不住门,这样不懂规矩的不能留,也好让她们有个伴。等等,丫头若没了,她娘一定会找,不能再留在宫里了,朕可不敢吃她烤的串,这事你看着办吧。”

他心里想着什么,王继恩不知道。赵光义在想,怪不得连那个刚端上烤兔肉的厨娘都敢插话,催着皇上早点儿歇息,原来是为的让她女儿早日攀龙呀。

不过嘛,她娘倒是比女儿长得好看多了,怪不得兄长瞄着厨娘腰身的眼神都是直直的,唉,还有那熏烤的香味以后也闻不着了,可惜了啊!

什么味,哪儿来的?听着皇上的指示,刚才还吓得屁滚尿流的王继恩,鼻端竟然也飘过一股烤羊腿的香气。

赵光义吩咐完了,倒背着双手踱来踱去,心里轻松多了,自言自语地道:“既然是美人嘛,那是有了名份的,到哪儿也得有人服侍啊,是不是?咯咯!”

他被自己的风趣想法逗笑了,王继恩被皇上的笑声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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