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国内一周了,二朴仍然没缓过劲。这几天,她分别见了李建军,跟父母吃了个饭,去姐姐家看了看。
父母看着似乎老了,爸爸两鬓已经霜白,从局长位置退休下来也刚两年,头顶开始谢了,高大的身躯已经不再挺拔,在位时叱咤风云、气定神闲、调度一方的气势已不复存在,分明就是一个退休老头。妈妈是朝鲜族,是当年的文工团跳舞演员,听爸爸讲当年在东北打仗时,妈妈来他们部队演出,他一眼就相中了,两人一见钟情,成为当时部队的一段佳话。妈妈还是那么漂亮有气质,见了二朴就问啥时候能抱外孙子?现在老两口都闲赋在家,有的是时间替她看孩子。
二朴直想哭。恨自己不懂事,以前对他们真是关心不够,甚至从没有认真看过他们的脸。姐姐结婚后搬了出去,自己一直在妈妈家住,以前上技校天天回来,后来上班天天回家,结婚后住在厂家属院,也隔三差五回家住。妈妈总给她说,“结婚了就住自己家,别动不动往娘家跑,让大壮一家怎么想?”后来真正从娘家搬了出去,只在休息时回家看看父母。
妈妈今天做面条,“离别的饺子回家的面”。妈妈做的面条这边的人可做不了,她做的是朝鲜风味的,不是冷面是热面,但却不同于北方的打卤面、炸酱面,除了有肉酱、黄瓜丝、胡萝卜丝等北方面条常配菜外,妈妈会端上自己泡菜、腌菜,切成丝,豆酱也是自己做的,比外头买的绝不是一个味。今天妈妈还特意炖了一条大鲤鱼,红烧的,铁锅炖的,一看就香。这些味,二朴很熟悉,这是家的味道。
爸爸提议喝点酒。以前在家的时候,过年团圆或是碰到什么高兴事烦心事,爸爸都会让二朴陪他喝几杯。爸爸问了问工厂的情况,鼓励她好好干。妈妈问她,“美国是什么样子?比咱们是不是发达?”二朴支支吾吾。爸爸就不耐烦地挤兑她,“美国有什么好?抗美援朝的时候不一样被咱打的退回三八线!”
饭吃的时间很长,暖暖的亲情弥漫整个屋子。二朴从没有今天这么安稳,她真希望就这么听他们这么絮叨下去。
在家吃完饭,二朴给妈妈说,想在家睡个觉。妈妈听了先是张嘴惊愕,后来立马满脸喜悦,连着说,“好,好好,哈哈,我去收拾,还睡你的屋。”“你不在家,你的屋一直空着,我刚给你晒过被子,还热乎呢”。对指着老朴说,“你爸爸还老埋怨我晒着干啥,你又不回来。看看,这不用上了?”。
在家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准备做晚饭了。妈妈想让她在家吃完饭再回去,她说要去看看姐姐,已经说好了,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离开爱她的父母。
姐姐在家等她呢,问问了父母的情况。姐夫也在,催她一起上桌吃饭。调皮的小外甥一直围着她,给她挂大衣、摘围巾,亲的不得了。“小姨小姨,你出国给我带什么好东西?”“美国的小孩和我一样吗?”直到拿出在美国给他买的电动小叉车,他才高高兴兴找爸爸玩去了。
二朴托口说自己在娘家吃过饭了,等姐姐吃完饭说个话就走。大朴看着二朴脸色难看,怕是身体不舒服,匆匆扒了几口饭,让孩子跟着他爸爸玩会,就拉着妹妹的手进了房间。
“我怀孕了”,这是朴志英关上房门听到的第一句话。
“姐,我怀孕了,不知道是谁的”,大朴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咋回事?” 大朴扭头急切地问。
等姐俩面对面,手握手的时候,二朴已泪流满面了。其实关于妹妹的事情,她早有耳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在这个封闭的水泥厂,人们传播小道消息的速度比流感还快。
妹妹朴志慧是个温顺性格软弱的女孩,姐姐朴志英比她大五岁,从小到大都是姐姐照顾她。上学的时候受小男生欺负,是姐姐替她教训他们,和他们打架。上技校的时候,一帮男生追她,整天里在家楼下等她,吹口哨、唱情歌,都是姐姐轰他们。在工厂,大家都知道姐妹两人是老局长的千金,平时受席厂长照顾,姐姐又是厂办主任,连副厂长科长都对她高看一眼。二朴性格又好,对大家都客客气气的,人长得漂亮,谁对她没有好感呢?
二朴低声说完了她和李建军的事,有说了和席喜顺的事,讲了和田大庄的婚后生活。讲的很平静,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二朴听得心惊胆颤,似乎不是妹妹的事,倒像是她自己的故事。
姐妹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安慰什么,只有紧紧地抱在一起,低声哭着。
“这就是命啊,我们姐俩都苦啊!”大朴恶狠狠地说。
二朴要回家,大朴不放心。
“反正总要回家吧?姐”,二朴反而冲姐姐笑了一下。
真是千叮咛万嘱咐,大朴要妹妹想开一点,好好和大壮过日子,也许大家都不知道这些事呢,一切从头开始。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直到二朴推开她的手打开房门才结束。
从姐姐家回来已经很晚,二朴进房间看大壮似乎都睡了,就轻轻地关上门出来了。
她如释重负,心里的雾霾一下子消失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从小到大,她孝顺、善良,没脾气,也没主意,都是爸爸妈妈姐姐替她拿主意、照顾她,她知道大家爱她。从小家里条件好,大人姐姐都宠她,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紧着她,她是个爱美没什么脑子的人,但是她也有理想啊。梦想着上个大学,嫁个白马王子,生个好儿子,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像小时候睡觉前妈妈讲的故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快乐地生活在森林里”。她想做那个美丽善良洁白无瑕快乐的白雪公主。
她轻松地斜躺在在客厅沙发上,想想过去的事情,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上心头,清楚地像做梦,甚至有些可笑好玩的事让她笑出了声。上班以后就无趣了,虽然厂里也有几个好姐妹,有一些有趣的事儿,但总的来说没什么意思。结了婚更难受,在家受大壮的精神虐待,出门却要装扮地焕然一新,对公婆、对父、对亲戚朋友同事,要装作幸福的样子,强笑欢颜的一副嘴脸,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
该行动了,该结束了。
二朴很从容。她轻手轻脚地在家走动,把自己一年四季的衣服一件件整理好,把最漂亮的一身衣服拿出来。白色的羊绒大衣是结婚的时候妈妈给买的,听说用了爸爸半年的工资,穿在身上很贴身很暖和,像抱着妈妈一样。白色的毛衣是前几天刚买的,很漂亮很喜欢。里里外外都是最干净最漂亮的,都拿出来放在沙发上,其他的衣服装在自己的行李箱里和一个包袱里。大壮的衣服按春秋季、夏季、冬季分门别类叠好,放平整齐地码在大衣柜三层里。床头柜里的各种票据、证件、钞票、银行卡等都拿出来,一一放在茶几上。把家重新收拾了一遍,厨房擦洗一新,像过年一样。
天似乎有些亮了,看看表才六点,往常这个时候还在睡觉。二朴蹑手蹑脚溜进厨房,做上水、腾馒头,煮面条、打荷包蛋,这都是大壮爱吃的。慢条斯理地做完了,放在锅里。二朴开始洗漱,她要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先洗了个热水澡,干干净净的,穿上最干净的衣服。描眉、抹口红、擦粉、梳头,从容不迫。长长的头发散发出阵阵幽香,那是自己喜欢的洗发水味道。仔仔细细盘起头来,高高的发髻就像出嫁时一样。从衣架上拿下那件白的羊绒大衣穿上,最后围上那条血红的围巾,二朴走出了家门。
家属院就是厂区对面,走过去没几分钟。还不到上班时间,今天是周一,有些人来的早,稀稀拉拉的有几个往厂里走。看门老王的小矮个子还是那么熟悉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牙牙地跟着收音机学日语。
“可怜的老头!还在痴痴地等日本媳妇?这个世界哪有爱情,都是骗子”。二朴从厂大门口像溜进去,不想打搅这个可怜的老人。
谁知道,老王早就老远看见她了。“二朴姑娘早啊,今天这么漂亮啊。”
天气真好,天透蓝透蓝的,难得的好日子。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两边的几颗柳树似乎已泛嫩黄,枯叶已经没有了,连风儿也柔和了。二朴继续往厂里走。
水处理车间后边有个井,是厂自备井,原来找宇小草玩的时候,小草说过那是厂子最干净的一口井。门没上锁,一推就进去了。井没上盖,往里看了看,似乎能看见反光的清水。
没有回头,没有思考,没有眷恋,义无反顾,她纵身一跃,一袭白影划过清晨五彩炫目的阳光,去寻找梦里的童话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