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福袋子
白光宗提着公文包走进屋子,他把领带扯下来,挂到了衣帽架上。
“唉,今天可累死我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光宗,快来吃饭。”文雅涵叫着。
“妈,你来了?”
他这才注意到,饭桌旁还坐了一个陌生妇女。黑瘦的脸上藏着一丝苦相,额上深深的皱纹似一道道沟壑,显得十分苍老。一双耷着厚眼袋的眼睛,浑浊而暗淡。
看见白光宗,她满脸挤出一丝卑微的笑,谦恭而又朴实。
“这是你二姑,从西藏回来了。”母亲说道。
“哦,是二姑啊,二姑好。”
“呵,呵,光宗,吃饭。”他二姑又卑微地一笑,招呼着他。
“这都好多年没见过了,二姑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哟。”
“嗯,老了老了,是有十几二十年没见了!”
白光宗坐下来吃饭,目光却不经意扫过二姑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停留在她的纹路丛生的颈项上。只见她颈上挂了一个红黄相间的福袋,染有斑斑污迹,垂在胸前。一根黄色的带子已经磨损得毛毛躁躁,看样子已经随身携带多年。老辈人信这个,也许是护身符吧。
“光宗,你二姑托你在镇上给她找个清扫大街的事儿做。”母亲指着酒柜上的一个红礼盒,“这是你姑父带给你的,冬虫夏草。”
“二姑,你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侄儿承受不起哦。”
“嘿,光宗。你搞工作辛苦。这个补药好,补身体的。”
白光宗望着二姑憨憨而木纳的傻笑,问道:“二姑父呢?”
“你二姑父还在西藏,这几年新疆不好挣钱。”
“哦,去西藏干啥活儿?”
“挖草药子。这冬虫夏草也是藏区的,很不好找哦。我们一整天一整天地爬在地上找,下雪了还要扒开厚厚的雪堆。”
“哦,西藏高寒地区。”
“那地区风大雪深,天冷得很,气温低,饭做不熟,得用高压锅压。锅里的饭放一晚上起来就冻起冰砣子……”二姑絮絮叨叨,话语里似乎都还透着藏区那一股逼人的寒气。
“很多朝圣者做梦都想去一次拉萨啊,那可是雪域圣地啊!”白光宗说道,“不过那里的人生活环境是很艰苦。”
“晚上气温低,零下几度,我们住帐篷。多年前我就落下了风湿病,关节又疼。适应不了啊。”
说罢,她站起来,去客厅拿来一个大袋子,打开,是一件有棕色毛领的军大衣。
“这是你二姑父给你买的大衣,厚实,挺防寒,你下队穿。”
“二姑,你又破费了。”白光宗哑然失笑,咱们盆地冬天也不至于冷到穿这么厚的大衣,何况又这么土气。
白光宗怕二姑多心,他连忙接过来说:“谢谢,我下队穿,农村这冬天风大,又冷。这个还厚实,刚好御寒。”
望着那件宽大而厚实的军大衣,他感慨万千。
二十年前,二姑生了一个闺女,想生二胎。那时候的农村人都有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的思想。为躲避计划生育,二姑带上闺女,一家人跑到千里之外的新疆去谋生。次年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儿子,又不敢回老家来,就一直待在新疆生活。男人在窑厂烧窑搬砖,她背着幼小的儿子采摘棉花,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为了节约每一分钱,二姑就去农贸市场上把小贩扔下的烂菜叶捡回来,煮一大锅青菜汤,就着坚硬的馕馍吃下去。逢年过节,才给两个娃儿割一斤猪肉来吃。他们自己则买来白花花的肥肉炼成猪油,搅拌在饭里吃,这就算是开了荤打打牙祭。
两口子恨不得一张钱掰成两半花。打工攒钱,送娃读书,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了。闺女已经嫁人,眼看儿子也到结婚娶妻的年纪了。两口子一盘算,娶媳妇得给彩礼,还要买家具电器,这可得花一笔大钱,得拼命挣钱哪!二姑父听人说雪域高原上到处都是宝,带上二姑跑到西藏去了,指望着挖那些药材赚点钱。几经周折办好了上山许可证。正值采药季节,他们赶早出发,攀雪山,抄近路,扒开山上的植被或厚厚的雪,寻找着那一棵棵摇钱草。运气好时,一天会如愿以偿觅得上百根冬虫夏草,运气不好时只挖到三两根甚至会空手而归。二姑也许年纪大了,又加上风湿关节炎时常发作,适应不了藏区那昼夜温差,就回来想托外侄儿介绍个轻松的活儿做。
“唉,井里的鱼儿井里好啊。”二姑叹息着,“老了就惦念老家,还是家乡好啊。”
白光宗把二姑安排到了镇政府搞卫生。
二姑就像分派到了美差似的,乐呵呵地回去收拾衣物,第二天就迫不及待来上班了。
白光宗天天忙于工作,开会、下村、出差,来去匆匆。有一次,他从外边回来去办公室,在一楼大厅发现二姑神色慌张,在低头寻找什么。他没细想,走上楼去,到了二楼的办公室。刚坐下,办公室小罗进来了。
“白镇长,我在洗手间捡到这个,里面有一千多块钱。”只见她手上扬起一个红光相间的布袋子。
咦,这不是二姑颈上的福袋吗?他感觉眼熟,随口说:“哦,你放在这里。”
等小罗走了,他揣上袋子走下楼去。
“二姑,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哦,谢天谢地。”她喜出望外,“太好了。光宗,你在哪里捡到的?”
“厕所。”
她拿过袋子紧紧攥在手里。
“哦,我记起来了,我是在那里搞卫生来的。唉,看我这记性!唉,人老了,忘性大。”她尴尬地一笑,带着一丝苦涩和卑微。
“二姑,你搞这么多地方卫生,累不累?”
“不累,不累。”二姑摆摆手,袖囗已磨损得油亮。
“如果是忙不过来,我再叫他们再安排一个人来打扫。”
“不了不了。我忙得过来!”她生怕别人抢了饭碗似的,连连摆手,又巴巴地问道,“我还想扫一段大街,你给我张罗一下?”
“真的不累?你一天跑上跑下的。这么多圈下来,人也转晕了吧。”
“这算啥子哦?就扫扫地擦擦灰尘嘛,又不背不挑的,都是轻松活儿。”
二姑给白光宗讲起她小时候的事。那时二姑也就十一二岁吧。她父亲白永根,也就是白光宗的爷爷,听说县城的猪卖得很贵,就把家里那头母猪下的六个小猪仔准备弄到城里卖。他挑了一副担子,里面放了两个猪崽,又让大儿子白天宝和三个闺女每人背了一头小猪仔。吃过晚饭,一行五个人就开始向七十里外的县城出发了。白永根挑着担子走在最前面。大儿子白天宝打着煤油灯,背了一头重点的的猪崽走在中间,三个女儿背着轻点的小猪崽走在后面。
这是二姑记忆里最漫长的行走。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就靠在路边石头上歇一下,又开始赶路。二姑和小姑在后面紧追慢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走一路问要到了吗?要到了吗?白永根一边挑着担子一边打气:快到了,快到了。等到天亮,几个人累得腰酸背疼,才终于走到县城里。六头小猪仔在猪市上卖得了好价钱,几姊妹得到了两元钱的奖励。
“从白家沟到县城有七十多里路,脚板都走痛了,感觉到腿都走断了!”二姑说道。
白光宗受到了深深的震动,七十多里路啊,居然步行!现在哪个人还有这毅力徒步往返一百多里?为了生活,为了多挣点钱,那个年代的农民生活是多么不易呀!
后来,白光宗从母亲口中才知道,那福袋子是二姑的钱袋子,也是她的命根子。二姑在新疆打工,租的房子破破烂烂的。他们好几次从外面做工回来,发现贼娃子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藏在枕头下的钱也被偷走了。
两口子气得骂骂咧咧,骂遍了贼娃子的祖宗十八代。
“怎么办,自己要出门干活,又没人看家。”二姑在裤腰一侧缝了个口袋,把钱放进去,再缝得严严实实,放心地出门干活了。可是让她苦恼的是,每次换洗衣裤,又要拆开钱袋,把钱取出来,免得打湿了,缝来拆去,实在麻烦。于是二姑缝了一个布袋,他们就把挣到的工钱像卷旱烟叶子那样卷成一个筒,放在一个福袋子里,出门挂在脖子上去干活。
白光宗恍然大悟,难怪平时经常看见二姑她颈上总挂着一个福袋,有时鼓鼓囊囊的,过了不久,那里又扁平瘪下去了,原来那是二姑的钱袋子。
“看你二姑的袋子,就知道她收到钱了还是钱用完了。”
“过去农村户户都养个狗,忠心耿耿看家护院,比保安还管用。”
“你爸都知道的。他们挣那两个钱,养人都养不起,还养啥子狗哦。”母亲一阵苦笑,“听你二姑说,最多的时候,那袋子藏了一万多块钱。”
“天啊,全部身家都戴在脖子上了!要是丢了,岂不会要了他的命?”
“穷木匠哪会把锉落了的?你二姑小心得很。”
“哎,挂在这么显眼的位置,难道不怕遭贼惦记吗?去银行办个存折存起来。”
“我跟你二姑说过,她说几个小钱存啥银行。”
“我们这儿治安好,小钱让她放在家里呗。不怕贼。”
“唉,十几二十年都这样,长年累月挂成习惯了。我都劝了她好几回了,不听啊。”
“唉,老古董,老顽固啊!”白光总哑然失笑,心里是莫名的苦涩,这老实本分人做事不知变通,杞人忧天,脑壳简直是一根筋哪!
“挣两个辛苦钱,不容易啊!怕丢了,也是穷怕了的。”
“我去银行给她办个存折。”
“你又多事。银行那些手续复杂,这样票票那样条条,你二姑文化低不识字,脑壳又转不过弯来。”母亲叹息着,“唉,众生苦啊!”
白光宗心里不是滋味,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世界上还有这样倔强的人,还有这样被几个钱勒住了脖子的人。他不知道在世界上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他们憨厚朴实,他们老老实实用勤劳的双手去换取生活的筹码,他们把用汗水换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张票子保护的比生命还要贵重。他想到了那一件军大衣,那是一双长满冻疮和裂口的手刨开厚厚的雪攫取几棵药草换来的寒衣,他止不住眼里湿气氤氲。明天,我一定把它穿在身上,从那个佝偻的身影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