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蛇鼠一窝
人间三月,草长莺飞。轻风徐来,桃花灼灼。龙仔镇的桃产业园,一片红云,十里桃林,吸引了许多前来游赏的人。
白光宗已经调到了N城招商局任副局长。这可是白家沟出的第一个县政府的官,乡邻们羡慕嫉妒恨的都有。这白家不得了,几个儿女全在城里端着铁饭碗,于是乡邻们觉得白光宗从一镇之长家高升到县令,白家的势力范围已经从龙子镇扩展到县城去了,那可不得了,于是都想蹭到这铁饭碗边看看里面盛的啥。白天宝两口子回到村里,就有一些乡邻巴巴地凑近前来献上恭维和热脸,还非要捎点土味儿十足的土特产。就是这一袋袋瓜瓜果果豆豆菜菜之类,给儿子儿媳带来了麻烦。从扯结婚证到办准生证,从住院生娃娃到办身份证,从孩子入学到老人住院,大大小小的破事儿,把儿子儿媳缠得焦头烂额。
“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土疙瘩里长出来的东西,天天就给他们跑腿。”白天宝开始抱怨。
“人家非要给,乡里乡亲的。又不值几个钱,我还怕别人说我收礼?”兰香嘀咕着。
“值不值钱都不重要,你的人情就这样子欠下了。你把它当土疙瘩,人家把它当贡品。”白天宝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的所在,“事情那么好办,他们怎么不刨点红苕花生直接提到那管事的人手头?你把他们当乡亲,他们把你当啥?——跑腿的空老二!”
“这下子,我们不回老家了!”
老家院子坎下的王金先老两口却找上门来了。王金先非常自豪自家藤上结的那七个瓜中长出了两三个甜瓜。
“我家大毛在省城买了大别墅,上下三层呢!佣人都请了好几个。每次我们去耍,都不让我们干活,我们耍不惯啊。”王金先张开鲢鱼嘴开始兜售千篇一律的炫富故事,语气里藏不住的沾沾自喜。他的胖老婆儿就坐在他旁边不住地点头微笑。
“哦,那是有出息。”兰香附和着。
“我幺女小毛从香港回来了,在滨河路开了家店,叫忘啥子水码头来着?”
“忘情水码头,我从那儿路过看见那店名过的。”文雅涵说。
“我那女婿马上也要从香港过来了。”王金先的胖老婆儿伸出右手,晃动着手腕的镯子,“这是女婿给我买的翡翠镯子。四五千哪!他给我幺女买的那个镯子一万多块呢。”
王金先的幺女小毛文化不高,十五六岁就到广州进厂打工。在那儿呆了两三年,耳闻目濡了大城市的繁华,开始描眉打粉,渐渐褪去了山里妹子的土气和朴实,她到一家发廊做了洗头妹。十八九岁的山里姑娘,没有文化和智慧武装的头脑,控制不了日渐膨胀的虚荣心和物质欲望,目睹了大城市的高楼大厦七彩霓虹,心也渐渐开始浮躁起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香港男人,经常到这家发廊来洗头。那男人自诩是做大生意的老总,又出手阔绰,很快俘虏了王小毛的芳心,又一掷千金给小毛买了一套房,二人开始同居。王小毛意外怀了孕,男人却始终不谈婚论嫁。直到她把肚里的娃儿生下来,男人才告诉她,自己在香港已有太太和女儿。小毛大梦初醒,后悔莫及,原以为钓到了香港的钻石王老五,却不曾想自己一不小心成了那港商金屋藏娇的傻女人。对方又不肯离婚,她渐渐死了心。做香港贵太太的美梦破灭,小毛就开始放纵自己,游走在几个有钱男人之间,以色侍人,哄来一沓沓钞票。她庆幸自己手握一张王牌,三天两天打着孩子的名号找那香港男人索要财物花销。几年下来竟然从那港商身上搜刮了几百万,给父母在老家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王金先自从在城里买了房子,那弯了几十年的腰杆似乎拉直了,出门也摘下了那顶戴了几十年的蓝布帽子,骄傲地露出聪明绝顶的秃头。他天热时腆着个大肚子,手握一把“福禄寿喜”的折扇,优哉游哉地在街心公园里溜达。遇上几个熟人,就开始慢摇折扇,从村民上访告状聊到红墙内外政变,从乐马乡选举谈到钓鱼岛风云,从蒋介石内战扯到奥巴马外交,那张沉默了几十年的嘴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了能说会道的舌头,不说柴米油盐茶,尽情畅谈天下事。
王金先前脚刚走,白天宝就拿起一边拖把拖地,一边对兰香说:“晦气!晦气!呸!不要脸的!不知道村里人怎样说叨他!还香港女婿!养了一个不走正道的女子,口袋里装几个不干净的铜板,就不知咋显摆了!”
“他儿子幺女那么有钱,村上集资修路,他怎么不捐一分出来呢?”兰香说道。
“你说王金先,他那纯粹就是一只铁公鸡,一毛不拔。”白天宝撇了撇嘴,“他家那王大毛不知在外面搞什么歪门斜道赚了钱,还说在开大公司。”
两口儿为什么对王金先这么有成见呢?白天宝则是瞧不起那人的为人,兰香呢则是讨厌他那饭桶老婆在人后说自家小凤老姑娘。
她走过去把王金先两人在沙发上坐出的褶皱抹平、拉伸,好像是把那张鲢鱼嘴拉拢、合上似的。
招商局的工作会议正在召开,吴局长在会上讲得慷慨激昂:“招商引资是我县实施的重大经济发展战略,也是我县各级党委政府的一项重要任务。我县今后把发展生态旅游作为招商引资的重点。我们要创造宽松环境,加大招商引资力度,上项目、促发展,诚邀省内外客商到我县投资兴业发展,促进我县经济快速健康发展!”
会议结束,白光宗刚刚从会议室走出来,局里的马屁精小何跟了上来,殷勤地拍着马屁:“白局长,以后我们就仰仗你混口饭吃了哟。你可是我们吴老大身边的红人哪!”
“啥子红人黑人啰!”白光宗非常尴尬,“我们都是黄种人哈。”
“我们能力小,招商引资我们只有靠边站了。”
“凭良心做事啊。”
过了一两天,王金先那幺女王小毛打来电话,非要请白光宗一家人在她开的忘情水码头聚餐。
“我就猜王金先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幺女请我们吃饭干啥?”白光宗听到父母说王金先那天登门拜访,就一直很纳闷。
“说是他那香港女婿要回来投资办厂,想找你帮忙引荐一下。”白天宝说。
白天宝板着脸说:“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我不得去!什么东西?他王金先的水我都不得喝一口!”
“爸,又不是啥鸿门宴!他有张良计,我有扶墙梯。就是演戏也得陪着,看他演出个啥名堂来!”乡里乡亲的都有见面之情,又不好得拂了人家的面子,白光宗说服父母,带上妻子一道赴餐。
在忘情水码头豪华的雅间,王小毛穿着一条无袖的银色亮片紧身裙出场了。她挽着一位穿着灰白格子西装的男人,走过来说:“金辉,这是我大哥,县招商局局长。大哥,大嫂,我敬你们!”那女人嘴巴抹了蜜似的,不仅在她那香港男人面前攀了白家的亲,还擅自作主把白光宗的行政级别提高了一级。
“小毛,你能干哦!年纪轻轻就当了老板娘。”兰香夸得有点儿口是心非。
“周阿姨,好记性啊,还记得我小名哪。我大名叫王美娜。”王小毛莞尔一笑,伸出手撩起额前那缕金黄的头发。她不仅从外表上脱胎换骨变成了洋妞儿,还从名字上褪去那土里土气的一根小毛。
“呵呵,大哥,我先生金辉想来内地投资办厂,你可要牵线搭个桥啊!”王美娜手握着酒杯,嗲声嗲气的,涂了红红指甲的兰花指翘得特别妖娆好看。
文雅涵坐在酒桌旁,一直默不吭声,面无表情地扫过那女人搔首弄姿的风骚模样,在一边不动声色,撇了一下嘴。
“当然,我们积极欢迎金总!香港企业家来我县投资,求之不得的事啊。”白光宗微笑着伸出右手,和那位港商握手。
“谢谢大哥,谢谢关照,妹妹我先干为敬。”王美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像一条妖娆的美人鱼,扭着腰肢,又豪爽地把白家四口人敬了一圈儿。她那一颦一笑之间,展示着酒吧女郎的妩媚风情。
这期间,她还不停地接了几个电话,当着白家人毫不避讳,那声音娇滴滴的:“马局,我这边有个酒局啊,改期再约。好好。”“哟!赵总啊,我的哥呀,我脱不开身,好,明天见,陪你一醉方休……”她一口一个局长、书记,好像全市的达官贵人她都认识,都和她有很深的交情似的。
王美娜总算接完了那一圈儿达官贵人的电话,然后回眸一笑,朝白光宗摆摆手,说:“哦,抱歉啊!大哥,酒局太多,抽不开身哪。”那状态,那气场,真像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交际女王。
白光宗心里暗想:看样子这女人经常混迹在那些声色犬马的场所,交际手腕已经娴熟自如,不光练得炉火纯青,还游刃有余了。
餐后,白光宗一家子人回到家。
“你还给那种风骚女人敬酒?披着一张画皮,长着一片蛇蝎心肠。开个饭店还叫忘情水,那种风月场所的女人,宝器一个,恬不知耻!”文雅涵也听闻了王美娜的风流韵事,她喋喋不休抱怨着。
“你看看!那穿的像啥子,招蜂引蝶的,四处留情,哄骗男人的钱财,简直伤风败俗,那就是苏妲己潘金莲,红颜祸水。” 白天宝也说叨老大了,“和那种女人打交道,莫要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你看,迟早要栽在别人手里。”
白光宗哭笑不得,看样子任由父亲说下去,都要把自己和纣王、西门庆扯上关系了,于是申辩道:“你们以为我是三岁小孩,没见过世面?我们是招商引资,又不是和她王美娜招亲成婚。”
“那种女人,没文化没能力,还有法办企业做生意?就是靠出卖色相挣点钱,哼,还想来投资办厂。”文雅涵开始引经据典,攻击灵魂肮脏的资本家王美娜,“马克思说过,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是肮脏的和血腥的。看样子大部分资本的原始积累是邪恶的黑暗的。”
“迂老夫子,你不要掉书袋子。我们只管做好工作,又不是联邦调查局的,管他那资金是肮脏的还是干净的。”白光宗寻思着:这港商拆巨资来县上办厂,不仅是注入了新鲜血液,更是为以后的招商引资工作搭建了一座广积八方财源和人脉资源的桥梁啊!别人主动找上门来,何乐而不为呢?
王美娜的香港男人先回广州去打理生意了,她天天风风火火开着那辆红色坐骑,缠着白光宗寻找招财纳福的厂地,忽东忽西的,今天考察这块地儿,明天研究那块地儿,总能吹毛求疵地找出个毛病来。一个月下来,白光宗的耐心都磨掉了,最终那金老板要投入的千万巨资一根毛都没见着。
白小凤带来的消息更让白光宗大吃一惊,王美娜从她手上陆陆续续借了三十万。他这才如梦初醒,看样子那港商也是空头支票花架子!
“你借钱给她?我看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哦!”
“王美娜说给我三分的高利息,一年就有九万多。她都预先给了我三万。”白小凤还沾沾自喜。
“只怕你白日做梦一场空啊,她真有钱还找你放高利贷?我看那个女人纯粹就是四处招摇闯骗!”
白小凤立即打电话,王美娜的手机却打不通。她这才担忧起来:“兔子都不吃窝边草,这个女人坏了良心哟,居然骗到家乡人头上来了。”
于是她去忘情水码头找王美娜还钱。这才知道她的酒楼经营不善已经转让出去了,那女人已经远走高飞,不知道是去广州还是香港哪个角落了!
“王美娜,你这个女流氓!”白小凤恨得牙痒痒,“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给我玩起了躲猫猫。”
她在县城一住宅新区找到了王美娜的父母。
“王叔,王美娜去了哪里?”
“我们哪晓得哦。”
“你们不晓得?她借我的钱一声不吭就跑了。”白小凤心想:哼!一丘之貉!自己女儿携款私逃,鬼才相信你们不晓得!
“这个天棒啊,她做啥子,我们哪晓得嘛。” 王金先和他老婆开始唱起了红脸和白脸。
“你这当爹妈老汉的不晓得她做啥子,你哄三岁娃儿噻。”白小凤开始使出杀手锏了, “我听王美娜说过,你们住的房子是她名下的。那就对不起了!她不仁,就怪我不义!我将起诉法院冻结房子,贴封条等着拍卖。”
“小凤啊,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可不能这么狠心了。你把房子封了,把我们撵走,我们住哪儿?”
“别怪我狠心,都是你幺女儿逼的你们流落街头。你大儿子不是有三层别墅吗?你们去他那儿住嘛。”
王家两口子愣了一下:“我们大城市待不惯,也住不惯别墅呢。”
“王美娜知道厉害就赶快给我现身,或者联系,哪怕她在天涯海角,请你们把信带到!”
白小凤给王美娜借钱的事,白家老两口也知道了。
白天宝责怪女儿:“你读书真是读呆了,怎么和她打交道?那王家就是蛇鼠一窝,一家人都是骗子。”
“哦,天宝,你还没听说吧?我前几天听村上老赵说,那王大毛勾搭上了一个厂长的独生女儿,那厂长有的是钱,又宠着女儿,让他跟着赚了大钱。听说是开的生产防盗门的厂。”
“我早就听说王家那丑事了。我看那厂长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啊。还做防盗门,他就没防住王大毛这个江洋大盗!”
“那天王金先还说是他大儿子开的公司,又说他二儿子在王大毛公司当总管!”兰香说。
“啥子雀雀下啥子蛋蛋!王大毛那个狗东西,当年穷得叮咚响,骗个媳妇回来,现在还不想要。哼!”白天宝一声冷笑。
“我听坎下张麻子说王大毛要离他那个云南媳妇。老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这蛇吞象人心不足啊,有了两个钱,吃了五谷想六谷。唉!”兰香长叹了一声。
“离了吗?”
“谁知那云南媳妇死活不干,喝农药、上吊,寻死觅活的。”
兰香想起上次回老家,张麻子的老婆讲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王家大媳妇那天下午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河边,她披头散发,两眼呆呆地直视前方。张麻子刚好赶场回来路过这里,看见那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听见她自言自语:“王八蛋,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罢,她朝河边悬垂的大石头走去。张麻子快步冲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襟,大声呵斥道:“你这个闷女人,啥子事想不开!你这一跳,丢下娃儿好造孽哟!”那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想起自己千里远嫁到这里,无依无靠,满腹的辛酸和委屈化着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自己的遭遇和痛苦一五一十地给张麻子说了。张麻子让老婆把王家大媳妇叫到自己家里,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招待,一番推心置腹的劝说,让那女人乖乖地回去了。女人回家去不哭也不闹,她去镇上买了几套漂亮的新衣服,又去理发店染了发,最后索性把那头清汤挂面的短发卷成了无数波浪小卷儿。虽然不够妖娆,像画报上胡子拉碴满头波浪翻滚的马克思,但好在她那扎根乡村的头脑被马克思主义思想改造了,她死缠烂打跟着王大毛到了N城。
“王大毛天天不着家,媳妇就住在大别墅里独守空房。王金先两口子去了,那媳妇就把满肚子怨气发到他们头上,把他们当佣人使唤,上上下下三层楼,让他们搞清洁卫生,都累得直不起腰了。”兰香如是说。
白小凤哭笑不得:“他们还说住不惯别墅。家教不严,真是自作自受,报应啊。”
“一窝子男盗女娼,丧尽天良啊。”白天宝露出鄙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