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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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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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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墟烟》连载

第二章 白水镇

白水是边城的一个镇,白水镇的悠久,源于煤。也许正是煤的诱惑,让千年古镇得以延续、发展。然而,战争——这个大多数人不喜欢的说话方式,开始搅乱了古镇的宁静。

一九三七年,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丁丑。

边城的秋日,残阳跳过院落,爬上屋檐,将最后一抹余晖挂在寺庙、教堂的风铃塔尖。城南暮鼓的余音,和着万家民居徐徐升起的炊烟,在县城的青砖灰瓦间随韵意走。落日、残云、市声、十字街巷老宅的闲静,如常。县城的黄昏,似水墨五色渐入市井。

此时,一辆漆得锃亮的洋车拉着一位衣着深色旗袍,浅色披肩的阔太太,通过形同虚设的城门哨卡,一溜烟似的出了清远西门,驶入通往白水镇坑凹不平的路上。

白水镇建于何代,始于何年,志书上没有记载,也无处可查,恐怕没有人能够说出它的由来。

民间倒是有一种说法比较流行。镇建于元,始于南北朝。镇间华严寺内的两棵古柏已有一千二百多年历史的生存,且依旧苍翠挺拔。曾经的蒙古汗国在统治大汉民族九十八年之久重又退回漠北,蒙古帝国不在。

千户,官职。创于金初,元相沿,最后的千户幽灵般留守于白水镇,跳出民族籍贯的档案,弃元改汉为李姓和段姓,镇渐入规制。

白水镇的悠久,源于煤。据传,在西汉以前就有人在此发现了能够自燃的“石头”,只不过那时的“石头”不叫煤。煤的最初称谓是汉武帝在长安为教练水师而开凿昆明池发现了这种又黑又亮的东西,有人便呈献给皇帝。汉武帝不知为何物,问东方朔,东方朔也不知,建议武帝请教西域来的胡僧或可找到答案。于是武帝召来胡僧,胡僧说:此乃前劫之劫灰也。“劫灰”就是煤。坊间称为炭。这一出自佛经的典故后来就成为官方与民间广为流传的正式称谓。

白水镇因煤的天赐而发祥延伸。

白驹过隙,苍海桑田。

白水镇距县城约三十多华里,依山呈建。白水河就从镇子的旁边穿过,凸显山青水秀。说是一个镇,其实只有一条主街,街两头立有三门四柱牌坊。镇子呈船形状,镇间建一小二楼,地标性建筑,寓意船舱。街长不过三四里,人口二万有余,一些字号和院落极有规律地分布在一条街的两侧。早年,镇上除了几十家手工作坊和十几爿只有一两间门面大小的店铺做一些小本生意外,那时的镇上还是很萧条冷落的。只是到了明末清初,挖煤的人愈来愈多,官方的、民间的,于是在镇子的周边开煤窑、建炭场,给予日渐衰落的小镇增添了一点光色,小镇竟然奇迹般地繁华起来。钱庄、酱园、绸布店……到了民国,更是商贾云集,仅客栈一业就有六十余家,是年,煤窑已愈百家。

白水镇的热闹是借了煤的依托。

许是民国初年,一位靠挑担摆摊卖早点的小贩竟意外发了笔横财。早点的内容很简单,油条、豆浆和豆腐脑,到了晚间改卖老豆腐和熏肉套大饼。豆腐脑和老豆腐的嫩与老,不同的是前者为石膏点的,后者为卤水点的。买卖不大,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此后在镇上居然开起粮栈,取名“和安”,企盼国泰民安,和气生财。

粮栈三开间门面,青一色瓦房,前店后院。掌柜的“府上”就居镇中。瓦蓝色门楼,黑漆色大门,一处典型的北方四合套院。据说,这块风水宝地是粮栈掌柜仅用五百块大洋从一个破落的晚清举人遗孀手里买来的。有人猜测,这买也许还玩味了一些手段,或许里面还有一些风雅的故事,只是这故事没有流传的正文。何况,晚清举人的遗霜早已作古。

沈掌柜发迹的秘密,显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敢摆在桌面上的。即便日后有了光宗耀祖的资本,也是慑于人言畏之公诸于众,或闪烁其词,或加以修正。从古至今,一夜间的“爆发户”,不管是生意人,还是红顶商人,直至一统天下改朝换代的主儿们,“秘密”的不干净是永远忌讳人说的一个疤结。这个不光彩的疤结,犹如罪犯的洗钱。由佯说渐入白说,于是让时间戴上美丽的光环,罪恶在历史的缝隙里被掩藏起来。“秘密”由黑辩白就实属自然的了。

此刻,车上坐着镇上和安粮栈沈掌柜的太太。她刚从城里表姐家出来。久未进城,本想在表姐家多住几日,打打牌,吃吃馆子,再乘边城至白水镇的火车回去。结果边城的紧张,让沈太太在表姐家甫得半日闲。表姐夫回来说,这局势越来越紧,他的同僚有的已送家眷回乡暂避。前街的王家走的更早,携家小已至香港。表姐的走与留一直拿不定主意。表姐夫说,得看准了风色再行事。沈太太一急,失了端庄,跳上表姐家的包车便往回赶。

日本人快要打过来了,这是非官方消息。昨天还是阳光灿烂一片,今天风向却转了方位。是否真实,她不敢说。三里之外无真言。为此,政府还满城辟谣。但确信,白水镇的陷落迟早是日本人又一个继北平、张家口城被占领的地方。这位颇具姿色、喜欢交际、不落俗套的小镇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战争”这个字眼儿的可怕。

洋车的两条轮子在土路上飞快地旋转滚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车夫的两条腿在扬起的尘土中不停地交换,轻松而有节奏似地跳跃着。身前倾,脚着地,很有些拉车的功夫。汗水渐渐浸湿衣衫,尘土和汗渍粘在一起,散发出淡淡的气味儿,脖上系的洋布手巾被随手揩着脸上的汗水而变的不成其为白色,映着血似的残阳余辉在胸前急剧地摆动。

车过原野。路边的大田,有的呈绿,有的泛黄,一块儿连着一块儿。靠近城圈儿地界的菜田,秋的作物和蔬菜长势很好。有的已采摘,有的正起收。离城远的地方,零片的地处于撂荒,这是大户人家对自家土地的休耕期。官家则闭只眼,也不纳公粮,土地慢慢地滋养休生。再耕种,养眼,五谷丰登。生活的节奏顺其自然,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急不得,种庄稼也是如此。

车夫不停地跑着,喘着粗气,渐渐感到气力的不支,毕竟有些时日没有跑这么远的路程。车速慢慢减弱下来,愈觉车把沉重了许多。好在车夫还年青,有的是耐力,看看离镇不远了,咬紧牙关,操紧车把又小跑起来。

天色渐沉,大田远处散落的村舍伴随着土地的泥香安逸宁静。晚风习习,空气润湿,雾,一点点聚拢游移。田野的湿重渐起,树影婆娑,乡野一路深秋的原色。

进入镇上,已是掌灯时分。灰色的天幕把白水镇遮的严严实实,只有西边远山深处还泛着弧线型的亮光,像紫色的血溅满画面,显得斑斑驳驳。

街灯昏黄。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商铺正在打烊。几条夜游的狗在街灯下游来散去,那昏暗的路灯把狗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缩短,望见行人偶尔仰起头来,汪汪吠上几声,等行人过去,又懒懒地向前觅食去了。出夜摊的小贩,立于街边乞望着吃客的光顾,偶然间的一声吆喝,虽悠长,却在空街回响的凄然惆怅。

戏园还未散场。赌馆正欢。妓院的生意才刚刚开始。

洋车在一家瓦蓝色门楼前停下,这许是和安粮栈沈掌柜的“府上”。

“沈太太,到了。”车夫喘着粗气,恭候沈太太下车。

一路上的颠簸,和这想来就发怵的战争传言,让沈太太已再无心注意到往日的坦然,原本一度保持的极好的贵妇人气质如散了架的皮囊,缺了一些支撑,急急付了脚钱,快步蹬上宅府的石阶。

车夫瞅了一眼隐入门里的沈太太,掂了掂手中的钱,显得很欣喜,沈太太一急把他当成了跑街的车夫。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钱掖在衣兜里,算是一次东家额外给的赏钱,操起车把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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