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迫近,让许多人乱了方寸。林叔的一别,随意如常,就像是出行一趟远门,平淡恬静。
隔日傍晚,林叔来了。好久没有看到林叔,陆得祥很高兴。吴婕把林叔一直让到北屋的堂间,又给林叔沏了茶,暄寒两句,便说自己屋里有事就告辞出来。
吴婕走后,陆得祥问起外边的事情,林叔说:“听城里回来的人讲,日本人的飞机在城南和城北扔了炸弹,死了一些人。有一家老小被炸的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人都散了架,惨哪!”
陆得祥深感意外,“那我们这里会不会也要死人的?”
“说不准,飞机的炸弹又不长眼睛。”林叔说:“听说你有些日子没有回家了,回去一趟看看,报个平安,免得家人惦着。”
陆得祥点点头。“沈掌柜也这么说。现在宅子里只有我和吴姐,朱先生又出去了,这会儿,我也不好走。再说外边挺乱的,有个闪失,沈掌柜回来不好交代。”
听风就是雨。沈掌柜和沈太太的避难,让来看望得祥的林叔颇感意外,他自叹同乡的精明。西去的太阳还没有落山,就早早的掌上了灯。“你还是抽空回去看一看,城里毕竟是你的家。”林叔显得很无奈,“沈家的人自己走了,把宅子却扔给了别人看管,还真舍得下脸。”又对得祥说:“也难得你们这么实诚。”
陆得祥笑笑,不再说话。也许出门久了,对家的感觉有些生疏,恋栈的情愫倒日渐依托。
林叔告诉得祥,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人心越来越浮沉。县城站前街落脚的外乡人结伙到周边的村子偷割农人的庄稼,那阵势以为是在自家地里的劳作。山里的土匪也多了起来,假借抗日之名绑票吃大户,乘乱打劫。不过也有光明的一面,报上刊文称,国共两党再度携手合作,由红军改编的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已经开赴抗日的最前线。
陆得祥问:“抗日的最前线在哪?”
林叔说:“距离和日本人交手最近的地方,或者就在日本人必经的路上。也许大概是泛指,说说而已,和委员长发表的抗战声明应是一个意思。”
陆得祥知道,林叔是在组织的人。这个组织是什么,得祥并不清楚。早间曾听母亲无意说过那么一句。有组织的人口紧,骨硬、也忠。
陆得祥又问:“为什么是合作而不是融合或统一,历史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林叔说:“携手合作仅是权宜之计,不排除借助日本人之手消灭或削弱对方的目的。眼下的局势,是个明白人都看的清楚。”
“如果是,那岂不太小人了吗?”
“愈是小人,戏才演的入木三分。不然,怎么叫好卖座。学问全在吆喝。走的好,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走的不好,势必又是一个南北朝。”
“有一点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敢于侵略?”
“很简单,因为人类崇拜英雄。大和民族也一样。就像男人欣赏女人的狐媚,眼一勾,魂就不见了。说实在的,并不是因我们落后,积弱、腐败等等,是我们自己解决不好自己的事情,日本人才会说,我来了。更严谨的一点说,是我们有些人把日本人请进来的。这一来,多半没好事。日本人也称,我也是华夏一族,同出一脉,目的是为自己的侵略行径找理由。历史的文明就是这么写的。”
“那为什么有人说对日本人的侵略政府持不抵抗或消极抵抗?”
“政府讲的是大局,与日宣战,不排除对双方军事力量的考量。而社会党派和各界人士的说事,只能算作一种应景式的舆论宣传。抵抗不抵抗全看日后的趋向。有一句话讲的很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国家的事,慢慢就会明白的。”
林叔又说了些别的,多是一些关照体己的话。
陆得祥回屋取出母亲托人捎来的鞋,交给林叔。说:“上次我去厂里,他们说您去了叶兰镇帮人修机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一阵儿又忙,就搁下了。”
得祥母亲做的鞋与众不同,是把吉祥缝进鞋帮儿和纳至鞋底儿的,穿着平安。
林叔接过鞋,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又试着穿了穿,很合脚,心底不免拂过一丝喜乐。对得祥说:“你母亲的手真巧,这鞋穿着就是舒服。”当地女子出嫁后,自古不知纺织一事,尺布寸缕,皆买之市肆。但纳底绱鞋却是把好手。接着又说:“以前在家的时候,都是你婶儿给做的。手拙些,针线活儿做的粗,有一点,穿着结实。”随后转了话,“以后我就不能常来看你了。最近厂里走了些人,我和矿局又请了长假,想回家看看。你自己多保重。”说着,有了走的意思。叮嘱道:“和林涵多走一走。”
陆得祥点点头,很是惋惜。
林涵是林叔的堂侄,今年春上才从老家出来。原打算留在北平做事。似觉风紧,由本家叔伯的荐介,在矿局官办的机厂谋得一份差事。
在一个面子的社会,讲的都是关系,出门做事更不易。在边城,谋事多靠熟人引荐,这一时俗由来已久。在引荐的背后是对被推荐人的品德的担保和责任。
林叔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以前林叔来总要多坐一会儿,说说家事,聊聊时局,有时沈掌柜知道了,找个理由留下叙一叙。沈家很给林叔面子。
陆得祥记忆最深的是林叔家乡的九洲庙,占地几千亩,有县城四分之一大,且每年的庙会从正月初八伊始一直延续到麦收。还有林叔的家族是当地的一大户人家,林姓人口多达千余人。在县城和北平还有本族的产业。林叔的家族,识文断字的人多,当先生的不少,有的还在大学里做事。
这一晚,林叔呆的时间很短,刚好吴婕给沏的茶溢出香气,端起茶杯抿了抿,说的确切些,在嘴边碰了碰,就急匆匆地告辞了。
吴婕出来和陆得祥一道把林叔送出街门。林叔的同事在街的对面背静处远远地候着。看见林叔出来,相随而去。望着林叔消失的背影,得祥的眼睛不由一湿,瞬间噙满了泪水。不知是牵挂,还是恋舍不下,这个一直关注着自己走进白水镇的异乡人——情感的根跃然心上。瞬间,一个坊间曾底议的疑问掠过心头,莫非林叔是那一边的人?那一边指的是专为穷苦大众谋利益的人。一说那一边,谁都明白指的谁。良久,才转身回去。
就在林叔离开沈家不久,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沈掌柜的大小姐沈牧融从省城回来了。随同大小姐回来的还有一年轻貌美的女子,看似如跟班。
那一夜,沈家大小姐屋的灯一直亮得很晚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