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两大排场事。一曰婚,热闹是为自己,得一祝福;二曰丧,排场是为别人,讨一口碑。除此之外,局外人的关注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陈家的丧事无疑是一个关注点,一方名医嘛。当年老太爷走时,也是挺铺排的。从陈安甫倒头的那一刻起,陈家的热闹就开始了。
灵堂就设在堂屋,在庭院又搭起了帆布篷。是为人们有个遮风挡雨和挂挽幛用的,也是灵堂的空间延阔。二宅念经的地方选在二门道,又在西院的空地上搭起一个小棚,借来茶炉,垒起灶台,摆上面案,来的人多,这些都得提前准备着。原先靠南屋小院独屋的厨房闲下来,专做供品和家人膳用。
陈安甫的棺木是早已备好的,存放在自家西院紧邻碾房的一间闲屋内,一同放置的还有一些杂物。
在边城的四合院内,不少的碾房或闲屋大多会搁置一棺木,俗称寿材。这些都是房东的备物,是为了上岁数的老人准备的。这一民俗不知从何时兴起。据说,为老人备寿材是为讨一老喜的吉利,也有的是为了冲喜,目的不过就是增寿罢了。
丧事的隆重显然没有早先老太爷死时的轰动,却也借了老太爷及陈安甫的知名和陈家仪的魅力走的风风光光的。还好,来帮忙的都是些族人,亲朋好友,熟人熟脸的,丧事的流程比较顺当,从穿衣、入殓、支棂、到发丧,无一闪失。只是在启程的时候略显得沉重些,出不了街门,一时,众人有些慌乱。陈老太太的几句重话让陈安甫松了手,棺木顿时轻了许多。不免有人戏言,陈安甫在最后的一走还给家人出了道难题,算是考核。
走的那一天,天下着小雨,且淅淅沥沥的下了三天。在边城人的记忆里,这雨,很少有过。有人言说,陈先生的走是感动了上苍为其送行的。
挽祭、吊丧、送殡的人,出殓的那一天,满街满巷,如潮。
七天以后,陈安甫的棺木被安葬在故乡的山岗上。祖坟——一处居山俯水、理想的风水之地。
此后,陈安甫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出。曾经在泥土上行走的一介先生,坊间的记忆碎片渐行渐远。
陈先生的存在意识除了有着骨血之缘的触景生情,在家族的祠堂上又多了一块传统的牌位,祭祀的奢求仅是一炷香和几张麻纸而已,如神。除此之外,少有人能记得了。
邻里的闲叙,偶然间的提一笔,也是不经意的说起,转手就忘却了。
人的生死,走的只是一个过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是《道德经》说的。相信往生,不过就是一个传说。如《古兰经》之意,幸福不在这一辈子,那它一定在下一辈子。下一辈子在哪?只是念想。人就活在念想中。只要有了念想,人的奔头和希冀就有了指望。天堂和地狱就是一个人心念的寓言。
古人有曰,盖棺论定。慢慢想来,人死了有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实属很难,难到不可能有一个正确的说法。何况,一个大历史的大叙述,本身就是一个价值图谱的错置,多有向壁虚构。
历史是由细节说话的,也是由细节写成的,缺了细节这一章,历史就变成王法的奴隶和戏说。在这样的背景下,舍去了细节,还能定论吗?
所谓的定论,寇王与草民之间,一个扮演着“成着王侯,败者贼”的角色,一个因活着所累的凡夫俗子而已。经过了同一温床掉下来的生命,裹着布片沾着屎和尿,那个小东西任意摇来摆去,当然,也有半数不摆的。正是这不摆的,平衡着人类的加减,既生善,也生恶,得失兼之。
在一个民主而尊严的社会里,任何人都无权评价他人,只有他自己。不管活着,还是故去。反之,天下都是先知先觉者。
陈安甫安于平静。最后的走,既无定论,也无故土堆前的那一纸祭文,更无碑及铭文,人本如此。当然,可以假设一下,如果当由大唐的王缙这样的大家撰写一篇墓志或碑文,也不是不可以的,可惜这样的大家远矣。
给死者下定论,无论是官家,还是民间,完全是现实架构下荒谬的善意填词。如果被官府冤死了,换了时间,重新认定,更是荒唐一举。这个时代的“正确”让你消失了,换了下个时代予以“纠错”,你的名字又复活了。官家的盖棺论定不过是台面上表演的一篇戏文,一种伪说。世上皆无定论,每天都是一个开始。
再评说,缺了对原罪的深层反思和起诉,无疑是八卦。
定论是无法写在黑白纸笺的,只停留在人的灵魂认知。而这一认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果说有定论,也应是生者人人平等,死者亦然,缺了前提,什么都不是。
陈安甫的死,只是做了上帝的一粒麦子。在陈家的眼里,陈安甫依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