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信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在戏娘身上的潇洒如意和粮栈的生意看旺,虽然都是一种利好,但这样的日子不知能走多久。
一夜秋雨把小镇洗刷的整洁多了。远山透着碧绿,就像立在眼前的实景清晰可见。从山那边吹来的风使人感到多多少少又增添些寒意。镇上的铺面,屋舍一切都显得湿漉漉的,像浸透似的海绵,一挤还会滴出水来。街中的路泛着泥泞,行人“跳大绳”似的走路,像喝多了酒。路面不时有浅浅的车印滚过,街面留下赶车的吆喝声和刺耳的长鞭空响,驮煤的骆驼一步一个蹄印,缓缓而行,小镇又将热闹起来。
和安粮栈还是早早开门营业。一阵寂寞清冷之后,便迎来那些踩着泥泞从镇上和四乡煤窑前来买米买面的人们。说着、笑着,像山民风风火火的来,买了粮又踩着泥泞风风火火地去。今天和安粮栈又是一个生意看好的日子。
朱子韬今早有些失意。昨夜在戏娘那风光了一夜,又早早急匆匆地赶回来,他感觉身子疲倦多了。本想今天让陆得祥到四乡的煤窑把剩下的欠帐收回来,好在那些地方得祥也熟悉。可沈掌柜偏偏又把得祥叫了去,就像养儿为了防老,可到了老又指望不上,看来只好自己去了。
朱子韬从帐房间出来,又例行公事似的转游了一圈儿,望着忙忙碌碌的伙计和那些出出进进买粮的人们,心底突然间涌起一阵酸楚。说不上的苦涩,揪心似的难受,仿佛有一种被人愚弄了的感觉。他重又回到帐房间,无意识地翻着帐册,显得忧悒;缺少贤人正襟危坐,青灯之下细读着黄卷书似的闲静,心有些烦乱。
朱子韬又想起昨夜在戏娘那儿听到的传闻,阎锡山正在拟定一个大会战,这个会战就在边城打响,这是阎长官首次与日本人交战的大手笔。朱子韬想,如果这个会战一旦开战,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会不会因会战而发生历史上因易主而出现的废城或屠城的悲剧,这样的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边城自建置伊始,曾经发生过数次大的废城之墟。一次是在南北朝的结束。进入公元六世纪后,失去京都优势的边城很快便消失了,消失的原因有待后考。唐人张嵩于开元十四年间到此,面对曾经辉煌的京都,难觅郦道元及故人记载的景象。山川、河流、湖泊、雪域、森林、草原……大都市居“雄”呈“秀”的皇家市井里坊格局,昔日的风采不见踪迹,满眼皆是荒凉的残破。不免感慨:“君不见魏都行乐处,只今空有野风吹”了。有意思的是曾经的商贾云集农耕文明之城,这一荒芜断续竟达五百年之久。此后的战事也没消停。
历史由后来的朝代续写,城如是。
大明的崛起,洪武年间,边城的重建光鲜无比。一个“懒”字,明的天下结束。此后,城又遭劫难。历史上诸多两军对峙后的“城无遗类”在边城重现。
事情的发生是姜镶之变——因阿济格的随从截奸了当地一出嫁的名门大家闺秀而引发。清顺治六年,多尔衮率部破城的平叛之举,“屠城三日,城削五尺”,此后数年,人烟绝迹,野狼出没,边城又一次消失,沦落为废墟之城。重建的时日,是在若干年后的一个初春。
城的重修碑文记载:戊子之变,谁非赤子,误陷汤火,哀此下民,肝脑涂地。是非莫辩,玉石俱焚,盖以楚猿祸林,城火殃鱼,此亦理与势之所必至者。睇此芜城,比于吴宫晋室,鞠为茂草,为孤鬼之场者,五阅春秋,哲人以黍离之悲,彷徨不忍释者。
历史会不会重演悲剧,谁也说不准。有时会出现惊人的一幕,何况是一个扶桑之国的邪恶——大和民族的异类。
小镇沦陷的日子不会太久,还能有几天平静的日子?朱子韬有些不敢往下想。他仿佛看见腥红的血和绝望者的呼喊,历史屠城的惨境像梦魇的素片在潜意识中重叠转换,杂乱无章。不免暗自叹道:这世间真得要易主了吗?倘若要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是生还是死,朱子韬自己是给不出答案的。他明白,不知哪一天,传闻就像西边山上的黑云,突然间飘过一块儿落下,砸的满城是血。
太阳愈升愈高,弥漫在白水镇每一个角落里的潮气随着气温的上升逐渐消散,空气变的清爽起来。朱子韬望了望窗外,自己安慰着自己,管它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是拦不住的,人随天意吧。再说,自己也是过来的人,经历的事还算少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国家兴亡,政府有责,而不是匹夫,一介草民是扭转不了乾坤的,他有些愤愤然。想到这儿,那些个使他烦心的事即随着这天儿烟消云散,整了整衣衫,走出铺面独自收帐去了。
沈掌柜对干女儿的惦着,就像猴子馋桃总想避开他的主人,即便是面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境也没有忘记。也许,这就是本质上的男人。
陆得祥一早过来,吴婕正在打扫书房。见得祥推门进来告诉他,昨夜沈太太受了凉,身体有些不适,现在镇上的乔医生正在太太的屋里瞧病呢。
得祥没有想到沈太太会在这个时候生病。这两天,沈掌柜总是在外边忙于应酬,家里的事全仰仗着沈太太招呼,他忙问:“太太的病重吗?”
吴婕走到窗前,朝北屋瞅了瞅,“刚才我进去听乔医生说,太太的病不要紧,只是受了些风寒,吃了药过两天就会好的。”
得祥望着吴婕思忖道:“太太的身体本来就单薄,自己又不注意,不病才怪呢!”
吴婕叹了口气,附和着说:“是啊,这几天我瞧见太太总是在忙,好像心里有事,昨夜和先生在屋里不知又在整理着什么,很晚才睡下的。”
“是吗?”得祥心头一沉,没有再说什么。他突然意识到,好像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屋里一阵沉默。吴婕又低头继续擦着家什,得祥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这时,乔医生提着诊箱从沈太太的屋里出来,迈着极斯文的步子缓缓穿过院落,沈掌柜一直把乔医生送出宅门外。这一次,沈掌柜没有请镇上的老中医。
以前沈家的人病了,瞧的都是中医。中医渊源流长,也温和,自从镇上有了西医,口碑相传,西医的疗效独显出来。沈掌柜的思想比较放开,对西医的认知早别人先走了一步。
送罢乔医生回来,沈掌柜没有进太太的屋里,而是直奔书房。
“先生早。”陆得祥连忙躬身“请安”。沈掌柜不喜欢伙计们叫他掌柜的,而是喜欢称先生,他认为称先生才更儒雅一些。
“是得祥来了。”沈掌柜说,随即,兀自走到书桌前坐下。
瞧沈掌柜的脸色还好,得祥小心试问:“太太的病好些吗?”
“不要紧的,乔医生刚给看过。”沈掌柜抬起头来若无其事的说。看看吴婕还在擦着家什,吩咐道:“吴婕,你到太太的屋里照料一下,别忘了给太太服药。”
“唉,我这就去。”吴婕放下手中的活,转身去了。
现在书房只剩下陆得祥和沈掌柜俩人。得祥两手合一毕躬毕敬地站在屋中。他不知道沈掌柜把他唤来有何吩咐,想问却又觉的不妥,只好静静地候着,也不去打扰。
沈掌柜坐在书桌前旁若无人似的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他缓缓拉开抽屉,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慢慢地看起来。恐怕是意犹未尽,提笔在上面又附言几句,又细细地端详了半天,方才觉的满意。他又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张恒源钱庄的庄票,填上数字,盖上印鉴,连同写好的信一同装入信封封好。再把信封摊在桌上,在上面挥笔写了几个字,瞅瞅,感觉良好。放下笔,轻轻地舒了口气,良久才抬起头来,很庄重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陆得祥,微笑道:“你把这封信给史小姐送去,一定要亲自交给她。”
陆得祥从沈掌柜的手里接过信,就象侍从接过将军的公文一样,很细心地把它装入内衣兜里,说:“请先生放心,我会把它办好的”。
沈掌柜很满意地往椅上一靠,又叮咛道:“这件事不要让太太知道。”
得祥点点头,看看沈掌柜已无交待的意思,轻声问道:“先生还有啥吩咐?”
沈掌柜抬了抬手,“你去吧。”
陆得祥退出书房,轻轻地把门关上,又朝沈太太的房间瞅了一眼,生怕惊动了什么,悄悄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