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一切生命之源,世界一切文明都离不开水。
长江是我国第一大河,是世界第三大河。长江孕育了华夏文明。长江文化是我国古代文明的重要源头之一。汉水是长江上最大支流,比长江更古老。如果说楚国是依托“汉、江”强大,成为天下霸主之一,那么荆山的“沮、漳”就是楚国文明的发祥地。楚国依托“沮、漳”二水勃发,壮大,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古楚文化。古楚文化以其在先秦众多文化中的独具特色,代表着长江文化和黄河文化的激荡与交融,构成了华夏文明的“顶梁柱”。
左丘明在《子革对灵王》一文,这样写道:“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正因为荆山有“沮、漳”二水,楚先民才得以生存、扎根。
荆山,蛮荒时代,人烟稀少,莽莽高山,异常荒凉,毒禽猛兽,出没无常,楚先民创业很艰难。生活在这样严酷的自然条件下,楚先民崇巫、崇鬼、崇神,祈盼神灵的保佑,且喜歌善舞。有熊绎“守燎以祭天”,有楚灵王“躬执羽钹,起舞坛前”,有楚怀王“欲以或神助,却秦师”。伴随着巫祭活动的是巫文化的产生与发展。
“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古楚地盛行巫文化。楚先民在与天斗,与地斗,与自我意志和毅力的斗争中,更是创造了多种文化。
南漳,位于湖北省西北部,汉水以南,长江以北,荆山山脉东麓。周成王时,封熊绎于楚蛮,楚建都于荆山,在南漳活动历15代君主,近三个世纪。被楚史界公认为“荆山楚源”,楚韵源远流长。
响器班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一群孩子欢呼着,跑着迎接去了。
村子里有人家在娶亲,老远就听见了叽叽哇哇的唢呐,砰砰擦擦的锣鼓。新娘快到家了,唢呐的声音更加高亢起来,那是吹手换了更大的喇叭,将喇叭对着天空吹,一身的气量都用在了那个扁嘴上。敲鼓的打镲的也都把劲头儿铆得十足,声音把整个山谷都给震动了。人们相拥着去迎接,那吹手更是舞动着喇叭,舞得浑身都是喜庆因子,满眼满脸都是盈盈的笑,那笑从铜喇叭里吹出来了,花鸟飞扬,白云止步。
这喇叭手们吹的音乐叫呜(巫)音喇叭,民间俗称“巫音”。漳河人家办红事、白事,都要演奏呜(巫)音喇叭,红事用喜曲,白事用悲曲。喜乐类,诸如“开套”“衣调”“娶亲调”“虎抱头”“何仙姑”“靠姑”。悲乐类,诸如“上山坡”“叶叶落”“普天乐”“白鹤谣”“别枝子”。巫音喇叭乐师班表演时,长号第一声,喇叭随声而起,随后怀鼓、边鼓、凸鼓,鼓点四起,还有大钹、小镲和勾锣(马锣)和鸣。尤其是,两位手持勾锣的乐师,敲上几轮勾锣(马锣),然后朝空中一抛,直至最高点,落下来,接到手中,再敲上一曲,再抛向空中。上上下下,下下上上,似飞碟旋转,令人眼花缭乱,如雾里看花,雪中观景。喇叭、唢呐调儿越长,锣师甩得越高。吹长号时,两支喇叭同时吹,两个乐师交换模音,这叫你吹喇叭我摸音,称换拇眼,难度极高。
偷换气、甩马锣、换拇眼,是吹奏“巫音”艺人的三大传统技法。偷换气是“巫音”艺人的基本功,学会偷换气,长号唢呐,一吹几里路,都不会歇一口气。吹长号,胸腔和腹部要特别给力,逢喜事,长号吹出“哈哈哈哈”之声,幽默风趣,令东家喜上眉梢;遇白事,长号吹出“呜呜呜呜”之声,悲切痛心,让亲人怆然涕下。
呜(巫)音喇叭产生于春秋时期,是楚国宫廷乐师师旷留下的古乐,声调变幻莫测,诡谲怪异,与楚人崇巫信鬼一脉相承。其音乐结构与《九歌》《离骚》近似,分头、腰、尾三段式结构,在古代宫、商、角、徵、羽中,巫音的主音是徵音,即5作为它的基音。据《史记》记载,“徵”是旺盛、向上的意思,也是红色的意思,楚人崇拜火、尊崇火神为祖先,徵音符合楚人的精神,极具楚文化特色。
楚国宫廷呜(巫)音喇叭,至今遗存100多首古曲,是楚文化的活态遗存,史学界称为楚乐的活化石。2004年中央电视台《走遍中国》栏目专程到南漳进行了系统采访录制,对全国播放。2006年10月参加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的中外专家学者,专程赴南漳观看了呜音喇叭的演出,给予很高的评价。2008年,呜(巫)音喇叭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呜(巫)音喇叭距今2600多年,无乐普记载,全凭一代一代乐师口耳相传,须按喜事和丧事的规矩和既定套路演奏,不得逾越。有“进门不吹叶叶落,出门不吹上山坡”的严格祖训。现在南漳峡口中学设置有呜(巫)音喇叭传习基地,专门请传承人给与传授。
早早起,雾沉沉,层层浓雾不见人。
东边一朵红云起,西边一朵紫云腾。
......
民俗文化节舞台上,两个汉子,脸庞黝黑,头上缠着白色的头巾,穿着滚了黑边的白绸衣。一个腰间挎着牛皮鼓,手里拿着两根小棍;一个肩上扛着锄头,挑着铜锣。锣、鼓都古旧,系着红绸。他俩唱着小调,一个做锄草动作,一个敲锣、鼓。唱腔柔和,似在和泥土涓涓对话。这是在表演民俗文化“薅草锣鼓”。
荆楚一带,楚先民“刀耕火种”时期,在开生田时,先是漫山遍野砍荒,然后点火烧荒,为消除疲劳,几百人对着大火敲着锣鼓演唱,就有了“击鼓御田神”的习俗,通过击鼓歌唱祈求山神、田神、土地神等神灵保佑所垦之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后来,演变为集体劳动时一门农民田间演唱艺术。两名锣鼓师傅(可以是几个),一人掌鼓,一人掌锣,在田埂上边打边唱,为正在紧张劳动的群众解乏助兴。唱词是农民自编的山歌,有历史故事,有民间传说,有爱情婚姻,有农业生产知识......这种与劳动结合在一起的演唱艺术,称为“薅草锣鼓”,又叫“山锣鼓”。节奏明快的锣鼓,古老而悠扬的山歌调,是集体劳动时人们最喜欢的一种娱乐,漳河人非常热爱,亲切地赞誉它是“农夫田里一台戏”。2007年,湖北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薅草锣鼓”榜上有名。
我住在漳河岸,更是深刻地体会到楚风是融于生命的,是渗透在河岸点滴生活中的。我的祖父是厨师,远近闻名。村里红白喜事都要做宴席,都要请祖父。祖父做的宴席叫“八大两头”。祖父每次出门都乐呵呵地说:“今天又去做八大两头啰。”祖父86岁,还耳聪目明,精神矍铄,还在指导徒弟做八大两头宴席。在那生活贫困的年月,祖父给人家做的宴席,依然是八大两头,只是食材不同。很小的时候,就好奇地问过祖父什么是“八大两头”。祖父眉毛上扬,眼睛发光,满脸笑容,说是楚王吃的席面,把我们弄得神乎乎的。
稍大,村里人家过事情,父亲就结合实际给我们讲解八大两头宴席,说“八大两头宴席”是楚国宫廷的席面,后来流传到民间。席面共十碗菜。上的第一碗菜,叫“大头碗”,吃到宴席快结束时,撤走“大头碗”上的那碗菜叫“尾碗”。这两碗菜合起来叫“两头”。“大头碗”放在方桌正中间。“大头碗”还没吃完,就上齐其它八碗菜,席面上始终保留九个菜碗。十碗菜的食材都有规定,做法也有规定,尤其是摆法特关键,不能乱放。父亲说古人坐席的位子有规定,不能乱坐,菜碗的摆法同样如此,菜碗摆错了位置,是对客人的不尊敬。九碗菜的摆法与后天八卦“九宫格”高度一致。“大头碗”处于九宫格“五”的中心位置,由五种颜色的食材做成,往往用五花肉做。这个“五”象征什么呢?“五”与“武”谐音,意为“楚武王”至尊。听着父亲的讲解,虽然有的不甚明白,但是小小的心总是充满着骄傲。祖父在世时,逢年过节,祖父必做“八大两头”宴席。堂屋中间放着木质枣红色方桌,每一道菜上席都要注意方式,给我一种喜庆中蕴藉庄重之感。吃着这样的宴席,人不由得滋生高雅与博大。一种地域性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细雨润无声,渗透人的灵魂的。
生长在漳河岸,从小对古楚遗风就耳熟能详。古楚遗风影响深远的要数“端公舞”。村子里死了人,穿衣理容后装进漆得黑亮亮的棺材里。棺材放在堂屋中央,架在方桌上,停放两天,第三天早上抬上山安葬。在这两天里,有一班人,穿着黑色衣裳,吹着喇叭,敲着锣,打着鼓,在一个穿金黄袍子、头束金箍的人带领下,绕着棺材跳来跳去,又吹又唱,还不时的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炸在棺材底下。
我们小孩子对吹喇叭最好奇,总是盯着看。喇叭能伸能缩,打开越伸越长,有一庹多长。“嘟——嘟——”领队的吹响了喇叭,像一声炸雷,震得耳朵麻木。喇叭一响,喧闹的人声立马禁了声,收敛了笑容,脸上显出肃穆的神情。跪在棺材前烧火纸的亲人,脸忽地罩上一层冷霜。
吹喇叭,我们叫吹号。有长号,短号。吹号的多是年纪大的,有几个吹号的。忽而单吹,忽而齐吹。都眯着眼睛,身子向后仰,号高高地指向空中,可劲儿地吹。一忽吹出细溜溜的曲子,似冲天炮,冲出了屋顶,上了天。一忽吹得粗粗的,低低的,似到了地底下,在地下还绕几个弯儿,慢慢爬了上来,像在曲曲折折地诉说。听着要流泪,跪着烧纸的亲人哭声大了起来。他们绕着棺材边吹边唱。有领队的停在棺材前,来回走踏步唱;有众人绕棺齐唱;有一人领唱,众人合唱最后一句;也有用喇叭吹出唱词的。歌声也把人的眼泪引出来。说唱的是亡人受的苦,亡人对人的好,亡人的功劳。
吹号时,会有“呛啷”一声响,是打镲。镲有大有小,两只一对,中间有个孔,拴了红的绿的绸带子,挽在手上,“呛嚓嚓”地敲打。还有打锣打鼓,锣与鼓都有大小之分。大锣有脸盆大,小的有碗口大。鼓挂在脖子上,用鼓槌在鼓帮上梆梆敲一阵脆响,似在为吹号的助威。掺和其中的,还有嗡嗡嘤嘤的一种乐器,说是笙,声音听着也想哭。 这些乐器一齐演奏,心会变得紧缩,脊背凉飕飕的。屋子静了,山静了,天空静了,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派奢华的音乐。大山闭塞,人一辈子都没有听过一场音乐会,一直到死时才享受到。有这荣光的音乐,灵魂会安然升天。
在呛啷呜哇的音乐中,突然旗幡招展,喇叭齐鸣,斧钺高举,只见领队的(端公)手拿一柄长剑,挥动宽大长袍,舞着长剑,绕着棺材上下左右劈来劈去,口中念念有词,从堂屋劈到屋外……大人说是在开路。路已开,亡人就要上山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这响器班子演奏的是端公舞。
端公舞,又叫“扛神”,是从楚国宫廷“巫舞”演变而来。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图腾崇拜,是端公舞的最高境界。全套的端公舞道数多,表演复杂,场面盛大。过去,不仅办丧事要跳端公舞,中元节祭鬼神,腊月祭祀,秋后庆丰收,盖房子庆贺,都要跳端公舞。一场端公舞下来要一天一夜,大户人家则跳三天三夜,甚至七天七夜的。漳河沿岸村子里死了人,至今依然会跳简易的端公舞,超度亡灵,以对亡人表示哀悼和敬意。
2006年10月,亚洲八个国家参加的国际亚细亚民俗年会的专家、学者专程到南漳观看端公舞,惊叹端公舞是“国宝,世界罕见”,被誉为原汁原味的楚巫“遗舞”。
作为一种原生态的民俗舞蹈,端公舞于2007年被列入省级“非遗”保护名录。
那天我回老家,父亲高兴地对我说乡集上的农家乐在使用八大两头宴席,取名为“八大两头楚王宴”。村人时兴圆桌后,没有再使用八大两头宴席,已八十四岁的父亲吃了大半辈子八大两头宴席,感情咋不深厚呢?哥哥盖了新房子,搬家时,那几垛敞口的青花瓷碗,都已经褪去了鲜亮的色彩,只剩下浅浅的花纹。哥哥说不要了。可父亲不肯。那是爷爷留下的做八大两头的青花碗,全是岁月的印记。
作为漳河人,像这样的岁月印记,还有很多,像苞茅缩酒、荆山打调、高桥花鼓,如今都被人们珍惜着,保护着,传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