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就是睡在这个地方的屋里。”72岁的张从俊大爷指着他房屋门前的一间房子地基说。
这间房子土墙已推了,石头地基还在。不大,正方形,十几平方米的样子,跟我老家普通农家一间正屋的一半一样大。看地形,应该是后面堂屋右边的正屋。我围着地基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看了又看,心里涌出的是难以名状的落寞之情。
这栋天井院式土屋已残缺不全。房子从中间被截断。后半部分推了,盖了一栋“明三暗五”式土屋,张大爷就住在这屋里。前半部分还在,但极破败,似乎随时就有可能坍塌。也许一年两年后就是一片废墟,什么也看不到了。看着这栋摇摇欲坠的土屋,我心里再次涌起不可名状的落寞,但我又很庆幸自己看到了先生退隐后居住的房子。
前后连接起来,整栋房子占地面积不大,两百多平方米的样子,两层,干打垒土墙,前低后高。门前的场院也不大。场院下面是农田,四周都是农田。上五步石阶是大门,大门很普通,不是朱门大户的那样高大,门楣也没有任何装饰,极普通,与鞠家湾的老屋没法比。大门上着锁。张大爷说前几年这里做过酒厂,房子还被人家锁着。说里面是厅屋、天井、两边的厢房,跟一般天井院式房子一样。
大门外是一长方形场院。场院上都长有荆棘了,看来荒芜很久了。场院边一棵桃树,开满粉白的花,莹亮亮的,映着房屋,使破败的房屋愈显得凄清。
张大爷说这是庄屋,是收科(收佃租)用的,原先是收科的人住的。他回来后,先住在鞠家湾老屋,没两年,弟兄分家,拈阄,他拈到这处房子,住到这儿,后来又到何家冲住,他是在这儿住的寿,我父亲他老人家给他穿的衣服,穿的是蟒袍,早就做好了的。我父亲种他的科田,他对我父亲好。我们就住在不远的那个山坳里,他经常去和父亲拉话。父亲说他不歪搞,是咋回事就是咋回事。还把种他田的人接到家里管场(管饭),大酒大肉地管。穷人有难处了,他也帮一把。
房子建在高山脚下,房子后面现在是一条公路,以前没有路,到外面去,是从房子左边的小路上个山坡,翻过山垭,再上山坡。这里两边是高山,中间是田地,一个长冲,叫果木冲。张大爷说以前不叫果木冲,说这里有座古墓,叫古墓冲,嫌不好听,改成果木冲。这里的田,过去都是冯家的。他搬来后,他负责收这里的租子。他对种他田的人说,给好大点就是好大点。他不强迫人家,跟种科田的关系好。张大爷指着房前的长冲说。又说,没听这一方有哪个说他坏话,说起他都觉着他蛮好。我听着张大爷说着先生生前的好,望着这片古老的土地,想着先生住在这里,沉下心来,寂然生活,心里倏忽间,有了一些人世间的感悟,对先生愈敬重。
果木冲,这个在县以上地图上看不到的地名,因是冯哲夫先生的隐居地,它超然地图之上,成为人们记住的地方。
2
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归去”。
冯哲夫先生是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的元老,却不愿同流合污,混迹乱世;不愿逢源官场,苟且偷生。在常人不能理解之下,1927年3月,大山里的故乡,温暖和煦,山桃花开满了山,先生从繁华的闹市,毅然启程,翻山越岭,回归故里。从此,淡泊名利,豁达隐世。
56岁的先生,回到家乡后,先住在鞠家湾老屋。1929年兄弟分家,1931年移居果木冲。
这里是在谷底,山更高些,显得比鞠家湾更幽僻,更远离尘嚣,是个归园田居的好去处。陶公是“开荒南野际”,在南山下,围篱种菊。先生在移家果木冲后的秋天,就在屋旁开辟小园,称“素园”。自号“冷庵居士”“素园老人”。平时,先生或种花,整理花圃;或教孙儿读书;或赋诗、做文章自娱。闲暇,与田夫野老相问答。恬淡冥寂,静以养年。
但是,实际上,住在这深山老林,先生并非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做一个只顾自己小家的隐者。
他平时关心着四时农事,忧农人而忧。果木冲下大雨了,他担忧,写下《积雨果木冲作》:“宅旁岩窦已流泉,小麦将花水浸田。连日采桑愁叶湿,蚕饥尚未到三眠。”
他更是时常关心着家乡民众的事,总想尽力为民众做点事。1944年,他为家乡的学校担忧,给南漳县长张世爱写信,请求给以援助:“敝乡中心小学,校舍暂赁民房改葺,未觅得永固基趾,校费亦无确定基金。敝乡山多田寡,地瘠民贫,保数复少。时虞竭蹶,颇难久支。我公如有善后良策,饬令依办,庶可维持於不坠耳!”
于山水间,他对动荡的时局更是放心不下,他对中国的前途担忧。即便耄耋之年,依然如此。
1945年先生又给县长张世爱写信,建议整顿军纪政纪,他说:
“鄙意谓急宜整肃军纪,裁汰冗员,薄轻赋敛,减少徭役,择贤有司抚治之,俾人人得沾实惠,于以培国本,揽民心。否则,天怒人怒,灾害并至,外患未弭,内忧滋起,将不知所税驾矣。”
恳切的肺腑之言,不是装着国家,不是思虑幽深,是不可能高瞻远瞩,言之凿凿的。读着这些话语,越过时间,我眼前浮现年老的先生在果木冲,于斗室,于场院,于小路,或低头沉思,或仰天询问的情形。
先生还在1945年春节,撰写了一副长联:
“当今世态,谓忠为愚,谓诈为智,谓滑刁为有用,谓恂瑾为无能,弱之肉,强之食,爪咀各矜,慨吾仁里义乡,亦成五霸七雄地;愿诸弟昆,相厚毋薄,相诚毋欺,相退让毋启争,相友恭无挟怨,急则助,缓则通,藩篱同固,具此古心直道,便是风光化日天。”
既一针见血,针砭社会病态,警醒世人,又披肝沥胆、耿耿相劝。
先生更是不忘自己的报国之志。《七十三岁生朝试笔》诗中吟:“冯唐论将是家风,欲觅英雄草泽中。老骥忽怀千里志,将军八十渡辽东。”
先生曾居高位,辉煌至极。但也命运多舛,几多悲怆。尤其是,1920年4月,先生长子离世,年仅28岁。14年后,1934年3月,先生又失去小儿子。三个儿子,仅存一子,人世之大悲痛,不过如此。先生在文章《七十自序》这样写道:
“ 由五十迄今七十之年,此二十年中,疾病死丧,患难空乏迭乘,拂乱其行,所履殆非人境。身与世两不相谋。惟山水、文章之好尚未能忘。”
“惟山水、文章之好尚未能忘”,是先生饱经忧患后的肺腑之言。
先生饱读诗书,平素笔耕不辍。归隐后,更是勤恳于写作。
他在家里设立“丹心书室”,并作《丹心书室记》,文中,先生这样写道:“始移家果木冲,大人即庭侧一斗室,麤陈几席读书其中,晤客亦於斯,课予小子亦於斯,而颜之曰‘丹心’。”文中阐述了取名“丹心”的原由,文末他说:“文信国公诗曰:‘留取丹心照汗青’。杨忠愍公临刑赋诗曰:‘丹心照千古’。二公杀身成仁,名震古今,胥基此二字,汝小子其识之,此予名堂之意也。”这话语,既是先生在教育着自己的后代,也是先生自己言行的写照。读着这话语,先生在武昌首义中临危不惧的身影,是那般清晰,宛如昨日。
就是在这“丹心书室”,先生把自己历经“三朝”的经历写成诗文,并整理成册——《素园文集》五卷。先生的《素园文集》五卷手抄本,经南漳县政协组织有关专家学者,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给以校注,于2008年7月正式刊印成书。同是板桥人,曾任湖北省副省长的张怀念为先生的《素园文集》作序,序言中,这样评价:
“它较全面而真实地反应了他所处历史时期的历史状况,为我们今天提供了借鉴,这就是‘资政’作用;冯之一生的许多切身体会都倾注进《文集》,对于今天很有教育感化的功能;冯积毕生之心血,积累和保存了大量的一方文献,这就是‘存史’的所在,也是留给后人的一笔宝贵的精神遗产。”
灯下,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素园文集》,不时为先生的气节所感动。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正气也。”先生正是这样的人。先生的《素园文集》能养今人的浩然正气。
3
“他死后就埋在对面山顶上,好多人上去看,有领导,有记者。
张大爷边说边指着方向。
山有二三里高,但不是很陡峭。我问张大爷上山有没有路。他说有,这时候树叶没长大,还好找。我想上去看看,想请张大爷带路,可又不好意思说。张大爷身体还硬朗,脊背直直的,白头发都没多少,他不说年龄,根本看不出是70出头的老人。他刚从板桥集镇上买东西回来,穿着半新的皮鞋。他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过完年就走了。孙子在县城读高中。老伴去世了,只有他一个在家。我犹豫着请他带路。没想到,他爽快答应了,满面笑容地说:“不熟悉不好找,我给好多人带过路喽。”看他极爽快的样子,极感激。
我们从对面公路边一户人家屋角上山。张大爷说,这个屋场是冯哲夫的。我听了,睁大眼睛,满脸疑惑。张大爷说屋脚都整好了,准备盖的,快解放了,哲夫把钱财献了出来,没盖成。听了他的话,我才仔细看地基,确实不一般,高四五尺,都是用钻子凿的青石条砌就的,有很长一排,这户人家只盖了中间的三间。
晴得好,又是正午,上山没好大一会儿就满脸是汗,还直喘气。可张大爷一点儿都不气喘,敞开衣服,在前面走着,不时提醒我注意走稳。路还好走,有三四尺宽。张大爷说前几年政府准备从山脚修台阶上来,都有人来看了好几次,又没见修。说冯哲夫的孙子每年都回来上清明。
“就在这儿。”张大爷先几步到。我停住脚步,抬眼看去,一个土堆,四周连用石头砌都没有,就那样自然的土堆。也不特意的高,就那样自然的高度。没想到先生生前住着那样朴素的房子,死后依然住得这么朴素,我以为是红砖砌的极气派的墓房。但是他坟茔前的石碑却很高大,高出了坟头许多。坟头上插的有清明吊子。
墓地地貌,背靠长长的山岗,左右是自然的土石岗,略高些,中间是平地,墓地就在这凹形地里。走进墓地,石碑,高约一米五,宽近两尺。正面碑额篆刻“民主高士冯府君墓志”,碑文是先生的孙子冯应桂撰写的。我蹲下,仔细阅读,记述了先生一生正义、爱国的事迹。碑文末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夏历壬寅十二月初二日”的时间。背面碑额篆刻“永锡尔类”四个字,中间是冯氏家族简介,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天上亦昏昏那异人间休乘黄鹤升仙去。下联:生前忧寂寂宁论死后熟遣青蝇作吊来。这幅对联是先生生前自己撰写的,嘱咐后辈刻在碑上。读着这副对联,听得见先生忧心忡忡、渴盼建功立业而又不能的心声。这幅对联,收录在2012年版《南漳县志》,卷三十二“艺文”“对联”里
这里长眠着一位刚直不阿、正气凛然的知识分子,一位光明磊落、品德高尚、赤心爱国的知名人士,一位值得荆楚黎明百姓永远纪念的人。站立其墓前,心里是深深的敬意。站立这样一位老人面前,对心灵更是无言的极大教化。
山高,抬那么大的石碑上山,是不容易的。张大爷说竖碑时,从右边山岗抬上来平缓些,好多人去帮忙。说那时他十多岁,看着抬上山。说这墓地先生活着时就看好了,请四川风水先生看的。说在这墓地点一支蜡烛,再大的风都吹不灭。
先生安葬的山叫覆舟山,两边高,中间低,形如覆船。此山四周,群山环抱,状如莲花。潮水河从覆舟山西北流过。先生就长眠在这青山绿水间。此时,树木刚绽放柔嫩新叶,极清新。
阳光和煦,春风拂面,上山出的汗已干了。我向先生深深鞠躬告别,走下高山,踏上返回的公路,走到垭口,再次回望果木冲。果木冲,禾苗青青,三四个农人在田里忙着,旋耕机耕地的“突突”声,极清晰,一幅盎然的田园春耕图。
先生的精神品质将千年传承,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