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秦仲到街上一家小餐馆里胡乱地吃了碗面,就拖着沉重的步子到易之蕙的家里去了。因为他想在路上再好好想想,加之这条山路崎岖不平,所以他没有骑自行车。
他走在一片绿油油的油菜和小麦田间,时不时地掏出手帕擤擤鼻涕——他昨晚感冒了。他看见麦田边上有一个好看的布娃娃,就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看着看着,他突然一下子把布娃娃恶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脚把它踹到麦田中央去了。他又擤了擤鼻涕,再继续往前走。
天空一片苍茫,又迷蒙又低沉,北风也不停的一阵阵地刮。秦仲觉得寒冷的风一股股地直往自己的脖子里面钻,好像不把他凉透决不肯罢休一般。他不禁一阵阵地打着哆嗦。
大约9点半,秦仲终于挨到了易之蕙的家。这时,易家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杨乃武与小白菜》,恰好《小白菜》曲便传到秦仲的耳朵里来:
小白菜,泪汪汪,从小没了爹和娘;童养媳,苦难讲,就怕逼着去拜堂。
半夜里,秋风凉,望着月亮哭断肠,小白菜,泪汪汪,苦水比那溪水长。
……
秦仲听得伤感,泪珠儿便在眼眶里打转。他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终于还是走进了易家的大门。
正在楼下看电视的之蕙妈一见秦仲,便朝楼上喊道:“之蕙爸,你看是不是秦主任来了?”一边便笑眯眯地抬了凳子招呼秦仲道,“你请坐!”
这时,易支书便从楼上走了下来,笑道:“秦主任你来了!”
秦仲一见易支书,连忙站起来,勉强笑道:“易书记早。”
“坐坐坐!”易支书一面点头一面热情地招呼道。
“易书记,我同意和易之蕙结婚。”秦仲鼓足了勇气,一开始就开门见山地把不知在心里面复述了多少遍的话说出了口。
“真的想清楚了?”易支书和蔼地笑着。
“是的。只要易之蕙愿意。”秦仲答道。
“秦老师,你不要委屈你自己!我是不会答应嫁给你的!”易之蕙不知什么时候也从楼上走了下来,突然对秦仲道。
“之蕙儿,不要乱说!”之蕙妈连忙站起来,一把拉着易之蕙说。
易支书气得脸都紫了,然而他克制住自己,没有发作。
秦仲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方说道:“易之蕙,我,我是真心的。”
“你娶了我,师娘怎么办?”
“胡说八道!秦仲又没结婚,你哪来的师娘?”易支书拿眼狠狠地瞪着易之蕙。
“他的女朋友就是我的师娘!”易之蕙好像豁出去了,根本就不顾她父亲的脸色。
秦仲便低了头不开腔,心里一酸,眼泪不觉就流了出来。他连忙用手帕捂着擤了擤鼻涕,勉强笑着解释道:“昨晚没睡好,感冒了。”
易支书和之蕙妈也勉强地朝秦仲笑了笑,之蕙妈竟口不择言道:“你擤!你擤!”易支书气得狠狠地用眼剜了易之蕙一眼。
“秦老师你放心!万一逼急了,我就说是我有一天晚上独自一个人到05厂去看电影,回来时在路上被人强奸了的。他们谁也别想告倒你!”
易之蕙一口气把这两天里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气得易支书冲过去就给了她两耳光,朝她大叫道:“你给我去死!”
秦仲吓得不知所措,之蕙妈连忙一边劝一边把易之蕙拖到楼上去了。
“你都看到了——易之蕙可是一心都在替你着想!”半晌,易支书方冷静下来,严肃地对秦仲说道,“做人可得要有良心——你也要替易之蕙着想着想!你们元旦就结婚吧!”
“元旦?现在离元旦就只有20天的时间了!”秦仲惊道。
“你看易之蕙的肚皮还能等吗?”易支书不满道。
“那我现在就回去和我的父母商量商量。”秦仲只得无可奈何地说。
“你回去吧!记住:一定要给你的父母说清楚!”
“知道了。”秦仲木木地应道。
“还有,这里虽然是山路,不好骑自行车,但也不过四十来分钟的路程,你以后要经常来看看之蕙!”
“记住了。”
“你走吧!”
秦仲终于如罪犯获释一般,偷偷地在心里出了一口长气,快步离开了易家。
走出易家不远,秦仲迎面碰上一对青年男女,那男的挡住秦仲道:“秦主任,过去吃了午饭再走嘛!”
秦仲诧异道:“你们是谁?”
“他是之蕙的哥哥,我是之蕙的嫂子。”那女的便笑眯眯地说道,“听说你要来,爸爸叫我们上街去买了点菜。走,走,转回去吃了午饭再走!”那女的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鱼啊肉啊的往那男的手里一塞,便动手来拉秦仲。
“是易书记要我马上回去找我父母商量我和易之蕙的事情的,下次吧!”
易之蕙的哥嫂听说是易支书的意思,便不再阻拦:“那下次再好好地陪你耍!”
秦仲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什么也懒得去想!他凭着感觉回到学校,骑了自行车回青龙老家去了。
秦仲有四姊妹,他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他本是老幺,然而,按照当地的习俗,排行是认男不认女的,所以,他的父亲给他取名为“仲虎”,然而不知怎么的,后来大家都把他名中的那个“虎”字给省略了,于是他成了“秦仲”。他的哥哥秦伯虎本是岷江县高中68届的高材生,然而不幸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他没能读成大学,只得回乡当了一名小学民办教师,一直在秦仲他们的村上教书,当年,他还教过秦仲呢。
秦仲的老家离白虎中学有二十七八里路,骑自行车需要绕道,路更远,得骑一个多小时的车。当秦仲回到家时,他的父母正在家里烤火。现在正是农闲时节,农村没啥事干,而秦家经济不宽裕,一时还买不起电视机,所以秦仲一家人便常把烤火闲聊当乐事。秦仲的父母见儿子突然回来,很是奇怪,这个问“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那个说“雨佳呢?”秦仲便哭了,说:“妈,我要结婚。”
“结婚就结婚嘛!怎么还哭?那么大的人了!”秦仲妈拍着伏在桌上痛哭的儿子的肩膀,不解地说。
“不是说好了明年才结的吗?”秦仲父亲觉得儿子哭得奇怪,忍不住问道。
“不是和雨佳结!”秦仲边哭边说道。
“这就奇怪了!上个星期天你和雨佳回来时不是还好好的吗?”秦仲妈道。
“有人要逼我娶他的女儿!”秦仲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嘛!”秦仲父亲有些急了。
于是,秦仲哭着把他和易之蕙之间发生的事,以及这几天所受的委屈一古脑儿的全倒给了自己的父母。
秦仲妈气得半死,不由得大喊大叫道:“你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书,就这么给毁了?不行,我找那个什么狗屁书记讲理去!”
“是你儿子理亏。你去找他说什么?”秦仲父亲阻拦道。
“大不了赔她的青春损失费!”
“要是他真的告了你的娃儿,你的娃儿就得坐牢!”
“又不是强奸她!别人都不得坐牢,凭什么我的娃儿就要坐牢?”
“就凭你的娃儿是老师,那女娃儿是你娃儿的学生!”
“老师又怎样?学生又怎样?”
“不懂就别说!”秦仲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
“仲儿不是说那个女娃儿不得告他吗?”秦仲母亲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了。
“所以我觉得那个女娃儿没有她的父母那么势利。她对仲儿倒像是真心的。”
“我的娃儿是大学生,又是教导主任,那么好的前途,凭啥子要娶个农民女儿嘛?”
“一个男人活在世上,就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决不能做没有良心的事!仲儿,你就认了吧!”秦仲父亲没有理会秦仲妈的话,他已经冷静下来,严肃地对秦仲说道。
“那雨佳怎么办?谁又对雨佳负责?”秦仲妈哭起来,“雨佳,我可怜的孩子!”
“雨佳她不会原谅我了!”一听母亲提到钟雨佳,秦仲心里更加痛苦,他伤心绝望地叫道。又见母亲在哭,不禁大恸,便放开悲声大哭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仲儿,你晓得你哥学校里的那个曾石老师吧?他也是吃商品粮的,还不是照样娶了一个农民女儿。”
秦仲听父亲如此说,心里更是愤愤不平!他知道曾石是个82年和他一起毕业的中师生,和伯虎哥哥在同一个村小里教书。但他因上学得迟,年龄反而比自己大了近三岁,今年已经26岁多了,半年前刚和一个在他学校里煮饭的临时工结了婚。说起这些中师生,他们的命运才叫惨呢:他们大都是农民子弟,由于家境贫寒,他们一心想早点跳出“农门”,更由于他们在读初中时学业就异常优秀,能够考上比大学(重点高中)要难考得多的中等师范学校,所以他们选择了读中师。他们早早地脱掉了农民的衣服,最后却又不得不天天和农民生活在一起,两三个人寂寞而空虚地守着一个令人绝望的偏僻的山村小学,燃耗着自己美好的青春。他们的意志便在这看不到“刑期”的领导们所谓的“锻炼”中被慢慢地摧毁、磨灭。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便因为长期在村小“锻炼”而找不到老婆,最后又不得不娶个农村女孩儿,重新成为不是农民的农民。
“我是大学生!我不想当农民!”秦仲绝望地一遍遍哭叫道。那叫声撕心裂肺,像一只受伤的野狼在寒冷的冬夜里嗥叫。母子俩重新抱作一团,哭个不止。
秦仲父亲见秦仲母子俩哭得悲切,眼泪也悄悄地流了出来。他一边往里屋走,一边摇头叹息道:“冤孽!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