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35、
在跑步机上跑了十几分钟，周昱明已经感到微微出汗了。
这是他的第一次。他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也会走进这么宏大的商业性健身广场。
这是一个周末的傍晚。下午刚刚参加完历史文化研究会的一个研讨会，乘电梯下楼，走出了紫薇文化大厦，迎面的寒风吹得人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时候天色已向晚。后来他大约能步行100多米吧，就走到了这个健身广场的楼下。
一走到健身广场楼下，几位营销健身年卡的小姑娘就像蝴蝶一样笑盈盈地上前搭讪，他左躲右闪，最后，还是经不住这几位小姑娘的宣传攻势，终于被连推带拉地领进健身广场参加健身体验。
这家健身广场在这座大楼的第三层，而且整整占据了一层楼的空间，怪不得叫健身广场呢，真的是很大啊！跑步机以及各种他叫不上名字的健身器材分不同的区域摆放着。一些肌肉发达的小伙子不时从身边走过，还有一些腰身纤细的小姑娘走出走进的。当然，一排排跑步机上也能看到身体肥硕，长着大肚腩的中年人的身影。
夜幕慢慢降临了。窗外是十一月的寒冬。霓虹灯照着外面雾蒙蒙的夜空，照着对面临街的富丽堂皇的商业大厦。
跑了20多分钟了，周昱明一看跑步机，这上面的数字显示他已经跑了5公里了。这是身边一位女教练告诉他的。
这位挂着胸牌的健身房的女教练，在他旁边负责带他体验健身，她不断地告诉他这台跑步机上面的几个数字的意义，一个是你的耗时，一个是你跑的里程，一个是你跑步的速度，一个是你跑这么多路消耗掉的卡路里……他一听，心想原来这机器这么灵，竟然能测出这么多，这不是几乎把人的什么都知道了吗。
他的汗水流下来了。他抹了一把汗，按照女教练的示范，逐渐放慢了跑步速度。
他开始在跑步机上慢走，一边望着窗外的夜空。霓虹灯照着雾蒙蒙的夜空，照着对面高大宏伟的商业大厦，照着临街一个个灯火辉煌的正在营业的商铺，照着一个个时尚诱人的玻璃橱窗，也照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和急匆匆的行人。
36、
周昱明忽然想起了今天下午的研讨会。
今天下午的研讨会属于他们学会的一个常规性的座谈会吧，因为他们历史文化研究会几乎每个月都会举办这样一个座谈会的，目的是为了让会员们谈谈各自的研究心得，谈谈各自最近都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新的研究发现等等，当然，和一群有共同语言的人谈论共同的喜好，这也算一种很友好的文化交流吧，呵呵。
老赵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很少发言，没想到他今天的发言竟然是那样精彩，他说：“长篇古典小说《镜花缘》，以其浓厚的神话色彩和浪漫幽默的艺术特色，在中国古代神话小说中独树一帜，被后世研究者称为堪与《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相媲美的四大古典神话小说之一。一说起这部奇书，人们往往会谈起小说故事所讲述的奇闻趣事，小说文本彰显的光怪陆离的世态众生百相，小说诙谐幽默的文笔、漫画般的艺术手法，以及小说嬉笑怒骂的批判现实主义特色。”
老赵的名字叫赵普梵，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微胖，有些谢顶，已经年过六旬。大约是几十年博览群书的积淀和深耕杏坛精益求精的钻研精神使然吧，老赵虽然很少发言，但每一次发言，都很有见地，也都能赢得会员们的一致称赞。
顿了顿，喝了一口茶，老赵继续说：“但今天我想谈谈自己独特的观点，首先我认为，这部小说的开头或者说缘起很奇妙，不仅是一曲浪漫女性赞歌的序曲，而且与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有某种相似。
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镜花缘》的开头写了一代女皇武则天本是心月狐下凡，她于残冬酒醉后乱下圣旨令百花齐放。因仙界的百花仙子只顾在洞府中与麻姑下棋没有掌管好百花，使百花于残冬提前开放，没有遵守天庭的规章而按时令节气开放。于是，百花仙子与牡丹仙子等100位仙女就这样因不小心触犯了天规，被贬谪下界投胎，遭受世间的磨难。
这样一个开头，或者说小说的缘起，与古典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有异曲同工之妙。《水浒传》的开头是“洪太尉误走妖魔”，就是说108个英雄好汉原是被镇压在地府中的108个妖魔，因洪太尉“遇洪即开”的挖掘而使这些妖魔散落人间。这样，就给小说增添了趣味和神话色彩，引人入胜，使读者产生盎然的阅读兴味。同时，将一百单八将妖魔化，使小说气势不凡，也给《水浒传》这部小说平添了几许悲壮的色彩。
同样的道理，《镜花缘》的开头通过一个众仙子触犯天规的美丽故事，较好地交代了100位各具特色、各具性灵的仙女将会散落人间，为接下来小说故事的演绎做了铺垫。于是，在接下来的小说主人公唐敖、林之洋、多九公的出海远航中，他们游历的君子国、大人国、劳民国、聂耳国、无肠国、玄股国、女儿国、两面国、黑齿国等等国家中奇遇的那些奇女子就不足为怪了。因为，读者知道，这些或富文才，或具武略，人人聪慧异常，个个有胆有识的奇女子都是仙女下凡。这样一个美丽的开头，堪称一曲女性浪漫赞歌的序曲，为小说平添了几多仙气和神韵，真是神来之笔……”
周昱明对老赵的观点深表赞赏，因为他也读过《镜花缘》这部书，大约是三年前吧，虽然许多故事记不太清楚了，但是开头还是有印象的。而且他还记得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比如唐敖、多九公、唐小山、骆红蕖、廉锦枫等。
后来轮到周昱明发言的时候，他说他最近阅读的一本好书是《大儒张载》，因为大家都知道‘横渠四句’彰显了宋明理学的气象和胸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最高追求，也是终极的人生价值之所在，这部书让他知道了横渠先生在怎样的人生境遇下，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振聋发聩的“横渠四句”，以及横渠先生为理想所做的各种努力，如弃武从文、读经思辨、实验“井田”、上下求索等。同时，这部书以文学的形式，精心提炼和展示关学思想具有当代价值和世界意义的文化精髓，努力践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再现了十一世纪的北宋那样一个群星灿烂、波澜壮阔的伟大时代。
最后他在总结发言中说：“赵老师今天的发言很好，我对赵老师的观点深表赞赏，我也读过《镜花缘》，我认为这部书在长夜如磐的封建社会，难能可贵地塑造了一群天生丽质、聪慧娴淑、多才多艺、知书达礼、勇敢坚强的女性。她们本来就是天庭的仙女，所以有着与众不同的娴淑与灵性气质，她们虽然散落人间投胎做了凡人，但在艰难困苦的境遇中仍然像‘花儿’一样活着，展示着自己与众不同的‘花样人生’……”
37、
正当周昱明信马由缰地回想研讨会上的事儿的时候，身旁的健身教练说话了：“大叔，你也体验了好大一会儿了，我们健身广场的条件不错吧？给你办个健身会员卡吧。”
这句话一下子把他拉回了现实中的健身广场。看着身边这一排排跑步机上健步如飞奔跑的男人女人们，他们一个个跑得热火朝天，正在不亦乐乎地流汗流油。有的是笨拙而臃肿的身躯，有的是肥硕而脑肥肠满，当然也有一些身材匀称有腱子肉和腹肌的年轻人，但不知为什么，灯光下，他们那些闪着亮光的流汗流油的脑门，使他不由得想发笑，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这时候，他已经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于是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汗。
刚才那位健身女教练微笑着说办个健身会员卡，一年的费用只需要1598元，平均一天不到5元钱。她笑得很甜，态度很好，也很会说话，不断地鼓励和怂恿他办卡，用那些健身的各种好处来说服他。周昱明知道，她这种甜得能渗出蜜的好态度，最终只是想从他身上掏出钱来而已。
想想那位女教练的话，看着身边这些在跑步机上健步如飞拼命奔跑的男人女人，看着他们喘着气的样子，看着他们流汗流油的脑门和肥硕的身躯，再想想自己已经跑得大汗淋漓了。忽然他觉得这个社会有点荒诞，有点可笑。
于是，他想起了一位大学教授的故事。那位教授是他的一位远房亲戚。那是十几年以前的事儿了。有一年教授回老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他躲在书房里裹着棉大衣读书，还冷得瑟瑟发抖。他的哥哥满头大汗地从田里劳作回来，一看到弟弟苍白着脸、瑟瑟发抖的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跑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一边递给他一把斧头，说，快去，把咱后院的那一堆干树桩给劈了，出出你的汗，看你还冷不冷！后来，那位文弱的大学教授迫于哥哥的威严，无奈只得丢下书本，去后院劈柴了。哪知道用力劈柴后，他果然就不再发冷了。
现在，城里的人要出出汗，已经没有干树桩可以劈了，而是要花钱，上健身房来消耗自己过多的能量和脂肪，来出汗，来流油。想想，这是多么荒唐和可笑的事儿啊！
想着想着，周昱明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忽然窗外飘来了熟悉的歌声：“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
这是那一年“快乐男声”中一位歌手唱的歌。那场轰轰烈烈的全国选秀活动已经过去很久了，对他来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几句歌词。他总觉得这几句歌词还多少有点内涵，有一种人世的苍凉感受，那是用心感受滚滚红尘中世态炎凉的一种别样的人生体验。
是的，一年1598元的健身费用，对周昱明这个公务员来说确实不算多，按那位女教练的话来说，就是一天还不到5元钱呢。但他总觉得把钱用在这儿，好像有点荒诞。因为他原来跑步一直在路上，在有着花草有着树木的路上。而且早晨在这样的路上跑步，能嗅到花草的清香，他觉得那才叫真正的跑步呢。再者，他已经开始练习八段锦功法了，他觉得对于中老年人来说，练习舒缓柔韧而优美的八段锦功法，似乎比剧烈的高强度运动更健身更养生吧。
西方现代派文学中有一个存在主义流派，他们的观点有一条就是：人生是痛苦的，世界是荒诞的。
周昱明当时在学习西方文学艺术的时候，总是想不通这些观点，无论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来相信这些观点。但后来，随着涉世渐深，被无奈的荒诞的世事经年累月地打磨，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竟然相信了这个观点。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办健身年卡。
走出健身广场，下到楼下面，寒风夹着雪花向他袭来。他不由得一缩脖子，裹紧了羽绒服。
这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可怜兮兮地向他伸出手来：“先生，行行好，我很饿啊！”他不假思索地掏出一张10元的纸币。
“谢谢先生！谢谢！”一边是老乞丐一叠连声的道谢声。一边是紧跟其后的劝他办健身会员卡的那位女教练悻悻地诅咒，声不大，但他却能听清楚：“连个会员卡都办不起，却有钱给乞丐！真是傻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