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飞回答不上来了,疑惑地看着杜教授,再看看谭春学。谭春学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俩。
“嗯,孩子,你来看,鱼的须子和它的鱼鳍……”杜教授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水中游过的一尾大鲤鱼,“注意,仔细观察!”
“噢,鱼须动起来了,鱼鳍也摆动了。”志飞瞪大眼睛,仔细观察。
“是吧,鱼须和鱼鳍虽然细小,但是它们的姿态更传神,更能表现出鱼的神态,你说呢?”
志飞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低头凝神仔细看,几尾家乡带来的金黄鲤鱼,正与杜教授原来养在水池里的小金鱼交头接耳,呢喃细谈呢。
谭春学忽然想起,来了半天了,怎么没见师娘呢,他朝向老师恭敬地问,“恩师,俺怎么没看见师娘啊?”
“哦,你师娘去买菜了,估计这会儿啊,该回来了。”杜教授话音未落,就听见小院们,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慈眉善目,圆脸白发的老太太,手里提着几把青菜走进来。
“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老婆子回来了。”还没等杜教授说完,谭春学早飞步抢到老太太跟前,一个屈膝,就跪在了老太太面前。他的眼里满满两行热泪,嗓音也已呜咽,大声叫着“师娘!师娘!”
老太太一愣,看着跪在眼前的谭春学,仔细辨认,“你,你,你是小谭子?”
“师娘,是俺啊,是您的小谭子,来看您来了。”
李志飞还是第一次,看见一向稳重的谭春学老师情绪如此激动,只见谭春学伸着两只手臂,抱住老太太的腿,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哎呀,真是俺的小谭子啊!”老太太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摸着谭春学的头,又把他的脸转过来,仔细端详。
“长胖了,比原来胖些了。哈哈,不过,还和以前一样,爱哭。快起来吧,你这孩子,别哭了,再哭把俺的眼泪也惹出来了。”
白发老太太把谭春学拉起来,上下打量着他,像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孩子。
“你看,你看,老婆子,你比俺还受他们敬重呢。”
瘦瘦的杜教授口气略带醋意,忍不住开起了老婆子的玩笑。
“当然了,他们是你的学生,可是却都是俺的孩子呢。他们当然和俺亲了,是不是,小谭子?”
“是,师娘,噢,不,不对,您与恩师,和俺一样亲。”谭春学心情还没有平息下来,口不择言,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了。
“哈哈,你这小嘴儿,还和以前一样甜!俺记得你啊,是你们那一班同学中年纪最小的吧。到省城上了大学,还常常想家想得哭鼻子呢。
“对了,俺和你还是一个县的老乡呢吧?那时你到俺家来,俺老是偷着给你留好吃的,哈哈,对不对,小谭子?”
师娘指点着谭春学的鼻子,数点着往事。
“嗯,师娘,您还都记着呢!”
李志飞看到谭老师连连点头,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捏着扶着老太太的胳膊,亲昵又格外温馨。
“哈哈哈,别老小谭子、小谭子叫了,人家现在也是老师了,这不,他都带着自己的学生来北京上大学了。”
杜教授提醒老婆子,那意思是在李志飞面前给谭春学留点面子呢。
“当老师咋了,他当老师也还是俺的小谭子,你这个老头子,又妒忌孩子们对俺比对你亲密了吧。”
老太太口风一点儿也不放松,不服气地瞪了杜教授一眼。
“是啊,师娘,俺又给您送来了一个孩子,咱老家的孩子。”
李志飞张口,忙叫“师……”,一个“娘”字还没叫出口,就觉得不妥,忙改口:“婆婆好!”
“这孩子,好,你好啊。”老太太朝着志飞点点头。
谭春学一手拉过师娘的手,另一只手指着屋门口的那两个布口袋,一边有点心急地说:“师娘,您猜,俺给您带啥来了?”
“这个嘛,让俺猜猜,哈哈哈,你这个馋小子,一定给俺带好吃的来了吧。”
“师娘,”谭春学接过师娘手中的菜,“你摸摸看,一准能猜出来。”“不用摸了,俺知道,是大枣和小米,对不对?”
老太太微笑着,盯着谭春学。
“啊,师娘,您真神了,怎么一下就猜到了呢?”
谭春学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嘴张得老大,吃惊地看着老太太。
“你这个小馋猫啊,上学时,每次从家里回学校,总会给老头子和俺带你家里种的大枣和小米。不过,你带来的大枣和小米啊,味道真地道,比市场上买到的要好多了。这么多年了,俺还能记得那个味道呢。”
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夸张地嗅嗅鼻子,仿佛那个熟悉的味道就在眼前。
“师娘,俺真服了您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那么清楚。”
谭春学轻轻拍着老太太的后背,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好了,好了,老婆子,快去做饭吧,晚饭要好好招待一下他们。”
杜教授提醒老婆子。
“嗯,好,你们先聊着,俺这就去做饭。”
老太太高兴地答应着,一边接过来谭春学手中的菜,一边往厨房走去。
“师娘,俺帮你吧。”谭春学扶着老太太。
“不用,不用,你快陪你老师去聊会天吧。你是不知道,每次有老家来人,老头子都会高兴好几天呢。”
“是嘛,哈哈哈,那俺帮你把大枣和小米拿到厨房吧。”
谭春学手脚麻利地拎起房门口的那两个布袋,志飞想上前帮忙,谭春学忙把志飞推开,着急忙慌地连声说,“不用,不用,俺自己来。”那架势,仿佛布袋里装着什么秘密一样。
杜教授招呼李志飞进屋,志飞拿出自己准备的老粗布床单和千层底老布鞋,送给杜教授。
手里拿着老布鞋,杜教授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自言自语起来,“还是家乡的布鞋养人啊,俺最喜欢穿家乡的这种老布鞋了。记得俺和你差不多大时,也总是穿俺娘给俺做的这种布鞋。后来啊,你师婆,又给俺做,一穿就穿了大半辈子啊。俺觉得啊,还是这种千层底的布鞋啊,养脚,穿着踏实啊。”
谭春学双手捧着一个小布包进来,听杜教授说完,把小布包递到杜教授面前,恭敬地说:
“恩师,这是俺给您准备的礼物。”
杜教授有些疑惑,接过小布包,放到身边的小茶几上。
“你来看看俺这个老头子,俺就很高兴了,你还带啥礼物啊?”
杜教授语气十分客气。
李志飞看到,小布包外面粘着几粒金黄的小米,恍然大悟。一路上,老谭老师一直不让自己碰他自己带来的那两个布口袋,原来,是在布袋里的小米中藏了送给恩师的礼物啊。
“恩师,您打开看看。”
谭春学一脸恭敬,眼神中有些迫切。
“好,俺看看。”
杜教授伸手把小布包封口的麻绳解开,一把精致的茶壶,从包里露出来。
李志飞看到,杜教授脸上忽然严肃起来,双眉蹙到中间,眯起眼睛,仿佛一下子惊呆了。
“小谭,你把俺的眼镜拿来。”
杜教授指着窗台下的书桌,吩咐谭春学拿过来自己的老花镜。
谭春学小心翼翼地把眼镜拿来,递给自己的老师。杜教授接过眼镜,戴好,仔细把玩这把茶壶。
李志飞看到那个茶壶呈青紫色,大肚,细嘴儿,壶把儿像一个婴儿的小耳朵,煞是可爱。整个壶身线条圆润流畅,壶盖儿上一个小尖把,恰似一个缨枪头,简练传神。
杜教授翻过来,翻过去,里里外外,一边看,一边琢磨。蹙紧的眉头忽而抻开,忽而又皱紧。好一会儿,只听杜教授面向谭春学,
“小谭啊,这把壶,你是咋得来的?”
谭春学微微弓着腰,看着杜教授,慢慢讲起这把壶的来历。
原来,十多年前,南河乡高中附近一个村子里,有一个老地主,喜欢书画字幅,延请了好几位有名的书法家帮着抄写家谱。他托了很多人写,都看不上眼。
后来,听人说乡高中谭春学老师写得一笔好字,就亲自找谭老师求写家谱。谭春学意兴所致,挥笔写下几个字,送给那个老地主。老地主惊为天字,十分喜欢,就求谭老师帮着抄写整个家谱。
等到抄完家谱,谭老师又帮着抄了族谱。
家谱和族谱是村庄同族的大事,历来被敬重有加。老地主十分感激谭春学,一定要好好酬谢他。谭春学分文不取,只为有人识得自己书法的妙处,已属荣幸。那个老地主百般相谢,谭春学推脱不过,答应去他家吃一顿饭。
在老地主家,谭春学发现了这把壶。当时壶身黑不溜秋,毫不起眼。那个老地主见谭春学爱不释手,就以壶相赠,聊表谢意。
谭春学回到家,细细磋磨,壶身露出真相,果真如自己所想,是自己恩师最喜爱的紫砂壶。
当年上大学时,谭春学家里特别穷困,多亏了恩师杜教授和师娘百般照顾,常让他到家里吃住。跟在恩师身边,谭春学知道了恩师素喜茶壶,最爱紫砂。耳濡目染,谭春学跟着恩师学会了养壶之法。
虽然称不上鉴赏大师,但是多年的艺术修养,还是使得谭春学慧眼识宝。他断定这把壶是个古物,就决定有机会送给自己的恩师杜教授。
这次来北京,谭春学特意把壶用小棉布包裹好,再藏在带给师娘的小米袋中,一路上细心保护,连李志飞也不让碰手,就是为了给恩师一个完完整整的惊喜。
听完谭春学讲的故事,杜教授有些明白了。
他指着茶壶,问谭春学,“小谭啊,难得你一片心,还记得俺喜欢这些个东西。不过,你觉得,这把壶是什么年代的呢?”
“恩师,俺觉得应该是清朝前期的,再具体俺也看不懂,只是觉得不错,就一直好好保存,就一心想着给恩师带来。”
“嗯。”杜教授略有所思,“你说好好保存,说说看,你是咋保存的?”
“恩师,当年跟着您学画的时候,俺看到您天天泡茶,说是养壶。俺就学着您的样子,洗净了茶壶,天天泡一壶茶。您说怪不怪,刚得来时这把壶还是黑不溜秋的,十多年下来,竟然慢慢变成了青紫色。俺觉得应该是清朝前期的,材质应该是紫砂,对吧,恩师?”
“你说你天天泡茶养壶?十多年一直这样做?”杜教授追问谭春学。
“嗯,恩师当年的教诲俺没有忘,只是盼着早一天能见到恩师,谁知道一等,等到了现在。”
李志飞看到杜教授深吸一口气,昂头看天,眼角有晶莹的泪花。
“难得,难得啊。小谭啊,难得你一片真心,也不枉当年你师娘对你疼爱有加啊。”
花白头发的杜教授,从心里赞叹。
人世间的情意,贵在真心。时光最不说谎,唯有捧出自己的一片真心,才会收获朗月清风,才能收获惺惺相惜,也才能感人肺腑。
看到自己的学生为了敬师,十几年如一日的养壶如斯,纵是经多见广的杜教授,心中也大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