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春学蘸墨,挥毫,写下了八个字——“黄河尾闾,齐鲁人家”。
李志飞对书法学习不多,看不出谭春学写的是什么字体。
杜教授早戴好了眼镜,专注地看着谭春学的运笔,收势。等谭春学写完了,杜教授站起来,走到谭春学的身边,和谭春学并排站立,一起欣赏他刚刚挥毫写就的浓墨大字。
墨迹未干的白宣纸上,几个浓墨大字瘦挺精干。杜教授不停地颔首,品味着谭春学书法的魅力。
“小谭啊,你还是坚持写宋徽宗的瘦金体啊?”
杜教授问起谭春学。
谭春学把毛笔放回笔架上,恭敬地回答,
“是,恩师,请您指点。”
“记得当年,你在省城上学时,为了你这个瘦金体,俺还和你发生过争执。俺一直以为,洋洋洒洒的中国书法史,名家灿若星河。作为一位亡国之君,宋徽宗的字不值一学。但是你却一直偏爱他的字体,并坚持了这么多年,亦属十分难得了。”
谭春学一语不发,认真地听杜教授品讲。
“后来,来到了北京,见得多了,俺才慢慢悟出一个道理。以前俺以对历史人物的好恶为先决条件,进而评判某些历史人物书法的做法,大大有失偏颇。艺术是穿越历史和时间的,术业有专攻,只有抛开杂质纷扰,保持本心,唯其自体的优劣,才是衡量其艺术价值的唯一标准。”
谭春学听了杜教授的话,连连点头。
杜教授又接着说,
“幸亏你当年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要不然,俺就犯了一个大错了。只有自己真心喜欢,真正地潜下心来,才能领悟书法艺术的奥妙。学得多,反而不如学得专,咱们现在评古论今,学有一专才是书法的正道啊,你觉得呢?”
“是,恩师,您讲得极对。”
杜教授看看谭春学,接着看看李志飞,眼光流转,又回到谭春学写的字上来。
“小谭啊,俺看你的字,这些年是一直没断。相比你上学时的水平,字体老辣、深刻得多了。而且,似乎又有你自己的东西加入进来,在宋徽宗笔体的基础之上,又有了变化,对不对?”
“恩师的眼力真厉害啊!俺尽管一直练,但是总觉得没有进步,还是恩师一眼就看出来了。”
谭春学由衷地佩服。
“书画一体,自有天性,但勤学苦练是必须的课程。学写字,学画画,一天,一月,一年,觉不出什么进步。但是十年,几十年坚持下来,功力自然就化到了字品中、化到了画韵中了。俺看你的字,应该是多年未断,很有一些造诣了。”
杜教授不住地点头。
“恩师,俺毕业后一直在乡高中任教。这些年来,美术呀,书法呀,没有得到重视,俺也没有用武之地,只能自娱罢了。不过,俺还是从宋徽宗这瘦金体中,发现了些许书法的妙处。”
“嗯?是吗,你说来听听。”杜教授听到谭春学说起自己有所心得,很是鼓励。
“这个瘦金体,自宋朝靖康之后,少有人学起。但是也正因为这个特殊的原因,瘦金体的伪作也就极少。这样一来,就保证了这种字体的纯粹性及标志性。不像其他名家的字体,伪作仿作太多,反而难以正本清源,很难再现它当初的原貌了。单就这一点,瘦金体应该算是保存至今,没有大变化的少有字体之一了。”
谭春学字斟句酌,说着自己的想法。
杜教授边听边思索,连连点头。“这个想法倒是很新鲜,嗯,小谭,接着说。”
谭春学一边指着自己写的字,一边又继续说。
“俺学这个瘦金体,最初是受俺外公的影响。俺外公姓赵,解放前就是一个村庄学馆里的先生。因为与宋徽宗同姓,就喜欢上了徽宗的字体。俺小时候,刚学写字,外公就拿着他临摹的徽宗字体让俺练习,慢慢就成了习惯。
“后来到省城上大学,您认为俺不应该学宋徽宗的字,俺那时已经养成了写字习惯,就没有接受您的建议。”
“噢,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你这一笔瘦金体也应该算是家学渊源了。”
杜教授恍然大悟。
“家学渊源说不上,习惯成自然吧。恩师,您知道吗,俺坚持写了这些年,还有一个心得。”
谭春学不等杜教授发问,自顾自说起来。
“书法学习应该不能简单地学笔划、结构,应该加入对创制这一书法的年代的揣摩。比如宋徽宗的这个字体,他前期的作品和后期的作品就有极大的不同。前期从他当太子到当皇帝,透过他的字体,可以看出他心怀优渥,志得意满,甚至是傲视群雄,洋洋洒洒,可以算得上蔚为壮观,这和他的身份相当,也最是被世人赞赏的一个时期。
“后来,靖康之后,被俘五国城,宋徽宗从皇帝变成了俘虏,他的字体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个时期,从他的字中,就能感觉出他的去国怀乡,荣辱沧桑,对自己,对家国,对人生的反思,以及对困境的挣扎,都反应得淋漓尽致。所以,俺觉得,要评价一个人的书法成就,应该与其所处的具体历史时代联系起来,这样才能做到客观全面。”
李志飞看到杜教授忍不住拍起手来,大声赞叹,“不错,不错,你能有这些心得,说明你的确用心了。怪不得初看你的字,俺觉得内敛有之,大气不足。听你一席话,俺才看出你把徽宗的字体进行了综合,又加入了你自己的想法,这殊为难得啊。”
“恩师指点得极是。大气不足,确实有这方面的欠缺。俺一度反思,应该是经历的缘故吧。偏居一隅,还有时代的贬谪,都造成了俺的欠缺。”
“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欠缺。建国后这许多年,艺术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时世造化,这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遗憾,个人概莫能外。不过,现在好些了,美院扩招了,学书法和美术的学生多了,以后啊,希望就多了。”
杜教授说完,用手指指李志飞,对着谭春学感叹地说,“希望就在他们身上了。”
谭春学也深有所感,
“是啊,他们赶上了好时候啊。”
“对了,你刚才说到徽宗后期的字,你是怎么见识到的呢?”
杜教授想起这个问题,忍不住又问谭春学。
谭春学笑了起来,反问道,“恩师,您还记得和俺一班的小猴子,侯明之吗?”
“侯明之?俺当然记得,他毕业后当了记者,有时到北京来,还来看过俺几次呢。怎么,你和他还有联系?”
杜教授疑惑地问谭春学。
“说来巧了,侯明之有一次去东北采访,恰好就在五国城旧址附近。恩师,您知道,这小子,爱逛街,爱溜达。就在一个小集市上,让他发现了明朝人临摹的徽宗字体。他毫不犹豫就买了下来,路过山东时,专门给俺送去。俺一看,虽然看不出署名作者,但是绝对是徽宗正统字体。后来慢慢揣摩,受益匪浅啊。”
听得杜教授连连点头,“说起这个侯明之啊,他应该算是你们那一班同学中最有天分的。只是他性子随意,耐不得寂寞,涉猎广泛,专心不足,可惜了一个好苗子啊。
“不过,你别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倒是开阔了视野,于鉴赏一途,倒是得到了很大提高。前几次来看俺这个老头子,除了给俺带来了不少碑帖残片,在书法美术鉴赏方面,还和俺争论得难分高下呢,哈哈哈。”
杜教授想起侯明之,忍不住笑起来。
谭春学接过话头,“他就是那个脾气,知道同学们中只有俺一个人喜欢徽宗的瘦金体,不远千里,给俺送去。不过,俺有一套本来是给恩师准备的上好的兔毛笔,让他看上,愣是抢了去。唉,他这个人啊,亦正亦邪,真就像一个机灵的猴子,让人捉摸不透,哈哈哈。”
“猴子,哈哈哈,你们给他起的外号,倒是很贴切啊,哈哈哈。”
杜教授笑得眼镜也挂不住了,一手摘下眼镜,一手扶着书桌,笑得前仰后合。
笑了一阵,杜教授从书柜上拿下一卷纸和一盒毛笔,递给谭春学。
“小谭啊,这是前几年俺去安徽,带回来的笔和纸,还不错,送给你吧。
谭春学忙接过来,口中连声道谢,“谢谢恩师!”
杜教授微微一笑,“其实纸笔再好,也是辅助罢了。俺年轻时,也和你一样,见到好的纸啊、笔啊,也是爱不释手。老了老了,才明白过来,只有技艺才是根本,物质的笔啊纸啊,都是搭配。《卖油翁》中所说,‘无它,唯手熟尔’,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只有多学多练,心中有物,笔下才有神啊。”
谭春学赞同地连声说道:“恩师教导得极是。”
李志飞听了,也是暗暗心服。
谭春学还有最后一件事,他请求杜教授给自己写一副字,带回去。杜教授一笑,答应了。李志飞忙过来,帮着铺纸研磨。
杜教授一气呵成:高山仰止,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谭春学禁不住连连叫好,
“恩师啊,您的羲之笔法愈加深厚,真是独得羲之神韵,精深绝伦啊!”
“小谭子,连你也学会溜须拍马了吗,啊?”
杜教授盯着谭春学。
“恩师,是您的字确实好。”谭春学实话实说。
“嗯,这几个字,咱们共勉吧。”
杜教授意味深长地说。
李志飞这几天跟着谭春学老师,在杜教授家,看了很多,学了很多。他渐渐明白,在自己面前,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路,需要自己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艰苦跋涉。
谭老师,杜教授,都是一座座艺术的高峰,昭示着自己,勇往直前。
谭春学和杜教授、李志飞告辞。临走,杜教授勉励他,不管遇到怎样的人生境地,永远要保持一颗乐观向上的心,铁柱磨成针,终会成功。养好心,才能写好字,画好画儿。
杜教授还说,如果有机会,谭春学可以多出去走走,名山大川,多走走看看,师法自然,必会收获良多。
谭春学眼含热泪,告别恩师和师娘,告别李志飞,回南河乡去。他还不知道,河东县高中已经把调令送到了他家里。九月开学,谭春学就要到县高中任美术组组长了。
人生路上,唯有经历过困境,经过了岁月沧桑的人,才会守得云开见月明;也只有经历了磨砺,经过了风雨洗礼的人,才会抱着一颗分外感恩的心,笑迎崭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