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羊丘村到康家庄大约二十里地,分属寨子镇的西边和东南方向。不过康家庄已经属于平原地带了,一马平川的大地,一望无际。虽然早已是农历三月了,但除了稀稀拉拉的庄稼外,竟然少有春天的气息。
也难怪,因为战争,庄稼歉收,老百姓正在想办法度过春荒。河边的柳树杨树槐花树榆钱树等等,本应该是生机勃发,但上面的叶子早已被饥饿的人群抢了个一干二净,树木能够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再往下看,地上也是深一脚浅一脚,没有一个平整的地方。这都是为了活命,大人孩子就到处挖野菜,甚至连能吃的青草也扫荡一空。康家庄有一个光棍,苦中求乐,说村里人就是草木的小日本;小日本让我们没有饭吃,村里的人就让植物没有好日子过。
这个光棍五十多岁了,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就是有一顿没一顿,他也不在乎,反正也已经习惯了。光棍就喜欢钻娘们窝,哪里女人多,他就偏偏往哪里钻,图的就是和女人耍嘴皮子。
不过今年光棍好像流年不利,大街上竟然见不到人,更不用说女人了;他只好一个人在大街上悠悠荡荡,一面哼着不着调的梆子戏,一面自得其乐: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为什么不乐呢?其实,只要能出去的人早就出去逃荒了,他们能找吃的就去找吃的,找不到吃的就出去要饭,反正不能在家里等死。
这个时节,鬼子一般是不到他们这个地方来的,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差不多,没什么油水;就是到这里扫荡,也是水过地皮湿,因为八路军不是傻子,在这种地方,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又没有吃的,在这里等鬼子来围剿啊?
光棍的名字是什么?似乎全村的人都忘记了他的大名,只有他的乳名,有些人还依稀记得:狗剩;但这也不常用,倒是他的绰号人们都记住了:二狗子。
想想也这么大年纪了,人们还这样喊他,他就心里不平;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只有他自己知道,万顺曾经是一个人的名字,而这个人就是自己。
一个人实在无趣,万顺忽然焦躁起来:早饭他从老鼠窝里找出几粒粮食,放在锅里舀上一锅水煮开,算是他的早饭了;但今天上午的饭吃什么?这狗日的小日本,他本来有二亩地,随便撒点种子就够他吃一年的,还能救济别人;但日本人来了,庄稼成熟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抢粮,气得他也不撒种了,自己的地就这么荒着。
村头有一个大湾,是周围村庄雨水蓄积的地方,久而久之就成了大湾,到现在已经成了跨过村庄的水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大概是一个好事者,把湾边也栽上了苇子,于是这些苇子就落地扎根,蓬蓬勃勃,至少也有上百年了。和平年代,有人割苇子修房,但这几年没有人收芦苇了,这年头谁还修房子?
所以,这些苇子就自生自灭。也因为这样,所以苇子就这样一茬接一茬,死的夹着活的,免不了横七竖八。山人自有妙理,万顺突发奇想:钻进苇子里会不会有惊喜?别人不想去的地方他也敢去,这正是万顺的与众不同,所以他也就有了与众不同的求生方法。
很快,万顺就有了伟大发现,虽然他被苇子缠得浑身难受。他费力的钻进苇子五六米远,就已经看不见周围,但是却发现了缠在苇子上的野豆子!虽然豆荚早已剥开了花,但也有一些藏在豆荚里不曾滚下来的豆粒,这让他无比振奋!
万顺几乎颤抖,他小心翼翼的把每一个豆粒取出来,然后放进口袋里。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份蓝图,就是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仓库,只要是没有人来和自己抢夺,度过这个春天就一定有把握。
不知不觉,他走到芦苇深处,而他的口袋里也慢慢感觉有了填充物;意外的收获让他忽然贪婪起来,几乎不想回家,想着就在芦苇荡里安家落户,让他成为芦苇荡的主人。
做成粥,他一个人大概能吃两天了,他的身上也挂上些许芦苇叶。万顺自言自语道:“我不能再拣了,这不是我的脾气呀!”他忽然想到,要是让别人看见他的家里天天都会炊烟升起,能不让人怀疑自己哪里来的粮食?
于是他开始往回走;不过糟糕的是,他已经忘记了来得路,他只能看着大体方向,往外再走出一条路。万顺发现,其实也不用找旧路,芦苇荡是狭长的,顺原来的走就会多走路,从这里横向走才是上岸最近的路。
磕磕绊绊,东倒西歪,这应该是最好的形容。万顺的眼睛兼做多用,既要看前面,有要看地下;不过,万顺的眼睛有多数时间是用在看前方,以免多走冤枉路。
但是,万顺也有失算的时候,因为前面可能有不小的变数;万顺正往前看,突然觉得自己的脚在往下陷,这让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里有一层厚厚凸凹不平的干枯芦苇叶,厚处竟然深埋膝盖,所以就看不见芦苇叶下面什么情况,而且,这未知数里面,到底有多少玄虚?
万顺赶忙往外抽,他惧怕下面是一个污泥滩,万一陷在里边,恐怕将会万劫不复。但是他忽然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和自己对峙,吓得万顺大惊失色:这里曾经淹死过几个人,莫非这里有替死鬼?这种说法已是几辈人的传说,越传越神。
慌忙中,他紧紧抓住几根芦苇。芦苇虽然看似弱不禁风,但实际上,芦苇的韧劲大得惊人,一根结实的芦苇简直就是一根坚韧的钢筋,一个人根本就拉不断,更不用说是拉住了几根芦苇!
幸好只有一根腿是这种感觉,也就是说万顺就算掉进陷阱里,有上面的腿帮忙,自己也能转危为安。关键是这个替死鬼为什么偏偏选上了他?我和他无怨无仇,为什么就拉我去替死?
万顺又是担心又是害怕,虽然他觉得自己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他已经来不及胡思乱想,死死拉着芦苇,猛地拽掉下去的腿;真是万幸!万顺不是那种只敢生吃黄瓜活捉蛤蟆的人,这一下竟然让他把腿拽出来了!
但随后他又惊呆了,他看见自己的腿上居然带上一个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是抱着万顺的腿跟上来的!万顺“哎吆”一声,瘫坐在地上!只见那个怪物浑身都是污泥,但头部却又是满头的血污,就是化妆师也难描难画!
万顺不动,那个怪物也不动;但万顺想逃跑的时候,那个怪物就像钻进他的心里看了,马上就作出一付攻击的样子,狰狞可怕;这个怪物大概发不出声音,到现在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你你……你是人还是鬼?”万顺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好像再不说话,就要让万顺崩溃了。忽然间,那个怪物恐怖的脸上扭曲了一下,似乎在苦笑,头也艰难的抬了一下;万顺心里一动,对怪物说:“这么说你不是鬼了?”
其实很简单,鬼是不敢到太阳底下来的,但这个怪物却可以,而且明显地能看出他的影子,鬼是没有影子的。万顺惊魂未定,用手捂着心口,稍微松了一口气。万顺说:“你是人,就把我的腿松开吧。”
一条腿被死死地抱住,而且是被这个怪物抱住,万顺就算不胆小的人,也会被吓一跳。那个怪物突然指一指嗓子,虽然看不不出有什么表现,但万顺就猜了,这个人的嗓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不管怎么样,都要摆脱他才对!万顺一个劲的点头,装作什么都明白。果然如此,那个怪物竟然松开了手。万顺可不是傻瓜,马上就蹿出几步,远离那个怪物。
“狗……剩……叔……”那个怪物情急之下,竟然发出微弱的声音;虽然声音不清楚,但这个狗剩叔让他感动!这些年来,他基本没有听见叫这个名字,就剩下“二狗子”这个绰号。
从脸面上他看不出这个人有多大年纪,但却能断定,这个人认识他,而且是他的晚辈。万顺站住了,站得非常牢稳;万顺说:“你到底是谁,我怎么听不出来?”
康家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曾经到了一千多口人,但就是因为战争,死亡的,流浪的等等,一下子就少了几百人,现在也就只有八百人了。虽然人少了,但小一辈的人不认识也应该不算蹊跷,就等这个人说吧!
“我……是……绑……柱……子……”那个人不是说出来的,几乎是用口形表达出来的,说出来的话就像喷出来的空气,但又比空气强烈,应该像风声了!
“绑柱子?你不是死了吗?呸呸呸!”万顺一阵惊讶,但马上就明白过来,自己说的话太不高明,于是吐几口唾沫,又猛地跺了几脚,以赶走晦气。
康文武虽然不常回家,但因为他在村里名气大,所以没有人不知道他;不过,就在前一段时间,从外面传来消息,康文武已经被鬼子砍死了,甚至家里已经在外面为他做了衣冠冢。康文武的父亲老来得子,知道后大病一场,就到一百多里路的女儿家去了。
“水……”康文武艰难地说,然后又一个劲的喘粗气。原来康文武从济南逃出来后,白天他不敢出来,因为这是在敌占区,自己的身体又弱到了极点,非常时期,被人发现就凶多吉少。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穿山越岭,竟然活着回来了!他不敢白天回家,但也找不到部队,所以只好先回家;出现这种情况,部队早就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了。
康文武又累又饿,特别口渴。他只是两天前在一条河沟里喝了一些水,想不到上吐下泻,更加得动弹不了。他钻进芦苇荡,想再喝点水,想不到进来了却没有力气回去,只好休息一阵再走。
糟糕的是,当他想走的时候,竟然迈进了污泥滩;这里的深度没有人知道,要是陷进去,差不多就只有等死了!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好趴在污泥滩上,不敢继续挣扎。
康文武几乎绝望,他知道凭自己的力气,应该是九死一生,他太虚弱了;他的嗓子眼里就像要冒火,他知道要是大喊几声,也许会有人来救他,但他却又喊不出来,直到万顺鬼使神差的过来,让康文武紧紧地抱住他的一根腿,也抱住了一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