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拓土(十五) 泣涕如雨
当宛珠面对远嫁西戎的恐惧在瞬间消失的时候,令狐嘉树看着宛珠,心中深深感喟,到底是将门之女,到底是韩高靖的亲妹,从来就不是寻常女子。
宛珠自小识得令狐嘉树,二人情谊也可比肩兄妹。从前看她总觉得她年少娇俏、不谙世事,如今却觉她勇气非常,远嫁西戎也不必担忧。
若非有这一场战乱,或许她也同别的女子没什么不同。可是总有一些人,他们看似与众无别,给他个庸碌的人生,他也能将这庸碌一生过得有滋有味,可你一旦将他置于板荡艰辛之中,他定能绽放光芒,于别人而言是痛苦的泥淖,于他却是可以借以遨游九天的高台。
无论是曾经年少轻狂的令狐嘉树和深闺娇养的宛珠,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她其实是同一类人。
“好,既如此,你此去西戎必有一番作为。”令狐嘉树赞叹道。
宛珠收了淡淡一笑,随即一双明眸,安定如神珠,耀眼如日月,袭上令狐嘉树的眼睛。“但是我兄长并没有和我说,如何去对待我那个最终的对手。”
令狐嘉树点点头,这一方面韩高靖是没办法告诉她的,但他却曾经训练过无数女密使间者,对此十分谙熟,于是缓缓道:“他既是你的对手,也是你的夫君。你们是相生而相克的关系。这西戎左王,虽然位在大可汗之下,却是西戎真正的掌权者。他豪气干云,却也不乏智谋,三十出头就已是西戎真正的王者,无双的英雄。你能嫁给她,也不算亏。在男女之情方面,你们是夫妻,可是在他面前,不要用中原女子对中原男子的那一套,那在他看来都是令人厌烦的小把戏,你要学着去习惯他,真正地了解他,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而不是你自己的角度。但你不要讨好他,他不缺讨好他的女人。你甚至还要在戒除中原女子谨小慎微、保守固执等劣势的同时,保有中原女子特有的优势,更重要的是保有你自己的底线。你温柔而又不可侵犯,你柔情似水而又并不依赖他生存。”
宛珠道:“我明白了。那除了夫妻之情,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令狐嘉树道:“你们还是君臣关系,更是谋政谋势的盟友关系。你在像个妻子一样爱敬他的同时,永远不要让他知道你的深浅,永远保持五分清醒。你们如果能够恩爱的话,那恩爱一定是建立在你和他旗鼓相当的地位之上的。你想永葆无虞,就要明白,他对你的爱重先来自于你是威烈将军、京兆尹、秦川真正的掌控者——韩高靖的妹妹,其次才是你值得他爱重。所以你心中要永远谨记你的根系在哪里。但是没有哪个男人会把男女之情看得比权力更重要,你一定让他以为,你已经完全归属于他,永远把他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么他就会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
宛珠细细听着,良久才问:“那如果我们不能恩爱呢?”
“那也没关系,因为恩爱与否,都不能动摇利益结合。”
宛珠长叹一声,久久无言。春日的风柔柔吹来,隐着花草的芬芳,那味道平和而美好,她仰头望着窗外不大的天空,静静地想,西戎草原的天空一定是辽阔而无边的吧,那里的大地一定与天同阔吧,那里的风雨一定狂放淋漓吧。她要远离亲人故土,去那样的极高邃远的天空下,那样厚实无垠的大地上,去与那风雨为伍,是幸还是不幸?
她的衣袂飘动,鬓发轻摇,整个人在风中清瘦柔弱,可是唯有目光沉稳不动。这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女啊,令狐嘉树也禁不住隐隐起了怜惜之意。
“宛珠,你此去虽然凶险无比,但永远不是孤军奋战。”令狐嘉树轻轻走到她身后,道:“你兄长定会开疆拓土,令西戎左王不敢轻视你。我也在左王驻地——龙城为你做好了安排。如果一旦有异动,自然有人护你周全。”
宛珠转过头,令狐嘉树看到,不知何时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她忽然一把抱住令狐,痛哭流涕。令狐嘉树就那样轻轻拍着她,仿佛拍哄一个无母的幼孩。
她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说,以前总觉得余生绵长,总有机会和他说。便是自上元佳节他拒绝她后,她也总幻想着,有一天她可以向他痛陈心事。或者就算不同他说也没关系,他们总会相见,总会重逢,她总可留着心事可陈的念想告慰平生。
如今依旧余生绵长、岁月悠悠,可是她再也没机会向他说那些日日夜夜淤积在心的私心话,她也许与他再无重逢的机会了。其实也不必再把心事向他提及,他们这一生,就这样了。
出行那日,韩高靖和在雍都的文武俱来相送。谁都知道,宛珠此去,维系的是雍都与西戎的同盟交好。
一身西戎装束的宛珠姣好的面容带着几分英姿飒爽,她款款上前跪辞兄长,朗声说道:“宛珠从小失母,惟兄长是依。此去西戎,定当敬事西戎左王,辅佐西戎左王,使西戎与雍都永结为好,不相攻伐。不负兄长和雍都士庶所托。”
韩高靖在众人面前,尤其还有西戎接亲使者在场的情况下不能失态,饶是如此,也掩饰不住心中的不舍,眼圈就红了:“此去千里,汝孤身远嫁,当善自珍重;从此后戒骄戒躁,贞顺谨慎,凡事以西戎左王为重。兄长定为你赢得一个清平天下,令我雍都、秦川、天下儿女安居乐业。”
“兄长的嘱托我都记得。”宛珠心里悲酸,却不愿令兄长难过,是以满脸含笑,忽然转眼向韩高靖身后的云津看去,脸上现出多日来不曾有过的狡黠与憨态:“云津姐姐,你说我成了左王妃,是不是就位列天上星宿之中了?”
云津忙道:“是,你如今已经是天上星宿了。”
“那你可要好好学习观星术啊,那么你就知道哪一颗星星是我了,当我兄长想念我的时候,你就指给他看。”
云津连连点头,却忍不住落泪。
宛珠便上前拉着她,悄悄耳语:“兄长喜欢你呢,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欢他,你们不要相互蹉跎了。”
云津心中一痛,轻轻抿了抿她的鬓发,默默点头。
临了宛珠说了一句“我把兄长交给你了”便松了手。
她终向韩江望过去:“五哥哥,不知何时何日我们能再如在宁武那样无忧无虑。我这一生最快乐的,都是和五哥哥在一起的日子。你不要因为烛萤姐姐的事情怨恨兄长和令狐兄长了,生逢乱世,我们都不得已。”
韩江红着眼答应了:“我的宛珠长大了。西戎虽远,终有长路可行。我常与西戎通商,自然有机会再见。你不要挂心我和兄长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宛珠说着又往人群中瞧了瞧,笑道:“令狐兄长今日没来,你为我向他送别。”
“好。”韩江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只有仰头向天才能抑制住将要掉下来的眼泪。
宛珠倒是洒脱,对韩高靖再行叩别之礼后,转身上车。
雍都士民,都远远相送,那由左京辅都丞蒋如意率军维持之下的送别队伍,犹如长龙般竟排到了郊外,许多人在感慨那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陪嫁车队和随众,也有人唏嘘这女子不得已的远嫁。
“你看威烈将军的妹妹出嫁多风光,你我只怕一辈子别想这么风光大嫁了。”有年轻女子不无羡慕地感叹。
“要是让你代替将军之妹远嫁西戎,也给你这样的风光嫁资,你愿意吗?”身边女伴轻声问道。
先前那女子打了个哆嗦:“不愿意,谁不知道那是蛮荒之地,西戎人茹毛饮血,十分残忍。”
“罢了,你们都消停下吧,谁不知道将军府的女公子是为了我们秦川才嫁的。”
这句话便令身边女伴们都安静下来,虽然不过是普通的闺中女子,也都知道那个叫韩宛珠的尊贵女子,是为换得秦川平安强盛才甘心远嫁的。
不知是谁小声哭泣起来,这哭泣声感染了许多人,整个队伍中的女子皆哭泣起来,连最粗糙、最硬心肠的男子也都红了眼。这哭声从将军府开始,一直延及郊外。
萧萧春雨忽然洒落在人群中,弥漫了整个雍都故城、秦川大地,天地一片苍茫,仿佛这苍茫细雨要将这远嫁女子一道送往那遥远道路上的一座座寂寞荒城,要将她送出那接天碧绿、无穷无尽的荒凉古道,最终要随她行至她终生的归处——那与秦川截然不同的异域风光里去。然后看着她在那天荒地老的终极之地,生儿育女,永不回头。
雨渐渐大了,淋漓了整个送嫁的队伍,然而没有人离去,直到风雨迷了人的眼,再也看不到载着她向天边远行的车马。那相送的,有她的亲族旧朋,有她的乡友邻里,也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此情此景令云津不觉想起那首古老的送嫁歌: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