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江山(十二)婚书
早春细雨,长夜深灯,有踏雨而来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云津知道是韩高靖来了,吩咐已经有些瞌睡的侍女去准备盥洗之具和解渴的温酒。等她亲自拿来早已烘得温软的寝衣时,韩高靖已经带着一身腥冷湿气踏足而入,她便忙着给他更了寝衣,并披上家常外袍,又有侍女拿来室内的软鞋来给他换了。
这一气呵成的盥洗更衣后,韩高靖才坐下来得以放松,品着米酒,叹笑道:“好冷的天气,为了洛口仓的事听廷尉乔谖唠叨不止,又赶着明日天子祭天的事,忙到现在,劳卿久待了。”
云津一笑,也不急着答话,只静静在旁边给他添酒。
自豫州荡平后,韩高靖并没有乘胜攻取冀州和青州等地,反而同荆州修好,为长子韩荆议婚于荆州牧之幼女。天下黎庶竟有些恍然,难道是完全消停下来了?果真要各自熄灭战火、划疆而治?
而稍微了解点天下形势的人却都知道,秦王韩高靖一时之间总不好意思与年已七十有余的亲生父亲动手。而青州,虽然也十分勇悍,退守有余却进取不足,为防止其与冀州结盟,自然无需去动它。北方未定,贸然图谋荆州,只怕腹背受敌。莫若以儿女婚姻来缔结盟约,方可得暂时休兵,以图将来。秦王及其部属都是明智之人,自然会牵制平衡各种势力,以期将来谋求天下。
然而能够洞悉大势、明识机宜的却都明白,他其实也是借这个时机来使连年征伐的秦川乃至于早些年收伏的陇、蜀等地得以休养生息。即使是想将新近征服的晋、豫彻底融入秦川治理之下,也需要时间。
自虞夫人去世后,云津为照顾四名子女,已不大理外政,但对于秦川施政者的打算,总比别人更清楚几分。
在与民生息的同时,政事权衡的车轮却永不止息,韩高靖及其心腹股肱们,暂时将外事搁置,转而梳理内政。先充实国力,方可征伐天下。
于是自天子归来后,礼制重建,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朝务耗时耗力,尤其像祭告天地、拜谒太庙先陵这样的礼仪大事就更是耗费无数。其余如三公九卿的任命,天子随臣以及晋豫降臣的安置更是微妙,十分费神。
人皆以为韩高靖是打算长长久久尊奉天下以号令天下了。而其余诸侯及秦川近臣皆心知肚明,一则如今尚有四州未灭,天子之尊犹在。二则,无非是重整江山,化育疆土;再建礼治、恢复秩序。似为天子,实乃为将来夺取天下理顺格局。
自豫战一结束,韩高靖旧属皆得天子亲诏,无论是新旧功勋、辅弼相随,皆重以封赏。尤其晋州战后一些年高宿臣上书称老愿得归乡的一些文武重僚,封赏格外优厚。其中在蜀战中砥砺控局的大将曹淳,因旧伤卧病而请辞,韩高靖不忍其归封土,便留京养病,而封地又加千户。
此外又示恩于天子宿臣,韩高靖手下几位文臣率先上书天子,请按照功劳等次,追封曾经为先帝对抗杨氏父子而殒身的臣子。如董环、顾谯、章谢、程云、唐允等皆在此列。而董环、章谢,以及顾云津的父亲顾谯皆被封为侯爵。
父亲顾谯被追封为侯爵,又兼长姊为韩高靖眷属,顾显便随之水涨船高。云津深知其中关系重大,忧心世子韩轩与韩荆之间的衡量。她也曾想要出言相劝,无奈此乃朝廷公事,非特指顾谯一人,何况当日父亲确是为大义而死,今以天子忠臣的名义追封,倒令她无法出口。
当然这些虽说棘手,都比不过选择中书令及其僚属来得重要。这几年尚书台已被韩高靖功勋充实,早已架空了朝廷三公,将决策权与执行政务的权力控于一家,这早就引起了一些矛盾。于是为了分权,韩高靖等便拟组建中书,以中书令、中书侍郎以及中书舍人等为主,对朝中大事进行议定、决策,然后将最终决议上陈天子和秦王韩高靖。得到许可后,方可交由尚书台去执行决议,而尚书台便将决议交给下辖各曹掾署执行,并加以监督。
官署以及官员一旦增设,平衡起来就更困难,人事安排就尤为重要。
郭令颐去世后,其战功卓著的族侄郭孝攸成为众望所归,担任尚书令自是无可厚非。而陈延在理顺晋阳事务后被召回雍都,先在尚书台担任仅次于尚书令的尚书仆射。此时组建中书,便命陈延担任中书令,另选三两名亲信担任中书侍郎及舍人,领“政事堂”议政事。这中书令品阶不高,却是事实上的权力核心,陈延功勋特优,深谙治乱之道而通晓政务,自然当之无愧。
而已任九卿之一的延尉乔谖原本没有入“政事堂”议定并决策政务的权力,然韩高靖却上奏天子,给其以“参知机务”的身份,于是他便有了协同陈延等中书成员参与议政之权。
陈延是个低调的,但群臣自然从这任命中看出了他乃是继已故尚书令郭令颐之后第一等人臣的事实。于是有人钦佩,有人艳羡,自然也有人看不惯。
其中最看不惯陈延的便是出自寒门、早年追随韩高靖的乔谖。他觉得陈延虽说祖上曾经名显一时,但自陈氏祖辈起就已是破落户,和他身份也差不多。而他在追随韩高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时,陈延不过在蜀州做个见不得光的密使暗间,如今竟得此重用,实在难以服众。
于是在商定建洛口仓时,乔谖便以“参知机务”的身份,处处和陈延过不去。
其实在韩高靖眼中,陈延却并非是密使暗间之流。他忍辱负重、默无声息在蜀州经营多年,取得蜀州牧黄氏以及蜀州权臣许氏的信任,以一己之力参与到蜀州的军政要事中。曾经成功挑起黄氏父子兄弟反目,致使黄平失去世子资格,为后来的蜀州之乱做足了铺垫。又在灭蜀之战中,与令狐嘉树和云津相互配合,翻云覆雨、环环相扣,为平定蜀州立下汗马功劳。
但如果陈延的能力仅在于此的话,韩高靖也只会当他是个智计百出的心腹谋臣。然而拿下成都后的三年,陈延不但能治理蜀地,且亲自带兵剿灭蜀州残余势力,可谓文武兼备,这岂是密使间者所能做得出的?
这眼光、胸襟、韬略,自是第一流的股肱谋臣才具备的。而后来平定晋地后,他又任晋阳守,在邵恒的武力配合下,将复杂的晋地剥茧抽丝,治理有道。
何况他家族败落,身后没有背景力量牵制。如何不令韩高靖刻意栽培这天生的治国良材?
一个人若能动心忍性,耐得住寂寞,看得淡暂时的名利,在漫漫长夜守住本心,执着追随心中信念,又能深通机变权诈,相时知机,征战杀伐,更难得的是明于治乱之道,能够实践治国之理,处理各种政务,那便是最顶级的宰执辅臣。何况,他具备如此才德胸襟,却不骄不躁、宽容深沉,这对于韩高靖而言,就是堪比周公、伊尹的栋梁。
如若刨除私人交情的话,陈延自是他心中的第一人,连令狐嘉树也不能与之比拟。
但乔谖亦在韩高靖发迹前便倾心追随,入雍都后,面对一片乱象,草创法令,执法端明,并参与政事,颇有处事才干,堪称诤臣、能臣。此外又能周旋各州,游说诸侯。当日杨氏父子如日中天,逼迫天子迁都晋阳后,雍都子民利益、韩高靖封侯,皆赖此人之力。其人之功也不在小。
这二人的针锋相对,令韩高靖头疼不已。
云津得知后便深为劝解:“这二人皆以忠诚追随君王,各建功勋,然性情、政见相异,才有今日之争。君王且别烦恼,治下之臣在政见上有异同总比一个声口局面要好,只是要君王又要劳心费力平衡二人为上。”
云津深知乔谖对陈延种种看不惯,不但涉及政见,亦有私情上的不合。群臣有隙,确实有碍政务推行,然若平衡合宜,恰恰可防止党锢之祸。
韩高靖深通治国御人之术,岂不明白?于是一笑置之,忽又想起一事,道:“如今顾显年已二十八,只因战事频仍,东羌猖狂,婚事耽误至今。你从前说不愿他结姻于世家高门,陈延如今不算高门,我见他有个幼妹,蕙质兰心,不如许给顾显吧。”
云津心中一动:“是你的主意还是顾显的主意?”
韩高靖笑道:“是我和顾显都看好的,旁敲侧击地去问陈延,他也无异议。如今只差你这长姊表态了。”
云津不愿顾显结高门,原是为避开权谋争斗,如今陈延家族虽已败落,但陈延却前途不可限量,且处于雍都权力巅峰,只怕未来比之高门,更是权贵。想到此处,心中不怿。但顾显既能使陈延愿意结亲,挽出韩高靖来为他说话,她若拦着,只怕也难。
“那顾显和陈延幼妹可曾相识?他为何偏偏选中此女?”
韩高靖沉吟道:“只怕是私底下见过的,据陈延说,他那幼妹也十分心仪顾显。
云津见韩高靖说得水到渠成的样子,心中仍有疑惑。她不知陈延之妹是否是因年幼无知而倾慕顾显,也不知顾显几分是为那女子,几分是为与陈延这种一等一的心腹股肱结亲。反正韩高靖和陈延却绝非感情用事的人。
顾显是她亲弟,那么是韩高靖的姻亲、韩荆的亲舅,他素来看重长子韩荆,如今着力抬高顾显,用意似乎并不单纯,只怕还是在韩荆身上。陈延就更不必说了,本就是个步步为营的,怎肯轻易嫁妹,愿意与顾显结为姻亲,自然是早就权衡过了的。
韩高靖见她神情淡淡,似若有思,也不深究,反正做成这婚事才是目的:“陈延那幼妹,我见过一次,觉得行事、容貌与顾显十分合适。”
云津叹了口气:“娶陈延的幼妹,我虽不知终究如何,但既然你们都看好,那也罢了。只是我恍惚听说,你要给顾显封爵位?此前不是已经位列四镇将军之一了?我觉得不妥。”
她嘴上说是恍惚听说,但能说出来,其实就是笃定了的。
韩高靖也正要和她说起此事,便道:“有何不妥?不要说顾显出身、资历、战功皆有。你看年龄与他相当的邵恒、石元鲁都有爵位,且实权在顾显之上。”
“顾显的战功怎么能与邵恒相比?”云津道。
韩高靖便解释道:“你父亲已被追封为郡侯,按照惯例,顾显本就是要承袭爵位的。如今只加乡侯,已经是为了平息物议而暂且降等了。”
“顾显毕竟资历太浅,外人看了,只会以为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厚赐于他。”
“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韩高靖故作淡然地说道:“我已向天子上表要以你为正妻,难道不该给你母家相应的身份吗?”
他要上表以她为正妻,并加封号的事,她此前已经知道。然她深知权力平衡之术,追封她父亲为列侯也好,加封顾显也好,固然是出于对她的爱意,当然更是为权衡关陇功臣与中原、晋州等各方势力的一个举措罢了。
顾氏本非大族,顾谯又已不在,但士大夫清白令名犹在,如今顾显以军功显达,又与韩高靖有姻亲,自有聚拢关陇士庶之用。此时提携顾氏,那便令秦川及陇右士人心悦诚服。这本是帝王心术,无可厚非。然身为掌权者,凡举动皆是福祸利弊相生。
她最担忧的,无非是会影响世子韩轩与长子韩荆之间的平衡。
韩高靖已立韩轩为世子,而韩轩身后势力看似轰然崩塌,但如今豫州新定,人心未附,韩轩亦有中原士望。如今抬高长子韩荆母子身份,又尊显其舅氏,况关中势力本盛,自然就令人无限遐想了。
天子仍然在位,天下尚有四郡未平,内部局面的稳固实在不宜打破。
云津思来想去,便婉言道:“如今世子已定,如果你对我和阿荆过于优容,只怕使人妄生揣测。”
韩高靖明白她是怕两嫡难以并立的心思,他自己何尝没有虑过这一层?只是权谋之斗,向来身不由己。他心中转为沉重,语气却是风平浪静:“身在此位,心怀天下,一举一动皆为世人揣测,亦属世态常情。然吾心端正,揣测自然霁散,你又何必担忧?”
说罢拉过云津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令她安心之意。
云津一时无话可说,便转头回顾,笑道:“你心里自然清楚,倒不必我牵肠挂肚的白操心。”
“你放心,秦之世子,万众瞩目,也是涉及稳固天下的大事,我不会轻动。”
“这些事,如今自然不需我特意劝谏。”云津嫣然一笑,转又伤感:“然我这样劝你,也是因为阿虎的母亲临终相托——这孩子,我总要护他一世周全的。”
虽然虞夫人当日不欲韩轩为世子,然已既成事实,权力之争,其位落空者,总难立足于世,这是二人皆知的。
韩高靖闻言默不一语,良久开口,却忽然转了话题:“这几日也没见着孩子们,阿荆他们几个还好?”
云津便心知韩高靖不欲她插手此事。她跟随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一向事事分明。凡是可以容许她干涉的事情,必然给足了任她纵骋的空间,但若不许她涉足之处,那她即便插手也无益于事。
他能够广开言路、雅纳异议,但却从不许人替他做决定。
于是她思忖半晌,也顺着他的话,神情轻松地说道:“瑟瑟的疹子好了,精神极佳。阿荆和阿虎自然没得说,读书、骑射样样都努力。只有阿拓,都七岁了还一副惫懒模样,日日偷懒,还捉弄夫子,打板子也不改。”
说到韩关,云津顿时一脸气恼,却又无可奈何,便果真放下了适才之议。
韩高靖却忍不住笑了,这一笑竟将一身烦恼涤尽:“阿拓这孩子,天性无拘无束,你别拘紧了他,倒管教坏了。”
“无论是阿荆还是阿虎,不管天分如何,上进心总是有的。唯有阿拓不像样子,你还护着!”云津忍不住嗔怪起来。
原来韩高靖竟也不能免俗,他自小就睿智,十分克制,生平不曾任情纵性。于私,他对韩荆最为赏识钟爱,虽素来慈和,却处处严格。于公,韩轩乃是嗣子,自然寄予厚望,并不纵容。唯独这少子,十分偏宠,犯了错也常常护着。
此时见云津恼怒,他也不分辩开解,只笑道:“几个孩子你要照料,实在辛苦,我有份薄礼要送你。”
韩高靖虽钟爱云津,但平日忙碌,并无闲暇弄些小意。她听了他送东西来慰藉辛劳,倒觉得新鲜:“你拿什么送我?”
韩高靖笑而不答,命人将放在门外廊上的一只锦盒拿来。云津不解,韩高靖便示意她打开。
云津打开才见是一方绢帛,上有数行字:
夫妇之义,人伦之始。是以古重大婚,传万世之嗣。族望非高,敢致高门。冀国公韩懿第二男,名高靖者,愿结淑女,闻京兆名门顾谯第一女,德容淑质,纯美华茂,实有婚姻之愿,竟托门闾之宾。父在冀州,唯以致书,遂请严命,乃以自陈,略有仪物,具书以陈,进退惟命,再拜以求。
壬寅年二月辛未日,冀州韩高靖请婚书。媒氏令狐嘉树。
原来竟是一封婚书。下面另有一绢,乃是云津之弟顾显的“答婚书”,上有“父兄早违,唯显尚在,虽是幼弟,亦顾氏家主”,“族望非高,竟托王室高门,仰感深诚,敢结秦晋。伏惟不弃,不敢有辞,愿以仆之姊,曰云津者,以奉箕帚”等语。
云津一见,不觉心潮起伏,收了盒子,半日没有言语,终致于落泪。
韩高靖早挥退侍女,上前将她轻拢入怀。
“这婚书共有三份,这是我的那一份,你帮我收着。剩下那两份,一份在顾显那里,一份在令狐嘉树那里,他算是媒氏。”
雨声如蚕,窸窸窣窣,两个人久久不言。
“喜欢吗?”
“喜欢。”
“你我年少相识,历经艰难曲折,今日韩高靖始得与顾氏云津结为夫妇,得偿心愿。”韩高靖一手拉着她,一手举杯痛饮。
云津从他的话中得知他的欢愉,然这欢愉来得这样晚,总有些许悲喜交加的况味。
云津便也饮酒相对,心随雨夜浮荡,虽也思怀杂陈,却终觉欢喜,便亦缓陈心事:“顾云津能得韩公绥倾心相待,一生追随君侧,此生了无遗憾。”
她忽又想起罗先生临终前的断言:治平帝王妻,乱世断戎机。不入帝王家,命犯天孤煞。
此时方明白,这世上能令她改了这孤煞命,使她甘心追随的,也惟有韩高靖一人而已。
她感慨纷纭,举头而望,却见他也正深望着自己。她不知当他在雁台对熙攘人群中无知无觉的她一见难忘时,是否是这样的目光。但她确知,当年萧关暮色中,他一定曾对她心动弥望。
只是她那时并不知悉此情,不能确知那眼神的真正意味。直到今日,隔着似水年华,追忆那年少初见,才终于确信,一见钟情的,并非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