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图蜀(八) 夜宴
三日后蜀州牧黄琰在府中大宴秦川来使。虽是大宴,来的人却并不多,都是位高权重或亲信之人。时值夜分,许氏兄弟等人便都入府。黄琰居中端坐,身后设有帘幕,云津猜度着此必是许夫人居其后。而宾主文武也按品秩入座。令狐嘉树等人作为上宾处于客座之上,令狐嘉树自有手下都尉、左使侍坐身后。而着常服的顾显便扮作个戍卫侍坐于云津之后。
云津悄悄打量这宴集之厅,天花皆以名贵木材精雕细刻而成,其中繁复的如意莲花纹饰上装饰有玳瑁、玉石、琉璃等名贵宝石,在明亮璀璨的宫样琉璃灯下熠熠生辉,直晃得人眼发花。墙壁也并非威烈将军府那样简单的漆面,也不知用了什么名贵的漆,色调明丽均匀、光泽耀人,但就是这名贵的漆也不足以彰显其繁装丽饰之美,云津放眼望去,能看到漆面的墙壁是十分有限的,因为墙面大多都被精巧别致的屏风掩映,却又嫌全都以屏风装饰过于单调,于是便巧妙刻意地在一些留白的墙面上挂上了名人的字画,而那些字画也不吝名品,有古人的也有今人的,今人中有晋州司马南池先生的,也有冀州云山子的……应有尽有,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的精品。而所设屏风也令云津大开眼界,一般的屏风都是木为架,中间以绢帛绘制笔墨或刺绣的画面而成,无非是木架原料的成色,用以作画的绢帛品质如何区别品级。但这屏架竟有以整块的蓝田玉石依照其天然形状制成屏架主体,也有以名贵沉香木的,最差的也是云英石雕刻地宛转自然的形态,中间的主体部分又并非普通绢帛绘画或刺绣,竟是一色的蜀锦。刚才经过那些屏风时,云津特意暗中留意了一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那蜀锦赏的字画也不是后来刺绣的,而是在织锦的时候就织成浑然一体的山水、名草、花束、人物图。这是怎样的技艺呢?已经出乎云津的想象了。
蜀锦堪称寸锦寸金,可如果所有栩栩如生的画面都是自来织成的,那又价值几何?而蜀州牧府中得了这价值连城的织锦宝物,竟不珍藏密敛,不过随意放在这里做屏架上的装饰,如果不是因为使臣的身份不能造次,她大概就忍不住咂舌赞叹了。
中间红毯自是域外名罽,红毯下面的地面所用的名贵木材,云津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但踩上去那踏实厚重之感,令她自然而然地就觉出,不但木料名贵,恐怕并非拼接,而是整木劈削而成。木质地板上且又描金雕花,绚烂美妙。堂上最中间竖着的一棵高三尺的珊瑚树,更令云津暗暗惊叹。
就连他们这些上宾以及蜀州权要各自用以饮食的食案,一张张都是金丝楠木,便是身后侍坐者的食案,也都是檀木。就连席坐用的坐蓐也都是软绵绵以金丝银线刺绣织成的上好绢帛。不比他们在雍都,能用个无纹无饰的绢帛就不错了,许是云津没见过真正的富室巨家吧,总之此处繁华乃生平所未见。
其他如水晶灯、琉璃盏、金漆柱、檀香椅……云津只觉应接不暇。若说今夜哪个字最能形容出她的心情的话,那必然是“惊”和“羡”了。
蜀州牧的品级也不过和韩高靖一样,且论军事实力的话更不如秦川,可是韩高靖的住处比之此处,倒像个老鸹窝。如果谁见了蜀州牧这华堂,再说韩高靖那也叫什么威烈将军府的话,只怕得笑掉人的大牙。
听说韩高靖已经在着手修建将军府了,可是他再怎么修个百次千次,大概也想象不到可以如此奢华吧。何况其实他本人也并不在意这些,他这次修府邸,不过是为了迎娶豫侯之女罢了,她不禁想起他曾经说让她省着点花钱的话。
想起韩高靖和他对她说过的话,云津不由心中一痛。
但是这痛很快就被衣着华丽、手捧精美饮食的侍女给打断了。那些侍女们蝴蝶穿花般轻盈地奉上精美菜品,瞬间每个人的食案上便摆满了美酒佳肴,此后主宾之间敬酒三巡方开始饮食。
令狐嘉树自恃酒力,不仅共同举酒都是照常饮了,便是席间个人价值敬酒劝酒也来者不拒。云津但凡是饮酒,不论公私,俱是用用宽袍大袖遮了,偷偷倒掉,一席下来竟是滴酒不沾,唯令狐嘉树在旁瞥见,余人未曾觉察。好在共同举酒自是无人在意,又因她是个女子,陈延之外并无人单独敬酒。
其间又有歌舞助兴,蜀女窈窕,蜀舞婀娜,除了两年前在晋阳“长乐馆”看到的那支红梅之舞外,云津认为无能出其右者。就是威烈将军府每次大宴秦川豪族或者韩高靖与亲信宴饮也都是从延庆坊请了乐伎来助兴,韩高靖的府上是不蓄养歌姬舞姬的。
倒是那美食确实是佳味,云津一路上水土不服,饮食马虎,今日却被这蜀地风味勾起食欲。她虽顾忌形象,却也吃的颇有滋味。
“还真是水土不服啊。在那穷山恶水吃粗劣食物就又呕又吐的,见了美味什么都好了。”令狐嘉树借着众人或聚精会神赏那缭乱歌舞,或私下指点评价时悄悄笑道。
云津也笑盈盈地说:“不知令狐校尉觉得比之延庆坊的 ‘寻常野味’如何?”
令狐嘉树哂然一笑,并不计较,换个话题问道:“你觉得此间如何?”
云津淡淡笑道:“除了那几幅字画曾经见过作画者的其他真迹外,我全都见所未见。”
令狐嘉树便道:“字画中当世最有名的就是司马南池先生那几幅了,价值不菲。”
“云山子的字刚柔并济,也不错。他擅长秦篆和隶书,难得写楷书。这里摆的这件居然是他的楷书,想不到写得这样好。我虽然不通书法,却十分仰慕他的这个收笔,你看,似飘非飘,似劲含柔,真乃世间无二。”
令狐笑的有些意味:“云山子是将军的四弟,你可知道?”
云津一愣,这她倒闻所未闻,想起韩江曾对她说起过的,因母亲为豫侯侮辱而被冀侯发配偏远的四公子:“就是那个……”
令狐嘉树点点头:“对,就是那个。”
此时第一场歌舞已退,而欣赏轻歌曼舞的人犹意兴未尽,有的捋须赞叹,有的低声称赞不已。
对面坐在许伯禽和许仲虎之下的陈延向云津这边飘来一眼,笑道:“顾参军在秦地可曾赏过如此歌舞?”
云津也瞧着陈延道:“蜀地歌舞别有格调。妾世居雍都,未曾赏过此间风味。”
陈延便叹道:“仆亦曾游雍都,从未见过如此处繁华者。而蜀州牧虚怀若谷、广纳贤才,许公与许将军更是重用我这孤陋之人,仆常常感铭于心,如果当初留在雍都的话,只怕这一生就虚度了。”
云津听他话里大有捧喻蜀州牧之意,亦有人生寒暖之感慨,一笑淡然:“陈参军的才华,乃我当日所见明知,岂可自谦如此。倒是匆匆数年,今日富贵远胜往昔,而形神与往日大不相同,令我感叹人事全非。”
“顾参军此话这是在笑仆老了吧。”陈延笑得自嘲且疏狂。
“哪里?妾是笑世间冷暖,也是开解之意。陈参军今日譬如挂六国相印,自当胸怀宽广,难道尚且挂怀‘妻不下机’‘嫂不为炊’这样的小小恩怨?”
云津所言乃战国名仕苏秦的典故。苏秦游列国而空手归家,衣裘弊旧,其家人见其落魄,妻织布如旧,嫂不为炊爨,父母不与交言。而后发奋学成,终于以“合纵计”成名天下,挂六国相印,再次归家,其家人跪迎于道。
听见陈延对雍都旧日落魄事耿耿于怀,而对蜀州大有感恩赞捧之意,云津便以此典夹杂在话语中,暗含人情自来如此,大丈夫何须萦萦于心、念念不忘之意,来劝讽他当云淡风轻、襟怀宽广。
堂上众人也有没听明白的,也有听了个一知半解的。陈延听了却会意,便只一笑便罢。
许仲虎本是草莽出身,哪里会他们的话中意,隐隐觉出有些锋芒在里面,便自觉地来圆场:“我蜀州如今‘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有求于人,多亏陈参军极力促成我等求助于威烈将军。只是威烈将军何时能派兵前来解蜀州之困?”
云津听了便也借机转了话题,道:“只因陇右对威烈将军不敬,欺凌其至亲长姊,致使将军出兵日久。如今大军方还,正待整顿,一旦筹集粮草,点齐将兵自会前来相助。适才将军所言‘龙游虎落’之说,妾不敢苟同。”
“哦?”许仲虎颇为不解:“顾参军有何高见?”
“既是龙、虎,岂会真被浅水、平阳所困,蜀州自该与秦川永结盟好,共同应对中原诸州与蜀州内部的各方势力。但蜀州殷富,实则有能力自救,将来秦川出兵,只是助力而已。”
“如何自救?”许仲虎被她一番言辞说得心里顺畅,不由和颜悦色起来。
“诚如陈参军所言,蜀州繁华富庶如此,自有强兵之道,不像雍都,虽将士作战勇猛,但粮草筹集总成问题。如今威烈将军也想尽快出兵,但无奈粮草难以筹集。”
此前一言不发的许伯禽忽然道:“请威烈将军来助力,原该有所回报。可惜蜀地粮草此时亦不足,去年我们还是从荆州买粮才解了征战之需。但威烈将军既然是为蜀州而来,老朽便以汉中地的存粮奉上威烈将军以做粮草,大军来蜀之日,当令汉中郡守亲解粮草交于贵军如何?”
云津便迎行许伯禽的目光,坦然道:“如此自可缩减准备粮草之时日,只是不知汉中存粮够多少兵马?”
许伯禽顿了一顿才道:“如果加上消耗的话,也只够一万兵马所需。”
令狐嘉树掂了掂杯中酒,笑道:“如此仆便派人向威烈将军言明此事,由将军定夺。”
许伯禽只道是嫌少,便道:“当然,如果威烈将军助我们剿灭叛乱,此后每年再为威烈将军奉上蜀锦万匹,如果将来威烈将军对荆州或晋阳用兵,蜀州自当如竭尽全力,效命于前。”
令狐嘉树便道:“既是为结两家之好,订立联盟,仆与顾参军自当从中斡旋,促成此事。在蜀固然解了困局,在秦川亦是惠及将来,否则将来秦、晋之间迟早大战,单凭威烈将军也是势单力孤。”
许伯禽频频点头:“令狐校尉说的何尝不是呢?此前乔主簿来时也是如此说。晋国公父子的野心天下皆知,并吞天下是迟早的事,秦、蜀都难以单独抗衡,自该结成同盟才对。”
令狐嘉树当即表态:“仆当尽快书启威烈将军,陈明此时天下的形势,威烈将军并非狭隘之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只待威烈将军明示之后定当定下书面之约,歃血为盟。”
于是许伯禽便举杯提议,共饮一杯,以贺今日之事。
然而在这主宾和谐、兴致勃勃之际,陈延却如有所思地问道:“仆听说我们大公子也同威烈将军有书信往来?”
大公子自然指的是黄平,只是此时黄平已经自立为蜀州牧了,但是成都众属自然不会承认,所以仍称为大公子。
令狐嘉树倒没当做什么大事,语气平淡地说道:“的确如此。不过不是求助威烈将军出兵的,而是一般的使者往来。”
陈延倒是不肯放松,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么将军没说怎么应对大公子那边?”
“既是礼尚往来,自然是大公子怎么看待威烈将军,威烈将军就怎么看待大公子。”
令狐嘉树此言一出,又称黄平为“大公子”,便也就是承认了黄琰的正统地位,许氏兄弟及陈延便都定了心。
云津又道:“既然大公子向威烈将军提出使者往来,那么不如就让令狐校尉以往来使者的身份居中调节大公子和蜀州牧之间的矛盾,以拖延至威烈将军发兵前来。蜀州牧和诸位也可以借机发展军备,操练士兵。”
“关于发展军务,顾参军可有方略?”许仲虎倒极感兴趣。
云津语声低缓:“若论步兵,蜀州牧和大公子双方各有伯仲。妾以为若许将军能练成骑兵,自然就能胜过大公子。”
“但是蜀人不善骑射,蜀地少有骑兵啊。”许仲虎满脸惊讶,对于云津的建议感到不可思议。
“正因蜀地少有骑兵,所以若将军有骑兵,便可生出一筹。”
“妙啊。”许仲虎一拍大腿,向云津投来赞许的目光,旋即又十分忧愁:“可是我等皆不善练骑兵啊。”
云津便回头看看顾显,才笑着对许仲虎道:“舍弟曾经到过西戎,承蒙西戎左王不弃,亲授骑射,若蒙不弃,自可协助将军训练骑兵。”
许仲虎一听得西戎左王传授,不觉悠然神往。
二人谈罢,云津便引荐顾显给蜀州牧和许氏兄弟,蜀州牧不过十岁小儿,不明所以,许仲虎却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