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江山(八)徽媛
那日韩江自请前往西戎后便即归家准备,才入起居室,就见慕容氏早已在内堂等他。
那慕容氏十四岁被父亲送来雍都做了家族的信物,本是要给韩高靖做妾的,谁想阴错阳差嫁了韩江为正室,二人夫妻相称到如今也有十年了。她当初虽然年少,却极聪慧,精于经营之道,不久便主持中馈,将韩江的家事打理得有条不紊。后来韩江见她天赋非凡,竟许她插手泾阳韩氏的产业,想不到她比他那些亲信竟不差什么,又有韩江夫人的名分,所以韩江的家事外事,皆十分倚重她。
也因为倚重她,对蜀州慕容便多加提携。慕容平原资质平平,但大事上有韩江把关,这些年倒也并无大的舛错,蜀中慕容一族堪堪度过了慕容樘死后那些艰难的岁月。
这慕容氏非但处事精明,且因这十年的历练,于明艳的容色之外,更多了几分身为女子少有的从容镇定,为人处世也是刚柔有道。
此时慕容氏见了他,笑吟吟上前相迎:“你可是回来了,我等你半天。”
韩江虽然神情疏远,脸上却也挂着笑:“可是有事找我?”
“自然有事。没事哪得机会见到郎君呢?”慕容氏似乎是幽怨,又似是调侃。
韩江也不当真,他不比他那两个兄长——一个威严刚毅,天生的主君;一个曾经遭遇奇耻大辱,性情寡淡冷漠。他一向不爱板着面孔,也便纵容似地一笑:“有什么事快说吧,我明日要去西戎,有些事要处理下。”
慕容氏恍然:“可是为了西戎内乱?我听说顾将军已经带戎胡军赶往西戎了。”
她消息倒是灵通,韩江与她并无男女之情,却也赞赏她精明灵透:“确已出兵,只是宛珠和几个孩子毕竟还在西戎,能和解还是和解的好。”
慕容氏点点头,略一思忖才道:“照我看来,这一战自然是不可避免。你这些年在西戎广为经营,自然有一定影响力,但是西戎人性子粗野剽悍、反复无常,还是要小心些。”
韩江见她关心自己,也有些动容,迟疑半日才道:“西戎右王早已虎视眈眈,只是这些年一直被左王压着不敢抬头。如今左王一死,他便动手了。若不是顾及宛珠和几个孩子,兄长原不愿意让我涉险。虽是做了万全准备,这一去还是有些危险的。我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今日便说了吧。”
慕容氏并非一般的弱女子,自小有些见识,常能处惊不乱,听了他的话也并不吃惊,只不动声色地听着。
真要开口了,韩江却又有些不知从何说起,迟疑半天,方缓缓说道:“我年少时曾有个倾心爱慕的女子,当年为势所迫,未能如愿,可我一直忘不了她。如今她已不在人世,我自然悲伤,独自想了这一二年,才慢慢开解了。”
他顿了一顿的空档,慕容氏便忽然问了一句:“她是为什么——不在人世的?”
韩江想了一想,终于坦然道:“为了她所钟爱的男人自杀了。”
他固然说的平淡,可是慕容氏却听出了些许压制在话语背后的痛楚,原来韩江所爱慕的女子,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这面容儒雅谦谦却又性子潇洒疏狂的男子,竟也这样不如意。其实这些年韩江一直心事重重,慕容氏是看在眼里的,早也猜到他心里有人。
此时她听了韩江陈述原委,心里就起了些莫名的怜惜:“斯人已逝,而前路浩浩,你还该开解些才是。”
韩江瞧了她一眼,也不以为意:“我是个无拘无束的,这次西戎之乱我若能归来,便打算辞去司农令职务,做个自在悠闲的人。这些年你为蜀州慕容也费尽心思,又要帮我打理经营,耽搁了青春,如今也有二十大几了,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慕容氏垂眸静听,待他说完了才抬起头来,目光烁烁:“你是让我再找个人嫁了?”
韩江便和悦地笑道:“当年你为了蜀州慕容才被送到这里来,那时候我兄长心里有个人,除了虞夫人迫于形势不得不娶外,别的人他是绝不可能接纳。我为了给他解围,才掺和了这件事。当时你我说得清楚,我们只说为了安定形势,结两家之好,你我并无夫妻之实。我无所谓,你一个女子,总要有个归宿的。如今慕容一族也渐渐平稳下来,你该趁着还算年轻,为自己谋个前程才是。”
“你说的有道理。”慕容氏不由一笑:“那你呢?”
“我?”韩江漫不经心道:“我就这样了。”
慕容氏神色黯然不过片刻,再抬头看他时,脸上却带着几分娇俏:“你很讨厌我吗?”
韩江不解她的意思,只是摇头:“你聪明能干,行事滴水不露。我很是欣赏,怎会讨厌?”
慕容氏却把目光向他脸上一闪,又去瞧着窗外出了会子神,忽然回转头来道:“多谢你为我打算。只是我嫁谁都是嫁,不如就追随你吧。”
韩江听了这话,心中茫然,口中讷讷:“你的意思是……”
慕容氏迎上他的目光,从容而决绝:“我要做你真正的妻子。”
韩江这回是完完全全听明白了,心中惊诧不已,这这些年慕容氏竟是从未流露出半分这样的意思。虽然事出突然,但他瞬间就明白,这慕容氏对自己并非全然无情。若是搁在两年前,他十有八九是要拒绝的,此时却踌躇斟酌起来。
他因为幼年时的经历,总有些与时不同的怪诞脾气,不大入流俗。比如他身边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娇妻美妾的大有人在。就连他的兄长韩高靖对顾云津十分有情,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女子,但却并不以为天下男子就该非要只有一个女子才是。这本是时人之见,也从未有人觉得不妥。但这韩江总觉得妻妾之间明争暗斗的事情,若男子处理略有失当便常常酿成不幸,于是他不愿与别的男子那样蓄纳姬妾。
他总觉得他所娶的就该是心里的那个人,可是自从烛萤死后,他又觉得大约得一人白首的愿望总归要成空了。
因此对于慕容氏的打算也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他既然娶不到心爱的人,娶谁或者娶不娶都是无所谓的,慕容氏又是他欣赏的人,何不遂她的愿呢。
于是便道:“你可想好了?”
慕容氏从容致辞:“自然想好了,这岂能儿戏?这些年我们虽无夫妻之实,但也相处日久。你凭借一己之力,支撑着宁武韩氏经营兴旺,又为秦川筹备粮草物资,助你兄长跻身天下英雄之列,能力自是不用说的,天下间没几个人能比肩。且你虽贵为秦王至亲,却待人谦和,从不恃贵凌人,待我也极好,德行出众更是难得。我出身商家,身份自是不如你,但你所从之业,我却也能懂得一二,与你也算相知。就算你对我情分不够,以我的出身与你作正妻的话有些辱没你,但既已有婚姻之名,成为夫妇也足够了。”
韩江听她说起因为出身商家,觉得身份不如他的话,就想起因为出身商家被嫡母排挤,被父亲抛弃在外的母亲,当下动了恻隐之心,更不忍拒绝了。于是沉思片刻,便说道:“那你等我回来。”
“好。”慕容氏却是个痛快的:“那你记住了,我的闺名叫徽媛,以后不要慕容氏慕容氏的叫了,太生分!”
韩江已经许多年不去称呼一个女子的名字了——或者说自显德四年上元夜之后,就没有过。所以猛然听了另一个女子的闺名,实在觉得怪异,何况让他亲口称呼。于是便欲以他事来打岔,忽想起她等在这里是有事的,道:“你方才找我什么事?”
慕容徽媛心知他的回避,却也不以为意,看了韩江一眼便谈正事:“我自小生长成都,此处无论贵贱长幼,人人都乐意饮茶,但是别处却无这样风俗。我想将茶引入秦川,使其扬名天下。自然,我们也可以从中开拓新的经营之业。”
韩江一听却皱了皱眉:“你说的茶,我知道。但是除了蜀人,别处只作药来用,如此用量实在有限,无甚大利可图。如果像你们蜀人那样日日饮用,那味道实在……太怪了。”
“蜀人既能饮,只因世世代代的习俗使然。别处的人认为只能入药,也是因世世代代的习俗。不如就让我来尝试,改一改这以茶为药的习惯吧。”慕容徽媛竟颇为自信。
韩江虽不敢苟同那茶的味道,却也并不阻止:“你看着办吧,成败也无需在意。”
慕容徽媛唇角飞扬,荡起一抹明艳笑容。忽而想起一事,便收了笑容,郑重说道:“今日虞夫人来了,问你在不在,我想也许她应该有事才是。”
韩江思忖道:“阿嫂亲自上门,那必然是希望我能说服兄长不要让四兄长参与攻打荥阳。”
“那你真会去劝说君王吗?”慕容氏却也倍觉忧虑。
虞夫人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乃是天下丑闻,慕容氏虽然年少,但并非无知之人,对此早有耳闻,自然不赞成韩江去为虞夫人游说。可是明确阻止韩江为虞夫人说情这样的话,她不会轻易出口。
韩江苦笑着摇头:“这事,谁也别掺和。我四兄长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这时候去拆台,还怎么做兄弟?”
慕容徽媛听了,淡淡一笑,心里却立刻松了口气,韩江虽疏狂,却是极明白的。
韩江自少时便与兄长韩高靖、挚友令狐嘉树出奔秦川,相约要做一番大事。此后便东奔西顾,什么人、什么事没遇到过?这些微妙的事,一向分寸极精准的。
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当初帮着顾云津隐瞒阿荆的事情。说来也怪,他那样一个精明的人,竟被她一番说辞打动,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
后来被他兄长痛骂一场,此后更长了记性,凡是和兄弟以及兄弟女人相关的事情,那是再不涉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