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王侯(五) 冬郎
杨灏送走了陆陆续续前来赴宴的亲信以及父亲属下有意要和自己亲近的文武官员,并近日走的近的世家子弟们,已是深夜时分。
杨灏独自一人回到居处,同刚才的热闹喧嚣相比,虽他的居所立处处燃着明灯,却显得无比虚无缥缈似的。他有些醉了,就那样站在窗下,吹着风,也不见清醒。
侍从们见他停下来,便提着灯跟在身边,却仿佛是个背景似的,杨灏还是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一个人。在晋阳,由于没有母族的庇护,他一个人面对他们那么多。
父亲的亲信文武、他自己的亲信、世家大族、晋王诸子及掺和其中的外家舅氏,还有虽掀不起什么风浪却也并未归心的雍都旧臣……复杂纠结、盘根错节,平衡起来分外费神。
晋阳的世家光那几个有名的就有王氏、宋氏、范氏,苏氏。王氏四世三公,如今的核心人物乃父亲信任的丞相长史王琮,宋氏有征南将军宋朗,但父亲却又安排宋朗的侄子——主簿宋效担任他的佐官。范氏富甲天下,家中亦有高官,且是杨晟岳嫡夫人母族。苏氏虽无无意于任职高官,但袭封陶乡侯,在他们父子面前都能说上话。
他那几个兄长,长兄杨治的两个母舅家在军中任职司马、参军之职,四兄杨淼的母亲乃是宋氏旁族……
杨灏自知他身上的光环耀眼,又是王世子,又是骠骑将军,但是掌握的实职始终就只有中护军一职。中护军虽然品级不算高,却是仅次于大司马、大将军武官,天下兵事的决策参与与具体实施者,又掌握选拔禁军以及将领的权力,是以他在禁军以及军队中下级将领中呼声极高。几个新提拔的都尉以及司马、骠骑将军主簿、参军等从事官忠心归属。
但那些曾经追随父亲,本已威高权重的高等将领们,虽然常随他出征,但其实说到底还是父亲的亲信。除了车骑将军杜平遥如今与自己还算亲近外,前将军董宁、征南将军宋朗、戍己校尉周云捷等并不是自己的人。
而杜平遥亲近自己,其实是因这两年父亲为了牵制在这个军中威望极高的大将,重用董宁、宋朗等人。杜平遥不得已而向自己靠拢,但毕竟是从年轻时就跟随父亲的人。
他的亲信除了石英叔侄外,就是担任卫尉的卫光。那是因为父亲始终坚持,禁军方面用儿子的人,好牵制众文臣武将;文臣武将却又用自己的人,好牵制心机手段不下于自己的儿子。
他们这父子……春风徐徐,几分骀荡,杨灏轻轻叹了口气。
“你叫个人去乔姬那里,就说我今晚不过去了,让她先睡吧。”
那领头的侍从便对身后的人使个眼色,谁知那人才刚走了两步,杨灏起居室的门却开了。
里面轻轻走出一人,春日的夜风暖中含了凉,她披了件单绢斗篷站在门前廊上,却犹显得单薄。她静静望着她,目光融融,许久才道:“世子不用派人过去了,我都听到了。”
杨灏见她这含笑温婉的样子,便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怕你等久了。”
梦喻便穿过长廊走上前来,为杨灏整了整衣襟,笑道:“我听说世子饮了酒,怕世子饮多了头疼,便送了醒酒汤来。如今也该去了。”
杨灏心头说不出的滋味,世人皆知他爱饮酒,变着花样的为他送来种种珍稀美酒,也都知道他酒量极好,从未醉过,却不知道,他固然酒量好,然而饮后常常睡不宁,半夜醒来,总是头痛欲裂。
但梦喻是如何知道的呢?他从不愿令人察觉他醉后之态,便头痛也只忍着。
梦喻似乎知道他的疑惑似的:“世子每次饮了酒总是辗转难眠,必不是一般的难受。那醉后的头痛难忍,妾也曾有过。”
杨灏心中哗然一惊,似秋风穿堂般的凉冷而通透,似初雪落地时的无声而温润,他轻轻挥手令众侍从退去,梦喻也知趣地告退。
“你别走了,陪我走走。”
梦喻也不问什么,便跟过来,杨灏沉默不语,她也不多话。两个人静静地踏着月色,穿过那风月无边,玲珑转换的园林。
梦喻便想起她第一次来西河馆时的情形,只记得其中景色千姿百态,包罗万象而又变化无穷。她紧紧跟着导引来的家仆,总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迷了路。可如今竟也熟悉了,她想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也不致走错了路。可又并没有身处这精美住处的欢乐,她从前固然没有见过如斯华美的园林,却总有无限的天地可去,如今见惯了这精致绝伦的园林,却失了那自由自在的天地。
“世子,我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在这西河馆中,虽然安逸,却也常常无聊。”梦喻道:“其实我总想对世子说,若能许我酿了酒送去‘风烟馆’卖给平川先生就好了,可又怕我与外人交往,于世子不相宜。如今世子让我替世子的亲信好友们备酒具食,总令我有点用处了,所以我感激世子。”
她的寂寞,其实他早就知道,他虽然经常夜宿西河馆,但毕竟实在忙,不要说漫长白日她是一个人无所事事度过,便是夜晚,有时他回来晚了,不忍扰她,也常常是回自己的住处的。后来才得知,无论多晚,她总是等他的。
他有几次去看她,事先没告知的时候,总见她要么是自己一个人发呆,看花看树,看风雨明晦,看云卷云舒,又似乎什么也不看,只是在打发时光。
又要么有些时候见她和侍女们玩闺中的游戏,不是藏钩就是投壶,无论输了还是赢了,她总是毫不吝惜地把钱赠给侍女。
他觉得奇怪,问她,她便说,那些女孩子们陪她解了寂寞,理该得到馈赠回报的。那时他就知道她的寂寞。
“梦喻,我该谢你的。你按个人口味送去的酒,他们都赞为平生未有之至味。校尉陈广从前并未来过,你如何得知他爱饮冰镇葡萄酒的?”
他说这些原是为了让她欢喜的,梦喻心中已然察知,感激之余,也便故作混沌,诧异道:“我也是猜的,听说他是骁勇战将,便觉有几分豪气,正该饮葡萄酒,谁知歪打正着。”
杨灏含笑点头:“范氏的新家主说他独爱‘春日芳草醉’,他家中豪富,饮食精致,你这‘春日芳草醉’他说极别致有趣。”
“他们不过看世子面上不好意思说不好罢了。”梦喻的笑中确是真心欢愉。
杨灏见她欢愉,便也忘了忧愁,道:“你也不要总闷在这里,可以出去逛逛。我叫他们给你备专门的车马,整个晋阳城你哪里都去得,无人敢拦你。”
后来梦喻才知道,他说的是怎样专门的车马,也确实无人敢拦,非但不拦着,一般人见了还要避道。便是那些横行晋阳城的世家子弟们,若与她的马车于窄巷中相遇,也都退避。因为杨灏给她准备的,根本就是他的马车。
当时的梦喻是不知道的,便抿嘴笑道:“什么马车,这样神气?”
“你不用管什么马车,只管听我安排就是。”
杨灏竟然有些累了似的,便坐在在藤萝架下,仰望清空明月。梦喻也陪着他坐下,柔柔纤指揉着他的太阳穴,良久乃道:“世子以后若是半夜头痛,不该忍着才是。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陪着世子说说话,或可解些疼痛。”
“那点痛算什么?”杨灏笑道:“你不知道,我八岁时夜半即起,黎明便动身去越州,正是冬天,一路上颠簸流离,寒风肃雪,我发了烧,差点没了命。那以后便不再觉得什么苦了。后来常常出征在外,有一次,一个火油箭射过来,我的衣服、头发全着火了,好久才扑灭,现在身上还有好几处烧伤。”
梦喻听得呆了,正在给他按揉穴位的手不由停了下来。那烧灼之伤,她当然见过,着实可怖,与他那张清俊中带着男儿气的脸极不相谐。她早猜着是征战之伤,但今日听他说来,仍觉得惨烈:“那一定……很痛吧。”
“痛!五内欲焚地痛。可我忍着一声也没吭。”杨灏颇有几分得意:“一般的人早忍不住哭爹喊娘了。”
“那世子真是罕有其匹的英雄啊。”
“什么英雄!”杨灏冷笑一声:“不过是因为,即便最卑微的士卒也总有爹娘可喊,而我却没有罢了。”
梦喻听了,心里没来由地一疼,满是探寻地看着他的脸。杨灏却只看着她一笑,便忽然转了话题:“你方才说,你也曾有过醉后的头痛难忍,却是为何?”
梦喻一呆,不想他会问起,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杨灏见她为难,并不刨根问底,笑道:“罢了,谁没个伤心往事,我们且赏这无边风月,忘了那前尘才好。”
梦喻沉寂半天,瞧着杨灏向她指点天上星宿,告诉她这是什么星那是什么宿,对应人间何人何事,她也浑似茫然未觉。她在心里反复颠倒斟酌,终于开口,语气清泠泠地,比这下半夜的夜风更冷:“世子,当初祖父带家人从荆州逃往雍都时,本来已经打点好了的,巴人那边有个将领是祖父的旧相识。可是谁知好好地竟来了一个凶悍的将领,带着几个兵卒,拦着了我们的车。他们……我那时候还小,祖父为了方便,将我扮作男孩子,才逃过一劫,但是母亲……他们将我母亲,我母亲被他们……”
梦喻已经说不出口,一脸的悲哀,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关于她母亲被巴人士卒凌辱一事,杨灏是早知道了的,只是那时候他虽然有意于她,却并如今日这般喜欢的深,所以当初听石英说起时,心里不过有一丝轻飘飘的怜意匆匆划过,片刻惋惜而已。如今对她爱之入骨,听她亲口说出,却是万般不忍,便轻轻打断了她:“我知道,你不必说了。”
梦喻却摇摇头:“我祖父固然急怒攻心,兼一路上颠簸,背上发疽而亡。母亲到了雍都才发觉已身怀有孕,那孩子自然留不得,生下来就被父亲给淹死了。从此父亲除了去少府当值之外,就是酗酒无度,他虽然知道不是母亲的错,却并不体贴,还时常恶语相向。母亲从那之后得了失心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小弟还年幼。没有办法,我便只好往来各地酒坊之间,趁父亲清醒时向他学习酿酒之法,放下士大夫出身的颜面,经营一家酒肆。原本日子也总能过得,可有一天母亲到底受不住,便一条白绫吊死了。后来就是西戎之乱,如今便只剩我一个了。那些时候我觉得实在孤独的可怕,夜里总也睡不成,便饮酒,醉了可得片刻安宁,可是夜半转醒,岑岑寂夜,我一个人总是头痛难忍。”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却也慢慢平静下来,语气中便没了起伏,仿佛是在说起一段并不能引发情思的别人的如烟过往。
杨灏便轻抚她那张在月下如梦如玉的面靥:“你以后有我。”
梦喻瞧着他道:“我母亲有时清醒了,也曾对我说,让我以后嫁人总要嫁个能护佑妻儿的。我总觉得我是没指望了,所以从来都是事事要靠自己,却不想遇到了你。”
“梦喻,我如今还不能给你什么,但以后总不会教人欺负了你去。”
梦喻却在怀中轻轻道:“冬郎,我没想到还能遇到你。我如果能早点遇到你的话……”
梦喻欲言又止,杨灏却全没放在心上,只因听了她这一句心甘情愿的“冬郎”,百般心酸、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他犹豫良久,才道:“梦喻,以后我不能总来看你了。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当真。”
梦喻心下一惊,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除了他沉静如水的面色,什么也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