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蜀乱(七) 一箭生死
月黑风高夜,秋风乍起时。
韩高靖被抬回庄园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饶是令狐嘉树平日运天下如翻转股掌之间一般的风轻云淡,饶是云津素来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的从容镇静,此时也都慌了手脚。
令狐嘉树忙叫了医官来看视,又派人拿了牙牌立即返还雍都,请最好的医官前来。并命他手下最得力的戍卫令带最精锐的护卫前来。云津还不忘嘱咐了一句:“不要惊动别的人,医官也要改了装束才来。”
令狐嘉树点点头:“已经吩咐好了,你放心。”
云津脸上一片惊恐惨怛,手不由地抖着,问随行医官:“怎么样?”
医官也神情惨淡:“这箭从后心入,前胸出,离心太近了。若拔箭怕引发出血不止,若不拔,一旦感染,就不可救了。”
云津回头去看令狐嘉树,却见令狐嘉树也在看着她。除了韩江,便只有他们两人是韩高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而他们也是这天下最顶尖的股肱谋臣,从来都是指点江山,纵论天下,即便身处险境,性命受到绝大威胁时也从未有过犹豫徘徊。而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一切的从容其实不过都是因有那人还在,可以永远做他们的后盾。
他们总是知道,无论如何,只要有韩高靖在,即便被逼上死角,万不得已之下,也还有他来决定生死去留,他们只需要遵从即可。
他们也知道,即便有一天,不得不去赴死,那么他们死后,未竞的理想总会有那个叫韩高靖的引领着另外一些和他们志同道合的人继续完成,那么也便死而无憾了。
可是万一韩高靖死了呢?不要说他们此后该依托于何人,就是雍都、秦川只怕会陷入混乱,而整个天下也必然会引发新的震荡。却到哪里去另外找一个能够安定秦川的韩高靖呢?
令狐嘉树和云津彼此看着,谁也不说话。云津的心里一时火辣辣的如烧如灼,一时又寒浸浸的如冰似雪,一时满登登如天下的风雨都来卷积冲袭,一时又虚浮浮的恍若落入无人无物的洪荒年代。
令狐嘉树忽然上前抓住她抖动不已的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声音如同干涸的水渠:“拔吧,拔了也许还有救。”
云津的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心里飞速而混乱地翻转出无数的游思飞绪:如果拔了的话,固然有一线希望,可是一旦引发大量出血,那么立刻便会毙命。如果韩高靖突然死了,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应对残局。如果不拔,当然还可以撑一阵子,这一阵子也许够他们瞒着天下人,去寻一个代替韩高靖的人坐镇将军府,稳住局面。那么秦川即便有所震荡,也可以凭借这一息之机暂时保住安稳。可是如今统兵的姜恪不在,这其中会不会有变。
云津怔怔地看着令狐嘉树:“五公子行吗?”
令狐嘉树自然意会出了她的意思:“他不是安定一方、执掌天下的主君之材,但将军无子嗣,他是血统上最亲近的了。”
“你手下的人够安定住局面吗?”
令狐嘉树道:“平戎将军在外,关隘不能动,各大营也不能动,雍都守军也得瞒着,一动的话,天下就都知道了。如果瞒得紧的话,我那点人再加上‘鹞鹰’也够了。”
“你能调动‘鹞鹰吗?’”
令狐嘉树摇摇头:“不过如遇紧急情况,就不能瞒着‘鹞鹰’的统领都尉了,他是将军亲信,不会背叛。”
云津的心慢慢安定下来:“现在就怕谋刺的主使出去散布消息。”
令狐嘉树咬牙切齿地说:“一时还不会,这几个人都抓住了,消息一时传不出去,主使者摸不清情况,不会轻举妄动。”
云津道:“那么我们先命人去宁武请五公子来,再命你的人控制好雍都。这期间对雍都文武放出风去说将军继续到守长城的北三营秘密察访。过两天放出风去,就说有人刺杀将军未果,再将那几个人杀了示众。”
令狐嘉树点点头:“等我好好审审他们,不管审不审得出,过两天杀头示众。”
这是目前迷惑对方的最好办法了,想必那幕后主使者,即便再狡猾,见他们自动宣示出来,对方看不清虚实,便不敢异动。
医官已经坐不住了:“令狐校尉、顾先生,到底拔不拔?”
令狐嘉树长叹一声:“拔了吧。”
云津突然拉住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眼圈就红了,却隐忍着不说话。令狐嘉树不再看她的脸,转头向那医官道:“拔了吧,等不得了。”
令狐嘉树挣脱了她的手,同那医官向床边走去。云津静静地站在门边,眼前的一切便都恍恍惚惚,她仿佛看见令狐嘉树和医官说了什么,又仿佛那医官派了助手拿了些什么水盆、冰块、药箱一类的东西来,虽然戍卫们大都知道了,可是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声息。也不能说没有声息,呼啦啦穿过庭树的风声是紧的。
云津想起她本来快到父亲的墓前了,韩高靖却忽然从后面乘马赶在了她前面,仿佛没看见她似的,搡着她的马身径往前不紧不慢地驰去,可是云津却分明看到他脸上微风般似有若无的笑。
他是特意来逗她的,用那样微妙的举动来引逗她。
云津起了促狭心,也轻轻控了马,上前去蹭他的马身,然后也像没看见他似的继续往前催马,却不想他一个伸手,迅捷无比地将她从马上一拉,径直拉到他的马上,她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她的马也吓了一跳,惊叫着逃出后又停下来远远看着它的主人已经在别的马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它一定比它的主人还迷茫。云津挣扎了几下后二人又是共乘一骑了。
“别乱动,后面跟着一群戍卫,你这样他们会怎么想?”韩高靖笑着圈住她的腰身,轻动缰绳任由那马慢慢前行。
云津咬咬牙,忍气吞声地停止了挣扎,戍卫们又不是瞎子,还会怎么想。可是论脸皮厚,她肯定不如他,那么继续挣扎的话,丢脸的还是她。
“韩高靖,你这样对自己的谋士下手,你觉得你的属下们会怎么想?”云津愤愤然道。
韩高靖却认认真真地思索半日,才道:“我的属下们一定会想,嗨,看我们的将军做了多么划算的买卖,一个人既可以做谋士,也可以……”
“别说了!”云津知道往后不知会说出什么好听的来,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
“不是你问的吗?为什么又不让说了。”韩高靖故作茫然地看着她,他那样一个深沉威严的人,此刻竟看起来犹似无辜孩童。
云津又羞又恼又无可奈何,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这人还能不能遵守诺言啊。”
“什么诺言啊,我对你许过什么诺言?说来听听,一定负责到底。”
云津脸色难看地说:“你说我赢了赌约就让我做谋士的。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
韩高靖顿时冥思苦想起来,他使劲摸着下巴,想啊想啊,似乎终于恍然大悟似的:“我的确承诺过,可是我也遵守诺言了,你现在不是已经在堂上议事了吗?”
“你……可是你……”云津见他无赖起来,也没了办法:“可是我当们当初在晋阳就说好了的,你怎么能抵赖?”
韩高靖却也正色起来:“可我没说过你当了谋士,我就不能喜欢你了。”
“你把喜欢放心里不行吗?”云津翻了他一眼。
韩高靖却老老实实地说起来实话来:“我也想啊,本来也是那样做的。可是最近越来越忍不住了怎么办?”
云津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出不来,沉默了半天,索性豁上了脸皮,忽然回头向他一笑:“你是不是身边没有女人,孤独寂寞地受不了?我给你找一个啊。”
韩高靖也不顾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随从们侧目,爆发出连绵不断的大笑来:“云津你脸皮够厚的,一个女孩子嘴里没羞没臊的。不过你说的对,我就是孤独得受不了了,但也用不着你给我找什么女人,我自己这不是已经找着了?”
“韩高靖你戏弄我是不是?”云津恼羞成怒,便要闹着从马上往下跳。
韩高靖见她来真的,便不再逗她,好容易控住了她的身体,一本正经地说:“快到你父亲的墓地了,你要不要这么不庄重?”
到头来成了她不庄重,可是她到底不能和她纠缠了。因为父亲的墓就在眼前了。
韩高靖也不再和她谈笑,可是仍抓住了这个令她不能乱说话的机会,轻轻在她耳畔说道:“云津,我后悔了。当初在晋阳,我就该要了你。”
这样挑逗的话,他却是无比真诚的说了出来。
他说话时的气息呼来,令云津心中一颤,却又是一滞,在晋阳……
在晋阳的时候,他其实是有机会的。比如在那辆马车里,虽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巡城校吏的盘查,其实他是情动了的,而她当初就看出来了,只不过他不说,她也便只能假装不知道。又或者在她退掉婚约之后,他抵死不答应她的赌约,用救命的恩情要挟她的话,其实她也无可奈何。就算是回了雍都,也不是没有机会,她住在将军府里,有时两个人会在夜晚相见,也许是商定一些军政大事,但也有时不过是他来探望她,或者她照料他的衣物器具什么的。自从在萧关城上,她听到韩宛月投身城下前对于韩高靖衣食起居的种种牵挂,便开始留心他的衣服鞋袜。而这种时候,韩高靖的心动,她也看在眼里,便是她自己,何尝不是也动了衷肠。反正她也没有嫁人的打算,其实就那样和他做个伴,又有什么不可以。他是个美男子不说,还是她打心眼里仰慕的英雄。
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为什么他就没有下手呢?这个问题也许别人会觉得奇怪,可她心里总是明白的,他总归不愿意让她有一丝勉强、半分遗憾罢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是一热,转过头来,目光如同浮动在流水上的月光似的,温婉波动,一下一下地荡漾在他的眼中,令他心中一阵一阵地骀荡沉醉。
她其实想告诉他,如果他要求的话,她还是会答应的。
可是便在这时,一阵乱箭射来……说是乱箭,其实是有次序、有预谋、有目标的,那箭飞蝗似的投来,一箭一箭都向着他们两人的要害。
如果他的马上没有她,不用护着她的话,他其实是不会中了那要命的一箭的。他一只手拔了剑去挡那些飞矢,身子低伏马上,另一支手却却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她一点伤也没有,可是他却中了那致命的一箭,从后心入,贯穿前胸而出。
等到戍卫们一队去揪出刺客,一队已经扑上来时,他才停止了手中挥动着的剑,“当啷”一声,那剑落在尘土里,惊起无数尘埃,而他也随之翻落在地上,又是惊起无数尘埃。
韩高靖,他不能死。只这一念,云津心头一阵激烈难忍的痛,却见眼前的韩高靖胸前那被拔出箭矢的伤口,无底洞般喷涌出如注的血流,如同秋日里山间汩汩冒出的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