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江山(六) 秦豫之好
其时天已过午,渐到饭时,虞夫人便问是否摆饭。
韩高靖回头道:“我已吃了,你让孩子们吃过,我送阿荆、阿拓回将军府。”
虞夫人听了,虽有不舍,但既然顾夫人已经回来了,自然要送归二子,便命于小厅中摆了饭,让阿荆等人吃饭。其间她也无心吃饭,只抱着阿拓至自己食案旁,照顾他吃饱了,才依依不舍地交给韩高靖。
阿拓舍不得阿虎这兄长日日陪伴玩耍还在其次,更是万般舍不得日夜细心周到地照顾他、作了他一年母亲的虞夫人,死活不肯离去。到底闹了一场,最后还是被韩高靖抱着强塞上车才去的。即便如此还在车里大叫:“母亲救我!”
虞夫人听了,又在车旁百般哄劝安慰,许他过几日就回来,又嘱咐他生母归来,不可造次等话。那阿拓是个任性的,却极听虞夫人的话,终于不闹了,可怜巴巴地说:“过两日一定接我回来啊。”
虞夫人一听,此前为让阿拓顺利回云津那里,强自忍着的泪水便忍不住流下来,她狠了狠心,放了车帘,就别过身子不忍再看。
韩高靖从马上见了这情形,也不能无动于衷,到底感激虞夫人大度风范、慈母柔肠,心里有些后悔从前冷落她。
她贴身伺候的仆妇见了也暗暗叹息,等众人都散了,才道:“夫人也真是,把别的女人生的儿子当作亲生一般对待,也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
虞夫人便向那仆妇笑得风平浪静:“毕竟这孩子我带了一年,总归舍不得。至于她是不是领情我倒不担心,夫君领情就好了。”
那仆妇听了也便笑:“夫人有这份用心,不如想办法自己再生一个。夫人年纪也不小了,就世子一个,也太单薄了些。”
虞夫人微微蹙眉,脸上却也平和,只是不说话了。韩高靖一回来连饭也不吃就去了顾云津那里——他在外面与顾云津独处也得有一年,他们日日见面,回来也片刻不分开,显见得是如胶似漆。她又是豫侯之女,大家出身,行不来狐媚那一套,自然不肯放下脸面去邀宠求他。何况,就是她行得来,他也未必乐意吧。
那仆妇便嘀嘀咕咕:“要说那顾夫人如今也三十出头了,比夫人大着几岁。就是容貌生得好,男人看久了也该腻了才是。到底是有什么手段,这样霸着秦侯不放?”
虞夫人见她说得不好听,便轻轻呵斥道:“这些事也是你议论的?我并没什么别的念想,只愿阿虎平平安安地。别的话,你也不要再提起。”
渐渐地天色将暮,虞夫人安顿好韩轩后,独自回了居室,不由感伤,暗暗垂泪,别人只道是舍不得小公子韩关,也不以为意。
便在此时,有婢女匆匆进来回道:“夫人快梳妆一下,君侯回来了!”
虞夫人心头蓦地一跳,又有几分茫然:“来了?什么时候?”
那婢女一脸喜气洋洋:“刚回来,还叫人置酒备菜,一定是要和夫人……”
另一个婢女边指挥同伴拿了铜镜梳栉、钗钏簪珥、胭脂粉黛以及衣装等物,边回头打断了那喋喋不休的婢女:“少说些话吧,还不赶紧给夫人梳洗打扮?”
虞夫人只觉这样特意的盛装有些难为情,婢女们却全然不管,一边妆扮她一边劝慰道:“夫人与君侯久别,如今相见自然要理妆,这样才合夫妻相迎之道。夫人看,这胭脂是不是浅了些?”
“这样就好,再重了不好。”
虞夫人一想也的确合乎礼法,这才稍解了些。但她总觉得这些侍女心中大概不是这样想的,她们这样卖力打扮她……她又想起今日仆妇所说的让她想办法再生一个的话,心中一动,不觉脸上作烧。好在众侍女忙乱着,并未发觉什么。
韩高靖自在自己的居室里处理了些庶务,又考较了一回韩轩所诵之书,才到虞夫人居处来。那时候夜灯已上,盛装的虞夫人已经在氤氲灯影里等候多时。
虞夫人到底是大家女,虽然独自等待时百般忐忑,及至见了面,却又落落大方。十分自然地上前接了他的氅衣,又看着侍女服侍他盥洗了,双方入座,她亲自执了壶倒酒,一边又道:“夫君也好久不见阿荆和阿拓了,尤其是阿拓年龄太小,都忘了你了,该多亲近亲近他才是。”
韩高靖知道她的心思,也不点破,只隐隐含笑:“别说不认识我了,就连他母亲也不认识了,还吵着要过来。我今日过来,也是为了让他多与他母亲亲近亲近。”
虞夫人便举杯道:“夫君在外栉风沐雨、征战杀伐,着实辛苦了。一杯薄酒,为夫君洗尘,也贺夫君得胜归来。”
韩高靖便饮了酒,虞夫人一笑,也饮了,又道:“不要说阿拓还小,舍不得。就是阿虎也舍不得兄长和幼弟。”
“他们兄弟和睦,这很好。”韩高靖便淡淡随了一句。
虞夫人顿了一顿,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兄弟若能一处就更好了。其实,我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妒妇,如果顾夫人……”
韩高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脸上却平静如水,举杯笑道:“这些事我自有处分。倒是这一年辛苦你了,阿荆和阿拓全靠你教养照料,我敬你一杯。”
虞夫人知道他这是不愿意让她插手他和顾云津的事情,也就打住不说,只随口道:“并不辛苦,这都是分内之事。”
二人默默饮酒用膳,看着仆妇侍女来收拾,韩高靖又道:“过几日我们与豫侯有使者往来,你若有什么要带给父母的,一起送去倒是省事。”
虞夫人离家多年,自然牵挂父母,然犹慎重询问:“这样行吗?”
“自然行。”韩高靖不觉失笑,虞夫人当然是担心他素日公私分明,却不知此前与豫州共同进退,共灭杨氏,乃是同盟的关系。她作为秦侯夫人,与父母之间既是私情,也可算是两州往来的一部分。
这种裙带关系的联姻,原本就是公私不分明的。
虞夫人似乎也从他那一笑里,明白了这意思。她自嫁给韩高靖那一天起,和豫州已分属两州。但是她永远也改变不了豫州是父母之邦的事实。她既要与豫州分清界限,却也要在需要的时候,充当两国邦交的使者。她原本就是来联姻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本也是公大于私,如今见他竟对自己多少有些私意,虞夫人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失落。
“今晚,你还走吗?”虞夫人问了又觉得造次了,红了脸,慌忙又道:“我是说,如果不走的话,我就叫他们给你准备洗沐之用,你在外风尘仆仆的。”
说完了她又觉得更不妥了,便低了头,却听韩高靖淡淡说道:“今晚,我留下。”
他起身,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拉她。手掌的温度令她心底仿若流过一股温温暖暖的河流。于是在她眼中,门外萧瑟残冬不复,凛凛寒风不复,恰如春风回归,雪消千山,暖化人间。
她不知道是因为她善待他心爱女子所生的庶子打动了他,还是因为豫州与秦川曾经共同对抗晋州的结盟使然,总之她竟然突如其来地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他偶然的一点好意。
虽然她知道他这样的留踪不过是偶然,虽然她知道他对她的“酬报”之意多过于夫妻情分,然而她不去想是为什么,也不去想这样近乎飘摇虚浮的满足或许哪天就会失了颜色,只沉浸在这澎湃美满的心海中。
当她静静地离开这寡淡人世的时候,还在念念不忘自元康五年冬一直到顺天元年秋,这一年的光阴——她婚姻生涯里最有期盼的时光。
她想,她本就是来联姻的,也没有理由对韩高靖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是到底是因为嫁了他没得选呢,还是韩高靖这个人实在是令留在他身边的女人难免动心呢?总之她不可救药地动了心。可是她从未对韩高靖说起过对他的心意,也不敢流露出哪怕一点陪伴在他身边时才会有的卑微喜悦,他到底知不知道她那浓得终其一生都无法化开的,对他的情意呢?
虞夫人的心事,韩高靖大约是没有闲暇知道的。自天子归来,而他获封秦王后,各类人事安排、帝王起居以及种种庆典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其时令狐嘉树任命钱斌等人正式入值宫殿,而马汉阳亦遣得力属下全权负责宫门及宫中戍卫。跟随天子归来的旧雍都宿臣本已凋零无几,大多被授予太傅、太师等声名隆崇却并无实权的官职。而当时在晋阳朝廷由杨氏父子掌握,他们父子所任命的天子侍臣自然早被清除。韩高靖便命身边近属选择贤良子弟侍奉天子,堪堪凑足了天子近臣。
又因归来时冬至这最隆崇的节日已过,雍都君臣便全力准备正月里天子谒陵等事。
其时有两个新被提拔的郎官,日常能随郭令颐得见天子。那日见左右无人,便暗中怂恿天子待谒陵时赐秦王韩高靖辇车,以示恩遇。
天子便道:“可有旧例可循?”
其中一名议郎便笑着回道:“秦王功劳自古无有出其右者,哪有旧例可循?不若由陛下肇启此例,秦王定然感陛下恩遇,拱卫陛下。”
其时天子未言,第二日却又下诏,特赐辇车与秦王,令其当与天子同乘辇车谒陵。此诏才入尚书台,先是尚书郎看后大惊,彼时郭令颐疾病在身,未在尚书台,那尚书郎察问方知是两名新晋议郎所为。此事着实关系重大,他不敢擅做主张,便将诏书悄悄藏入怀中,疾入郭府,将此事报知郭令颐。郭令颐无法,带病前来谒见韩高靖,将此事禀明
韩高靖听闻此事,顿感十分为难。
郭令颐却道:“这两个不知所谓的小子,这种大事也敢擅自僭越,惑乱天子清听,当处极刑。”
韩高靖忽然明白,郭令颐虽一直追随自己,且又有甥舅之谊,毕竟是天子的世家旧臣,心里是容不得此事的。若是陈延在此,大约就会全然不同。
然他向来心机深沉,自然一点不露出来。只是笑道:“这些无知后生,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郭令颐自是敏锐宿臣,见韩高靖这样,心知这是想大事化小,叹息一声:“君王如今位极人臣、宠遇非常,更该收敛锋芒,虚怀退让才是。否则瓜田李下,岂堪人言?”
韩高靖沉思片晌,道:“既是议郎,那该归光禄勋所辖,我当命令狐彻查此事,以正视听。”
郭令颐如何不明白,只是令光禄勋内部查处,这便是留有余地。他心念韩高靖名声,又念及天子,更兼年老病疾,不觉百感交集:“君王当令廷尉彻查此事,方可绝了此类宵小投机取巧之思。如此方能得海内人誉、天下民心!”
韩高靖却明白,虽然他今日还不能走这一步,但迟早会有这样的时候。而这两个议郎,确实做事急功近利、冒失躁进,若一味打击的话,只怕将来有些事情无人敢提。
但郭令颐的想法却又不能不照顾,何况如今天下未定,尊奉天子的贤臣声誉要紧,韩高靖于是暗下决心。
“我会命有司查实此事,依制处理的。”韩高靖说罢敛了笑容,又道:“可是舅舅,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若说如今郭令颐不明白韩高靖欲得天下的心思,自是不可能。从前他也为韩高靖征伐天下竭忠尽智。然他们此前所作所为,毕竟一直都是以“尊奉天子”、“恢复雍都”为号令。他知道天子之朝天命已尽,既希望自己的主君、外甥能够于群雄间脱颖而出,却也实在存了令韩高靖实力壮大后能够匡扶社稷的心思。
这原本情理两难的矛盾心态,在天子还都之前是被忽略了的。如今眼见韩高靖已经取得即将加九锡的声势权位,他这生长于当日天子、朝廷当权之时,也曾被先帝打压过,后来又眼见天下分崩离析的故旧兼新贵,一颗心如生于千尺夹缝、万卷浪潮中,一天也无法平静。
郭令颐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两全其美的念头是痴妄之思,也知世间事无非取舍而已。然自从天子回雍都,他眷恋天子社稷之情便一径被勾出,又兼老病,怀念旧日时光的心境竟是无可奈何了。
虽然郭令颐早就什么都知道,虽然他也曾为韩高靖鞠躬尽瘁,然而在听到韩高靖掏心掏肺的那句话时,依然一阵愣怔茫然。
郭令颐不再说什么,就此辞了韩高靖,在韩高靖亲自将其扶持上车后,颓然靠在轩车中被拉向郭府。
他顺着被银勾卷起帘子的车窗向外望去,那些他从前顶喜欢步行经过的街市,依旧熙熙攘攘,而世间一切却不可逆转地滚滚向前。想到这里,他不由觉得一阵惘然。
他多想再用双脚去行走在穿行的人流中,去看看人间的喜怒哀乐,闲来无事的时候想一想年轻时雍都城中早已烟云尽散的故旧亲朋。
如此可知,虽然他曾经在韩高靖治下之地能够一人之下,然而到如今却连这卑微渺小的愿望,也不能达成了。
天道有常,而人力却总有强弩之末、无能为力的时候。
当然韩高靖最终并未乘坐僭越身份的辇车谒陵,也依制惩处了那两名议郎,算是给了雍都所剩无几的旧臣以及多年效力自己麾下却也仍怀慕旧日社稷的宿臣一点安慰。
然而这些人宛如霜后秋草,凋零几近了,正如滔滔逝水,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