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浮云树的头像

浮云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12/08
分享
《逐鹿》连载

第一百二十四章 曲终

卷八 江山(十三)曲终

顺天四年秋,冀国公韩懿薨逝,终年七十七岁。韩纪勋承冀国公之位,韩高靖安排雍都之事于世子韩轩、长子韩荆及文武重臣姜恪、陈延、郭孝攸等,便带韩延祀、韩江远赴冀州奔丧。

除云津以正妻身份随行外,阔别冀州多年的令狐嘉树也随侍在侧。

一到冀国公府,只见门外两盏白绢素灯随风晃荡,孝帘飘摇,四下里匝地裹银般的,一片缟素。

韩延祀、韩江尚且能自持,韩高靖先就悲痛难抑,眼圈顿时猩红,翻身滚下马来。早有人为他们兄弟三人披上斩衰麻衣,三人一见这情形,俱各戚然。韩高靖更是格外悲痛,什么也不顾地直奔灵堂而去。

令狐嘉树命戍卫安顿府外,也为旧主服白,只带几名事先选好的扈从同入,一为哭吊,二为帖身护卫秦王韩高靖。

同时云津已被迎入内堂中,换了素白孝服,与韩高靖嫡母孟氏、韩氏兄弟之妻、姊妹依次拜祭守灵。韩纪勋和韩高靖那边虽然悲戚,却免不了剑拔弩张,但几天下来,女眷们见了她,却并无敌意,总归让她这远来之人并无冷落之意。

当云津再次见到韩高靖时,他已经神色平和许多,但多日来却沉默不语,除了十分必要时才说话,无事时总是一个人出神。

从前的时候,云津总觉得他们这些谋取天下的英雄人物,父子兄弟相攻、相残,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至于寻常人极其看重的父子、兄弟、儿女私情大约是被所谓“天下大事”抹杀殆尽了。

今日始知,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生老病死的无可奈何、养生丧死的人伦至情,这与世间芸芸之众也没有任何不同。只是通往权力巅峰的路艰辛漫长,所要面对的是荆棘如麻,于是无暇顾及心底情怀而已。

不知那些父子兄弟夫妇相残的,在手起刀落之间,该是什么心情。

又过了几日,他似乎如常一样,竟还带着云津去了旧日的冀州牧府。旧日府邸虽已弃置不用,却依然维持着昔日的整洁盛貌。韩高靖一一指给她,哪里是他曾居住之处;哪里是他读书之处;何处他曾骑射时弄伤了脚,足足躺了一个月;哪里是他母亲常常流连之处;哪里又是他父亲韩懿教导他带兵之道之所;又在何处韩延祀为了一块糕点与韩江争做一团……

他说起这些旧日琐事时,神采飞扬,仿佛又是那个意气洋洋的少年。

“可是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我都四十有余,延祀和阿江也年近不惑。”

他敛了先前沉浸在追忆中的奕奕神采,瞬间黯然神伤。

原来他对于父亲薨逝,并不是真的释怀了。云津记得他曾经说起过父母之间的事,而从韩江口中也可得知,韩懿曾经年少倜傥,惹下诸多风流债。而韩懿似乎又不同于别的男子——那种虽享受妻妾之奉却全然无所着意的情况,韩懿这个风流美男子,或许曾对他身边的女子或多或少都用了情,于是他的妻妾大都是曾被他伤了心的。

也不止一个子女对他心怀怨恨,韩延祀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被疏远,父子情淡;韩江因为母亲被弃,自己备受冷落,芥蒂实深;宛珠因为与嫡母、嫡兄之间的嫌隙,也将怨怒牵引到父亲身上;就是被看重的嫡女韩宛月,后来求助父亲,却不得庇护,只得被迫依托韩高靖时,未始没有一丝失望于父亲的凉薄。

韩高靖因为气量非凡,不曾在小事上浪费精力,可也因他处处纵容嫡长子韩纪勋而心寒。

但他对韩高靖却始终是好的,他曾对他寄予厚望,带在身边亲自指点,着实用心培养。若不是碍于嫡庶之别,只怕对这次子的器重是超过嫡长子的。即便到了后来,明知他已心不在冀州,父亲还是曾在戎狄之乱时,留兵一万予他……

说着说着,年过不惑的韩高靖不由泪下。

云津见他伤感,也随之黯然。她从未见过因情发于心而落泪的韩高靖,她这些年变了各种身份陪在他身边,所见到的都是生死危难之际也不改色的英雄韩高靖。而今在这幼年故居萧萧旧景中,他被触发衷肠,她竟也不觉得如何奇怪。

此时男儿泪下,也是理固宜然。

她默默从袖中取出巾帕为他揾泪,他也并不觉有什么难为情,待她拭尽泪痕,便握住了她的手,一同在长廊下坐了。

竹吟萧萧、风移影动,二人正无言怅惘间,忽闻“铮”地一声,琴声乍起。寻声望去,却知琴声发于水亭之上。只见那水亭四面环水,尽皆挂了帷幔,因韩懿的丧事,帷幔亦是一片素白。秋风吹来,掀动帷幕,却见渺渺茫茫,不见操琴之人。

那琴声初极缠绵,细细柔柔,和融温软,如春放青山,繁花似锦。又如黄莺出谷,其鸣喈喈,呢喃相顾,情意绸缪。此中之意真是引人沉醉,使人恍惚忘情。

就在听者以为这柔情似水绵延不断时,琴声竟然突变。恍如惊雷炸裂,风动天摇,黑云压境,霹雳列缺,天卷广袤,地陷无极。瞬间生灵出穴,百兽纵野,山水变幻,川岳横绝。而于这惊天漫地中又间杂清溪流畅、涧水潺湲,风月微妙,云天相繆。竟是化磅礴沉郁为曲折深幽,妙不可言。

于是康概激荡与骀荡柔情相缪相纠,彼此交缠。两种截然相反的琴意,相激相斥却最终相和相融在这莫名的曲调中。

琴曲奏至此处,令云津沉浸难以自拔,她仰头去看韩高靖,却见他也仿佛沉醉,正望着她会心一笑。

谁知琴风变幻至此境界,竟还能翻转再变。

听其声,则一时仿佛置身于飒飒速速、萧萧瑟瑟,时光流转,暮色岁晚之中。又见黄叶荡漾,山山而飞;如临深秋暮雨,令人遍体生凉;再兼落日楼台,笛风引雁。终到日月隐曜、万物遁逃、千里无人、万家无踪,恰似洪荒太初,片叶皆无。

二人听琴,却仿佛此生尘世纷纭、大起大落俱各重临心头。听到最后,只觉心中怅然,挥之不去;悲酸之情,无可排遣。

便在此时,哗然一声,琴音终绝。他二人只疑还有妙音可赏,等了半日,却再不闻丝毫声息。

于是果真如最末的琴声那样,天地苍茫、万物无声了。

良久,韩高靖向那水亭处喟然长叹:“君之琴音,包容天地至理。万事万物莫不是初时微茫艰辛,却又满怀希冀。至若玄妙洞开,天大地大,虽然万般纷纭,但开拓之际,最是恢弘阔大。及至式微,枯竭荒芜,江山日下,英雄亦无用武之地。可见人生世间,莫不随时而化,相时而动,借势而起。大势之下,人事枯荣代谢俱不由己,天地之间,唯有日月山川不改。”

他顿了顿,终于对水亭中人问讯:“韩某少时有个相识,善于操琴,不知操琴者,可是故人?”

然而水亭寂寂,池上无波,那操琴者终究没有回音。

许久亭幔微掀,一名侍女沿着水上廊道行至岸边,向二人施礼:“卓姬夫人闻秦王到此,因内外有别,不便相见。故操旧曲,一感世事浮云,二为迎候故人。”

韩高靖想必是知道操琴者是谁了,点点头:“夫人一向安好?为何仍居此处?”

那侍女也有几分风雅,又早得了主人嘱咐,朗声答道:“夫人一向淡泊,不愿以色侍人,便自请留守此处。是以无论际遇如何,皆能自安。秦王抛闪故园,辗转在外、栉风沐雨,敢问流年安好?”

韩高靖静静瞧了那侍女半日,方道:“劳夫人记挂,一向安好。”

云津听到此处,就全明白了,这妙奏琴音的一定就是与韩高靖青梅竹马,却最终做了韩纪勋侧室的英韶了。

这英韶独居此处,想必这些年也并不如意,倒是难得她夙心寡淡,甘于寂寞。

那侍女又道:“夫人先贺秦王建树有为,再有个不情之请。听闻秦王夫人容色倾国、气度不凡,愿得一见。”

云津一愣,她没想到韩高靖昔日青梅竹马的恋人竟要见自己,不由看向韩高靖。

却见他微微颔首:“你去吧,代我问候她。”

云津恍然,想必是因这英韶已嫁做人妇,男女有别,叔嫂不得问存,故见一见她,聊作故人之情吧。

她猜得没错,却也不全对。那英韶并不仅仅是为了男女有别才不见韩高靖的。

多年之后,顾云津也还记得那只见过一面,却令人难忘的卓氏英韶。她们相谈不过片时,话语也不多,却字字句句都是为了韩高靖——那英韶要见的人,其实并不是云津。

那英韶终生不能忘记旧情,却终不肯再面见韩高靖,却也并非全然为了礼法。她只是不愿以憔悴悒郁面目见昔日心爱的男子,致使当日年少旧情失了可回味的面貌。而云津是他最亲近的人,她要借这新人转陈不忘之情。

当离开冀州牧府邸后,踏着寂寂旧巷道,韩高靖便问及英韶同她说了什么。

云津迟疑良久,才道:“她只说此生潦倒,了无生趣,能再见你归来,再无遗憾。此外并没说什么,只向我打听你如今起居如何,饮食如何,所乐所悲是何样貌。她又问你现在面貌如何,是不是还是那个英武少年。”

韩高靖心里也酸,但仍勉强一笑:“你没和她说我历尽沧桑,音容非旧?”

云津摇摇头:“我说你音容笑貌依旧,仍是少年模样。”

韩高靖轻轻叹着,问道:“你真这样觉得?”

云津便笑:“那是自然,你在我这里,总是那个救我于萧关之下的堂堂美男子。”

韩高靖有点不好意思,忽一眼瞥见她身上背着的琴囊:“她把琴送给你了?”

云津仰头答道:“她说愿你我‘白首不相离、琴瑟两和合’。”

韩高靖听了无言,忍不住回望故日冀州牧府的大门,英韶终于以这种相逢不想见的方式,成了她终身所恋男子的心头绝响。

虽然他对她只怕早已忘怀,虽然他刻骨铭心的人不是她。但这也足以让他再难忘记她,这便足以消弭她一生的不如意。

每个流经世事的女子,在她心上人那里,都只愿留下自己最美的音容。

而对于饱经岁月磨洗,深觉相思销魂,时时感到心灰意冷的英韶而言,她一生最美好的,都是与韩高靖两小无猜的年少光阴。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