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江山(四)晋壮王
因为晋阳城大战之后,百废待举,许多规制需重新草拟,各类庶务也要理顺。从前的人事、职务也需在平稳中重新调度,更兼有天子重返旧都等事,因此韩高靖率文武重臣留到十一月底,才终于带着不足十岁的天子、随驾之臣以及晋阳品阶上位者返还雍都。
还都前,韩高靖建言天子任命陈延为晋阳太守,邵恒为晋阳守将,是以二人并未跟随还都。此后一二年间,陈延制定法令、令行禁止,整顿官吏、平衡世家,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有序拓展商贸、流通货物,轻徭薄赋、惠利于民,这曾经丧乱的晋阳城渐渐恢复生机。
而邵恒治军有方,堪称天才。虽所率部众有秦军、蜀军、晋军,原本各军之间并无合力,邵恒不过用了半年时间,竟令所有将领士卒同袍同泽。又一年间,其军纪律严明,个个奋勇争先,战不惜死。此后大小战中,所向披靡、攻无不克,邵恒在天下名将中威名最著,渐渐跻身最顶级的将帅之列。
自大军进入晋阳,韩高靖便暗中派人回雍都整修旧日宫室。随着天子还宫,雍都重新成为都城。为安抚晋州百姓,晋阳则为北都。其中中下官吏大多不变,仍司旧职,而上层高官却多有迁调。如王琮、杜平遥、宋希、石英、宋效、石元鲁、张怀民等都被授予更高官职,尤其杜平遥、石英皆已被封侯。这一类高官都在随行雍都之列。别人尚可,但王、宋等乃是晋州世族,故土难离,但辞官又不愿,不得已只好西去雍都。
虽然晋壮王杨灏乃战败而亡,但不知韩高靖是为了笼络晋州世家以及杨氏父子旧属,还是果真钦佩这个昔日对手,其墓室营建给足了规格。是以晋王墓虽督促赶工,至今未曾修完。
石英与石元鲁来到这位于晋阳之西,曾经的华丽馆阁、最终杨灏的葬身之处时,已是日落时分。
其时,晋阳以实行宵禁制,但石氏叔侄因特许拜别旧主之墓,拿到了夜行符契,尽可从容前来悼念。
只见王陵墓园大廓已成,墓道已开,神道旁的石人石马已成大半,碑文尚未开始刻制,但被置于工棚中的已赫然刻了“晋壮王”、“贞懿”等未完成字样的石碑。
石英一见那字样,饶是他心如沉水,也忍不住眼圈发红,领着石元鲁望碑文及墓穴便拜。那石元鲁早已忍不住,泪下涟涟,俯伏不起。
石英起了身,听着身后石元鲁隐忍的低泣声,并不说什么,只望着天边沉默不语。
正是日薄西山时候,冬日的夕阳出奇地大而圆,绚丽冷艳。却又薄如片纸,在丝丝缕缕,红、黄、墨、青间杂驳色的晚霞映衬下,壮丽恢弘中却又分外凄凉。
北风止息,整个苍茫大地沉静、安祥、清寂。
“君王生前也曾向我戏言死后之事,桩桩件件都比今日不堪。”石英仿若自语,又仿佛诉之于石元鲁:“如今这局面,比他想得要好。”
石元鲁止了泪,起身,垂首听完石英的冷静出奇的话语,心里却一阵酸楚,只说了一句:“只恨不能随君王于地下。”
石英听他这样说,也没什么情绪波动似的,只轻轻转过头来,瞟了他一眼,略带些不轻不重的责怪:“没出息!君王对你寄予厚望,身后事尽嘱你一人,你出这怂样子是给谁添堵吗?是给我,还是给君王?”
石元鲁一听,便肃然挺立,动了慷慨之情:“元鲁教君王和叔父失望了,此后不敢再做此无谓之语,定忍辱负重,守护君王子嗣,如违今日之言……”
“罢了,省省吧。什么时候学愚夫愚妇发什么无知誓言。须知男儿誓言只在心中。”石英顿了一顿又道:“沧海桑田、枯荣兴废,原是天理循环,没什么好悲伤的。”
“元鲁明白了。”
“你既知道此后要终生守护君王子嗣,那想必也知道该如何守护吧。”石英意味深长地看了石元鲁一眼。
“护持夫人和两位公子入雍都,保其身家性命。若有来侵犯,以死力战,不敢顾身惜命。”石元鲁凛然的话语在这苍凉晚风中,竟有种令人澎湃之激情。
“死?”谁知石英听了却嗤地一笑:“你若死了,还有谁能护卫两位公子?你就这点本事吗?”
“我……”石元鲁只觉口中衔了个橛子似的,一时语塞。
“死要是有用的话,我们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挡不住秦军呢?元鲁,如果你这样只顾匹夫之勇的话,君王就看错你了。”
石元鲁一时愤激,昂首道:“我虽愚鲁,却忠心耿耿。君王看人最准,自然明白板荡巨变之前,忠诚是第一位的。”
石英倒收起了之前的轻视,眼中含了激赏,只是这激赏之色转瞬即逝,旋即语重心长:“元鲁,忠诚固然重要,但是处事的才智同样不可或缺。仅凭忠诚是无法成事的,这两样原是相辅相成的。君王自然不会看错你,这两样你原已具备。当年武王入宫时,你反应奇快,为君王后来带兵入宫赢得了先机。此间的果断、勇气、智谋都不可小觑。只是这些年,你多是听命于君王和我,并未独立于世,还未能成气候。一旦将你放出,令你独行于世,那便是猛虎归山,虎啸山林。你如今所缺的只是虚心磨砺。”
石元鲁除了杨灏外,生平只服这位坚毅深沉的叔父,便即点头道:“以后还请叔父多教导我。”
石英沉默了一会,也不去看这与他情同父子的侄儿,只遥望那落日腾地一下子沉入山底,天地间只剩了些已经黯然失色的彩霞,暮色便渐渐起了。
他语声淡淡地:“以后我不能教导你了。”
“叔父什么意思?”石英大惊,心头猛地一跳。
石英便在这淡淡暮色中盘膝席坐于地。他从来都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即便居家也定是端然跽坐。此时这样,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洒脱模样。别说别人从未见过,就是他最亲的石元鲁也没见过。石元鲁记忆中的叔父,治下威严不下于其主杨灏,而沉默寡语更与杨灏的和光同尘截然相反。这以忠诚恭肃、谨慎深沉,令天下闻风丧胆的人物,今日如此反常,竟让石元鲁起了不祥的预感。
石英也不以为意,拍了拍身旁的枯草荒地,命石元鲁坐了,然后脸上呈现出追忆的光芒来。
“我们石家本是冀北寒族,当年冀州与狄部大战,亲族多死于战乱,汝祖父当时还年轻,有些勇武之气,带着你祖母、汝父与我逃往至云中,几乎饿死,为当地富室舒氏收留。舒氏家主也算是个豪杰之士,见汝祖父有些豪气,便以礼相待,事事周全。后来你父亲成年,就连婚事也是由舒氏家主一力操办。当时晋武王已平定晋州大部,唯有云中未下,于是便与云中守大战,最终攻取云中地。舒氏因支持云中守而获罪,只因舒氏有个女儿,极其美貌,就献于武王以求免祸。武王对其珍宠异常,但那舒姬夫人却心有所爱,因与旧爱私通触怒武王,那男子一族皆被诛杀。舒姬夫人伤心欲绝,终日郁郁,甚至持刀刺伤武王,武王忍无可忍将其鸩杀。舒姬夫人所生的就是君王,因被母亲拖累,亦被父亲嫌憎。八岁上,便到越州成了质子。起初在越州的日子,君王除了因天赋聪明,读书骑射有过人之处外,并无大志。日日声色犬马,与一般的纨绔子弟也没什么区别。我看在眼里,觉得大概也就如此了。谁知君王到底禀赋不凡,有一天忽然转了性,欲济天下,成就一番伟业。我心中自是欢喜,放下一切,为他谋划。在君王授意下,我便去结交些豪侠儿及一些异能、贤达之士。又说动了越州一富室来资助,悄悄贿赂越侯身边的人,后来更暗中命人潜入晋州贿赂武王夫人以及武王亲信。终于得了机会,回到晋州,得以纵志骋才,方有了后来的繁华晋阳。奈何君王虽天纵英才,却也难逃天命,到底还是棋逢对手,落了今日收场。”
石英停了下来,一时沉默,唯闻夜风萧萧,许久才叹了一声道:“世人都道君王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只有我知道他是个孤独、可怜的人。你看他对自己看重的亲近之人有多重情义就知道了。可他却终被令狐嘉树抓了软肋,败在美人计上。其实这都是我的失职,于公于私,我都该去谢罪于君王,陪伴他于地下。”
石英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仿佛把平生心事尽吐,脸上一派轻松。他似乎还觉不够惬意,便解下腰间盛酒的壶,痛饮一番:“我生来就是君王腹心鹰犬,一个鹰犬没了主人,如今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君王已经薨了,如果叔父再赴死……石元鲁心里空落落地满是孤独与茫然,讷讷说道:“叔父不可轻生。难道不能留得有用之身与元鲁一道守护两位小公子吗?”
石英摇摇头,轻拍着他的肩膀,满是慈爱:“秦侯是个英烈之主,内治清明、武力强盛,如今在诸侯中实力最强,近可封王,远嘛……贵不可言。得天下者必此人,你此后弃了从前,效忠于他,诚如鹰展长空,龙游沧海,可大有作为。届时自有力量保护夫人以及小公子。我如今是朽木之身,虽生犹死,若非要守住晋王府,率领守军迎降,城破之日就该死的。何不留在此处,全了忠义之名,释了疲惫之心。”
石元鲁自幼失了父母,是由叔父养大,名为叔侄,情同父子。听了这话只觉悲慨难抑:“叔父倒是成全了忠义之名,却让元鲁如何自处?”
石英瞧着夜色,淡淡道:“世上的忠义,有名实之分,不可一概而论。我占忠义之名,你得忠义之实。你正值大好年华,富有未来。我们各司其份罢了。何况,我生平所从事的事业,也是非死不可。”
石元鲁心中一寒:“难道秦侯容不下你?”
石英笑道:“秦侯之胸襟,比海比天,难道还容不下我石英这井蛙池鱼?实在我因我一手布置了那遍布天下的暗探密使。那种力量深不可测,你想我是将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交给令狐嘉树呢,还是悄悄留在自己手上呢?”
石元鲁若有所思道:“叔父是想……”
石英露出一抹冷笑:“我没那么想。只是无论我交与不交,世人都会怀疑我暗中保留了这支力量。世上没有哪个君主能不猜忌我这样的人。如果你是秦人,觉得我这忠于晋王的人,掌握了别人不可知的力量的话,会有什么图谋呢?”
“我会觉得,两位公子尚在,自然是拥立公子,东山再起。”石元鲁说出了这话,心中一片恐惧,他知道,叔父果然是活不成了,可他到底不忍:“叔父,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只有我死了,秦川君臣才能彻底放心,君王子嗣才能真正安全。你也不必受我牵连,自可大展拳脚。”石英见石元鲁还想说什么,便摆摆手,面容无比沉静:“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既参与了这逐鹿天下的围猎,就该守这猎场的规矩。生死去留,全不由己。”
石元鲁心中一片清明,虽百般不舍,却也知道叔父的选择是对的。
石英卸了从前的不苟言笑,宛然慈父:“这次入秦川,凡是官职在五品以上的,大都随行。但那些世家的家眷和子弟,自然一时半会不会跟去。你不可错过了,明日便去把你妻子蔡氏接回来,一同去雍都吧。”
石元鲁愣了一愣:“可是我已经与她和离了。说好了以后嫁娶不相干。”
石英道:“你从前满门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对蔡氏并不上心。据我看来,那蔡氏非但不嫌弃你出身微寒,且对你情深义重。据说范氏已经放出话来了,那蔡氏自离了你,便自誓守志不嫁。你还年轻,不知有个贤妻可有多重要。”
石元鲁此时方知,自己心里藏着掖着的那点对乔姬的痴恋,非但杨灏知道,就是石英也看出来了。又想起乔姬生平种种来,心中百感交集。又恨她毁了杨灏一生基业,又怜她身不由己,又敬她殉情而死……忽一眼瞥见月光之下,石碑上分明刻着的“贞懿”二字,不觉痴了。
“元鲁,有些人、有些物,不是你的,就不要心存痴想。有时候情深痴爱并非好事,你看君王什么都好,但是一遇上这乔姬……”石英说到这里,再也不忍言,便道:“情深不寿,与心中所爱生死相依总不如与相互爱重的贤妻互相依傍来得可靠。如今你被秦侯重用指日可待,范氏家族也不愿失了与你的姻亲,你此后也有个依靠。”
石元鲁虽心念乔姬,毕竟知道是他最敬重的主君所爱之人,所以从未有过觊觎之心,不过是少年人的痴想罢了。但他与蔡氏却是曾举案齐眉,共同生活了七八年,虽然石元鲁一直不上心,却也知道蔡氏知书识礼,是个贤妻,二人相处也算谐和。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他决心赴死以追随杨灏,也不忍心与之中道分离。
于是他终于点了点头:“我听叔父的,将她接回来,从此,好好过日子。”
他说着目光不由又飘向那带着“贞懿”字眼的石碑,情知是永诀了。
石英见月光已上中天,将壶中剩余的酒全部饮尽,道:“有件事我要交托给你。”
“叔父但请吩咐。”
“你记得从前我们回云中祭扫时,你祖母后面有座无碑之墓吗?”
“记得,那墓前种了紫荆花的。”
“嗯。那是我妻子的墓,等以后你将我二人合葬一处。”
石元鲁十分诧异:“叔父曾经娶妻?元鲁怎么不知道?”
“那是我在越州时的事,你如何得知?我答应她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石英刻板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如今算是全了这誓言。”
石元鲁当然不知,石英也曾有过想要呵护一生的女子,也并不知道他为了杨灏的大业牺牲了一己之私情,更不知他不娶妻生子是因曾经有个怀了他骨肉的女子因为他的抛弃而香消玉殒。
“她姓李,将来好写到族谱里。”
石英又嘱咐了一句,便又与石元鲁行稽首大礼,叩别晋壮王墓,这才踏着冬日清冷月光,踏马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