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蜀乱 十二 越州往事
当夜杨灏下令“长乐馆”今日闭馆,专门设宴招待麾下都尉及以上将领,宴后又令此中将领于此终宵取乐。
明月上高楼,无处不生寒。虽是三冬严,此间乐逍遥。
杨灏瞧着经年累月随他征战,如今终得放松的将士,悄向石英道:“一会我退出宴会后,他们必然肆意取乐。这里如有你格外看待的乐伎舞姬,可先行回避。”
石英低声耳语道:“是。差不多的已先行离开了。要不要给几位身居高位的亲信将领专门送几个过去?”
杨灏点点头。如上将军杜平遥虽此次未随之出战,但早已功勋卓著,而此次随战的董宁、陈广等人,都是杨灏亲信。此类高级将领,自不可能在此间于普通将官面前丢了身份,所以石英早已备好人选,只待届时送至府上。
杨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此战拿下重要城邑阏邑,本该要赏;而将领大概皆知退兵缘由,难免心中愤懑不平,杨灏自然也要安抚;再者借此机会,示以恩典。如此也算三角俱全。
酒酣正兴,杨灏方退场。更深夜寒,上将军杜平遥等自然也都散了,他们几个大将在此,属下难免拘束。石英以及中护军幕下其他武职佐官等便随杨灏送几位将领回府,已经备好的马车中自然早有绝色女子恭候其中。几位将军见了,心照不宣,便道谢辞去。
倒是杜平遥没急着走,挨近杨灏道:“世子留步,仆有一言,借一步说话。”
石英等人何等乖觉,见杜平遥靠近杨灏,早各自散得远了,默默等候。
杨灏笑脸相迎,因杜平遥乃是他父亲身边大将,便谦谦敬敬道:“上将军请讲,小辈自当洗耳恭听。”
杜平遥忙躬身道声不敢,又道:“世子回来之前,国公已向仆言明粮草延误之事。国公的意思是希望世子顾忌骨肉亲情,不可过分追究此事,国公自然有所处分。”
杨灏瞧着杜平遥,半张脸隐没在灯影里,看不出喜怒,沉默半天方道:“那上将军什么意思?”
杜平遥不由沉吟,终道:“国公的意思虽是不再追究此事。但愚觉得世子当借机弹压,不可使两位公子再掌事务。”
杨灏道:“父亲以做此决定,上将军却另持一端,只怕父亲心中不乐。”
杜平遥笑道:“仆自少时追随国公,自知国公英雄了得,然于妻妾儿女却私情难却,仆从前也谏过,国公也明知其非,然终是不忍。但仆以为军政大事,岂可以牵涉私情。望世子秉持公正,仆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杨灏叹道:“上将军心怀天下,令人敬佩。小子亦想抛却私情,秉公办理,但国公始终是我父亲,大公子和四公子又是骨肉。此事委实难断,容我再想想。”
杜平遥道:“望世子以大事为重。”
杨灏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杜平遥也便乘车而去。石英这才上前请示是否回府。
却见杨灏摇摇头:“去西河馆。”
石英迟疑着说道:“世子,今夜还是回国公府吧。”
杨灏淡淡道:“我已向父亲说了今夜宴请将士之事,父亲未必知道我中途退席之事。你不必担忧。”
石英只好硬着头皮道:“并不是国公,此前世子夫人已经派人来请过世子了。据府中人报,夫人备了家宴为世子接风,说要送世子大礼,贺世子再建大功。”
杨灏皱了皱眉:“是不是杨治和杨淼两个也都准备好了等在那里了?”
石英见杨灏直呼两位公子姓名,眼见已是厌烦到了极点,也不敢隐瞒,道:“是。”
杨灏道:“派个人和夫人说我今夜要在长乐馆与众将宴饮,明日再回府。”
石英不敢违拗,立刻吩咐下去,便要随着杨灏一同去西河馆,杨灏却笑笑道:“你这些日子辛苦了,也回去歇着吧。”
石英起初不肯,但杨灏始终坚持,于是只得唤了那名叫元鲁的亲信戍卫令跟着杨灏去了西河馆。
元鲁是他的名,他姓石,全名是石元鲁,起初是杨灏的私人戍卫令,受到杨灏赏识,近日被推举,担任卫尉辖下的宫门卫士一职,不日便要上任,此时仍未交接,是以尚在杨灏处。他虽级别不算高,但却是常常跟从在杨灏身边的亲信。并且,他也是石英的亲侄子。
临别之际,杨灏忽然道:“石英,这么多年了,在你手上经过的女子无数,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物色一个呢?”
石英倒是难得笑了:“世子,为天下者不为家,何日世子成就大业,何日便是石英娶妻生子之时。”
杨灏叹了口气,上马,在苍茫夜色中渐行渐远。
石英目送杨灏在夜色中离去,只见他静静地走在冬夜的沉寂街道上,单从那背影来看的话,与此前在长乐馆中慷慨陈词、文治武功的杨灏是迥然不同的。此时的杨灏在冥冥寂静中,说不出的落寞。
石英不由想起当年,杨灏被送往越州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寂静的冬夜里,已经是下半夜了,却离真正的黎明还远着呢。刚刚过了八岁生日的杨灏懵懵懂懂被人叫醒,婢女为他穿着层层的冬衣时,杨灏尚未清醒过来,犹自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天亮了吗?要去温书了吗?”
近身侍奉的仆婢见此都不忍言,纷纷落泪。最终还是石英弯下腰,怔怔地看着杨灏道:“小公子要去越州了。”
杨灏不明白去越州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道:“去越州干嘛?”
石英笑道:“越州有很多很多好玩的,有好吃的桂花糖糕,有世上最大最多的航船。”
“越州远吗?”杨灏被石英说动了,起了向往之心,仰起脸来望着石英,连那怔忡睡意也顿时消散了,杨灏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是石英此生见过的最清澈明亮的眼睛。
“不远,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小公子在车里睡一觉,醒来就可以看见航船了。”
“那石英,你也陪我一起去吗?”
“那当然,以后石英永远都陪着小公子,绝不离弃。”
“那好啊,石英,只要你去,我就去。”
那一年,一个冬天的深夜里,石英和杨灏乘坐晋州牧杨晟岳派人备好的车马,带着为数不多的随从远赴越州。才行了一半的路,那些随从便跑了大半——石英知道,作为随公子远游的随从竟然敢半路逃走,不过是看杨灏乃是无母幼童,又无父亲欢心罢了。等到越州时,除石英和杨灏外,便只有十余人的随从了。越州牧见了,啧啧感叹,感叹中有无尽的怜悯,却也不乏轻视。
多年以后,杨灏对石英说,他永远也忘不了越州牧那句感叹,“可怜这无母的孩子”。
石英知道,他的忘不掉,不是因为为越州牧的怜悯,也不是为那轻视,他只是怕了那令人绝望的窘迫狼狈。对于杨灏而言,这世上最最可怕的,不是当面锣对面鼓的羞辱,不是千军万马尸横遍野的沙场,不是明争暗斗兄弟相残的残酷,也不是暗暗长夜单身一人的孤独,而是因为他人眼中含着悲悯的可怜。
杨灏曾经手刃过对手并将其人头亲手挂上城楼,曾经下令屠杀反对者以至于连孩童女子也一个不留,甚至连天子身怀六甲的妃嫔也敢下毒手。
人们都道他的残忍毒辣,却不知,他在发达后,是如何厚待当初跟着他到越州的那十几个随从,他们都成了他的亲信,他们的家人都得到了优厚的待遇,甚至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犯了律令他也不惜包庇。
石英曾经劝过他不可如此纵容下属,可是杨灏却说:“天下人都负了我,甚至我的父亲也抛弃了我。唯有他们始终追随一个毫无前途的八岁幼童,唯有他们不负我,我也不负他们。”
石英当然知道,这并不仅仅是杨灏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什么的。他不过只是从未走出过从那个冬天,甚至在那之前便开始了的人生的某种情境。
那个冬天,杨灏八岁,石英十一岁。他是他终身追随,倾注忠诚要对待的小公子,而他是他乳母的儿子。
在越州的时候,杨灏是素无大志的,即便是他乐意读书,也并非为了前途未来发奋读尽圣贤之言,他不过是为了投越州牧的所好罢了,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就像他为了讨好沈氏兄弟而学得些吃喝嫖赌的习气一样,并非出自他个人的好恶,只是为了少受些挤兑罢了。
就像那时候的石英是很有些勇武智计的,但那也并非石英有什么大志向,他之所以如此,也不过为了保全杨灏。见杨灏在越州的日子渐渐地乐而忘归,不再念着晋阳,他也便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那时候,石英有个相好的女子,身份虽不高,却也是个良家子。越州女子比之中原女子少了礼数规矩,却又比中原女子温柔甜美。她记得,她一笑,石英的心便融化成春天的软泥,又柔成了湖底随水飘摆的水草。
她说话轻轻软软的,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不要说四季的衣帽鞋袜,便是随身的荷包也送了许多,每一个荷包上面都绣着一个“英”字,那是他的名字。
他许给她此生相伴,不离不弃。
直到有一天杨灏从集市上回来,说有个街头相士以为他“相貌不俗,必成大器”。石英知道小公子不信什么江湖术士的话,但石英知道那相士却唤起了杨灏心中一直沉睡着的“成大器”的念想。
杨灏本是啸傲山林的虎豹,只不过被那幼年失怙的沉重消磨了,然而猛虎终将醒来,世间再无横栏直槛可以拦得住真正的百兽之王。
“好。只要是小公子想要的,石英都为你去取。”石英的话脱口而出,竟然毫无诧异,仿佛他知道杨灏终有一天会说出来,而他为这句话已经等了很多年一样。
“石英,我要亲手去取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好。那石英便化作公子说中的利器,愿为公子剑指天下大业。”
在当时的石英看来,这不过是个很寻常的取舍,他向那相好的女子道别时也并未觉得有丝毫为难。
倒是那女子也并未如想象中的哭闹痴缠,只出了一会神,道:“我知道你不是寻常男子,从前便是爱慕你这一点不寻常。如今看来竟是我痴了。”
石英那时候还年少,到底有些不忍:“如果有一日我有了一点小成就,而你尚未婚假的话,定当迎娶你。”
那女子便一笑:“石英,你不是寻常男子,我却是个寻常女子,我们原不相配。今日既已把话说明白了,又何必拖泥带水。从此我们一刀两断,再不相欠。生老病死,两不相干。”
石英反倒出乎意料,从未想过这文文弱弱的江南女子竟有此决断,他有些后悔,也不知道是后悔认识了她,终究害了她,还是后悔没留住她。
总之他就任由她如风般消逝,不见了踪影。
这一生,他再也没再见到那女子,因为再见她时,已是阴阳相隔。
想到这里,石英心里一痛,记忆便卡在那里无法继续下去。他再看那巷道中,哪里还有杨灏身影。他默默想着,如今的杨灏已然权势滔天,可在他眼里,这么多年来,杨灏从当初的单弱无助,到如今的万人之上,其实也还是那个在冬夜里被生身父亲抛弃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