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江山(三)战后之战
不管是王侯将相的落幕,还是一座城池的易主,引起几许怅惘遗憾,留在几人心底,这世间万事终归还要继续。
被战争摧折的芸芸众生还要出来谋求生存,世家大族的男男女女们又开始了各种交游与奔走,英雄们又开始奔赴下一个命定的沙场,天子和诸臣们又开始了为生存与欲望的权衡谋略,达人雅士们又在诗酒谈笑、寂寂夜幕中醉眼沉思着明日是何年……征战也好,停战也罢,生也罢、死也罢,都不能挽住如滔滔沧海般的人流勇往直前。
晋阳城的街市渐渐恢复了曾经的熙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聚繁衍,代代循环。沧桑变幻、成王败寇所引发的英雄意气——或荡气回肠的英雄功绩或气断山河的无情悲咽,也尽化作了凡俗人世的谈资,尔后被沉埋在时光中,被新的伟业掩盖。
晋阳城的攻克,并不能立竿见影地铺就江山称霸的坦途,无穷无尽的矛盾、争斗永远没有尽头。
在围而不攻的那段时间里,韩高靖已派人千里奔赴长平,令姜恪悄然与杜平遥暗通消息,定立盟约。其时杜平遥已经揣知晋阳的最终结局了,只是尚在犹豫战后的去处。晋阳必然是要落在韩高靖手中,他的家眷也在晋阳,他一直和姜恪对峙,除了初期两军力战厮杀过,后来便只有小规模的袭扰,二人彼此都知道是在装装样子罢了。按理说,降秦是他最好的选择,但是豫侯派来使者开出的条件却足够优厚,且董宁亲自来见他,告知自从投奔豫侯后,如何受到重用。而韩高靖处尚未有所表示。
直到七月底,韩高靖的使者来与他见面游说后,他也仍心存犹豫。就这样相持道了八月末,韩高靖第二批使者到来,拿出由天子亲批,封侯赐爵、增加食邑的诏令,同时带来杜家人告以平安、处处受到优容的书信,杜平遥才下定决心归降秦侯韩高靖。按照韩高靖事先的嘱托,使者告知姜恪就地接收杜平遥部,并编入新番号中。
杜平遥交出虎符,交接军权后,便马不停蹄带亲信回晋阳。姜恪则分兵把守长平。同时按韩高靖的指示,与豫侯分界而治。
虽然仍旧饥饿肆虐,瘟疫横行,但自从秦军进入后,秋风里的晋阳城便于生计惨淡中焕发出几分勃勃生机来。
先是韩高靖派相关官署为每户百姓分与口粮,又继续派人到汉中、蜀州征集存粮,借道汉水水路往晋阳运送粮食。又征调大量医官治理瘟疫。
并同时严令各军退到驻扎地,不得纵酒,不得擅出军营,不准袭扰士庶百姓。若有违者,以军法论处。
晋阳虽已收伏,但偌大的晋州尚未全占据。又一两个月,各地官署、守军听闻晋王灏薨逝时有令晋阳降秦的手书,且都知秦军虽悍勇,但可算是仁义之师,于是有样学样,纷纷降了。
其中云中地、忻州地,乃至于平型关一带重要城邑关隘,韩高靖早派马汉阳、窦延年、邵恒等人分兵把守,别人便插手不得。只是太行山以东的中人城、真定等地,韩高靖的父亲冀国公是志在必得。为此,陈兵易水,久而不退。秦冀之间虽尚未交兵,但也虎视眈眈。
其时秦强冀弱,冀本无法与秦争衡,但秦军伐晋阳,久已疲敝,且晋州新附,人心未安,便不欲开战。冀州见有机可乘,便欲借机与秦讨价还价。
此外,豫侯世子见杜平遥已降了秦,也无可奈何,要求按战时约定划分封土。于是冀、豫、秦三方各派出使者,议定盟约。
事关重大,各方所出使者,皆是亲信股肱。韩高靖派出令狐嘉树、陈延;豫州则由世子虞奉安亲率智囊;冀州由孟氏掌家、新封为代侯的孟平为主,令狐嘉树之兄令狐嘉桧为辅。
三方商定在邯郸商谈,豫州为东道主,安排上等馆驿接待秦、冀使臣。虞奉安宣称为表诚待之意,先要设三日歌舞大宴延请二州使者。别人尚可,孟平先就犯了狐疑,便和手下人说这是虞奉安的拖延之计。以东道主之从容,坐待冀、秦使者失了耐心,掌握盟约的主动权,趁机渔利。于是孟氏便令门下一位能言善辩的舍人去游说虞奉安及其属下。
那舍人原本觉得不妥,然见孟平态度坚决,也便只得奉命行事。此事却被令狐嘉桧察知,便拦住那舍人,劝道:“使君是明白人,又是代侯器重的人。为何不说服代侯呢?此时若是沉不住气,被豫侯世子看清底细,他便会借机拿捏我们。如此反露了怯,不如安心静候的是。”
那舍人听了,觉得有理,略一思忖,便回头劝孟平。那孟平终被舍人百般譬喻劝谏,暂时丢开了游说虞奉安的念头。谁想过了几日,竟听说是令狐嘉桧的主意,心中衔恨不已。
及至到了第五日,赏罢歌舞归来,孟平正焦躁间,忽闻随从通传说秦侯属下令狐郎中令送来几大车的各色礼品,并要求见他,叙叙旧日之情。
孟平生平最恨令狐氏一族。这令狐氏乃是冀国公亲信,是极受冀国公看重的股肱,且令狐老将军及其子令狐嘉桧素日与孟氏不和。尤其是令狐嘉桧,在孟平看来,总是一脸刚正不阿、不把世人看在眼里的狂妄样子,于是孟氏一族极恨令狐家。但对于这个令狐嘉树,孟平算不上讨厌,毕竟那小子已经离家有十六年了。他只记得这令狐嘉树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却也是个万里挑一的不着调的浪荡子,曾经让他父亲头痛不已。据说有一次他勾搭老子的姬妾被狠狠打了一顿,一时传为笑谈。
当年他跟着韩高靖远走秦川,别人只道没了他父亲的管教,他自然更荒唐,大概要一事无成。据说他在男女情事上的确也荒唐了几年,到后来不知怎么竟跟着韩高靖做出这一番惊天大业来,居然做到了郎中令。这郎中令乃是九卿之一,且是掌管禁军以及天子智囊团的卿大夫,非最亲近者不能担任此职。
那孟平听说是他来了,倒真想见识见识这当日的荒疏小子如今怎样了。何况他现在是秦侯亲信,孟平也不好不给面子。
及至双方厮见后入了座,那孟平细细打量令狐嘉树,却见果然仍如当日一般玉树翩翩,且气度更胜从前。于是不由心中暗暗赞叹,怪不得曾经红粉佳人牵惹无数。
孟平早命人置办宴席,双方几次敬酒后,渐渐熟络起来。孟平便道:“郎中令多年在外,想必悬想家人吧。如今尊兄平宁将军也在,我请人将他延至此间,也好与郎中令兄弟相见。”
令狐嘉树忙笑着制止:“代侯美意,原该领情。我思慕代侯已久,且要与代侯商谈此次盟约之事,更想借代侯来结两州之好。实在不方便见平宁将军。”
孟平一听令狐嘉树是为两州之好而来,正中下怀。他正因此次和谈不得要领而发愁,若能结交秦侯的使者,共同遏制豫世子的话,胜算便更大了几分。于是呵呵一笑:“令狐郎中令真乃秦侯得力腹心,果然大公无私。”
令狐嘉树忙道:“代侯谬赞,仆虽也算得上公私分明,但绝非大公无私之人。是人皆有私欲,人若连个私欲也没有,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孟平见令狐嘉树这样说,见他倒不像乃兄令狐嘉桧那样天天拉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更添了几分好感。
于是二人热络起来,边饮酒边谈公事,令狐嘉树当即表示,秦、冀本是同源,要早通消息、守望相助,共同应对虞奉安。将来约谈时,他自然帮着冀州争取最大益处。孟平知道秦豫之间的分割是早定好了的,并无异议,却还愿意帮助冀州,于是忙着尽道感激不尽之情。
令狐嘉树酒酣肠热,十分动情,道:“这本是分内的。秦侯虽长处雍都,那是因要为天子守旧都。实则日日眷念当日严父之教、慈母之养、故乡之土、父老之邦。时常为乖离父亲大人膝下而愧疚,又念及多年未曾祭奠亡母之灵,万千遗憾。”
孟平听到这里,便放下杯子,唏嘘道:“秦侯虽是一世英雄,又岂能无天伦骨肉之思?这也是人之常情。请郎中令转启秦侯,若秦、冀能结永世之好,合力以对豫州,并举天下,那么父子兄弟自然见面有期。就是秦侯母夫人的祭扫之仪,乃至于秦侯外祖家中事,不但冀国公与孟夫人时时照拂,就连仆也愿效力。”
令狐嘉树目光一闪,感激之情全堆在脸上,称谢不已:“那仆先代秦侯谢过代侯了,冀州的事有代侯主张,秦侯必无忧虑。”
孟平听了不由得意,不待敬酒,自己便满饮一杯:“仆虽不如秦侯身份贵重,但亦可充秦侯舅氏之数,为秦侯做些些小事,乃分内之事。”
令狐嘉树如何不明白,满眼是笑,顺着杆儿就推波助澜,赞捧孟平:“秦侯是侯,代侯也是侯,身份同等贵重。而孟夫人乃秦侯嫡母,依照礼法,母子之分更胜生母。代侯本就是秦侯舅氏,此乃天下皆知之事。”
谁不知韩高靖虽出身冀州,但自出走后,十六年间韬光养晦、苦心经营,得秦川,收陇右,下蜀州,如今又新得晋阳。在之前的三州同伐晋州之战中,攻伐最烈,战功最著,此后必得晋州大部。占据天下膏肥沃野、四塞治国,攻守两相宜。且贤才无数,英雄乐为所用,兵强马壮,名将拱卫,如今又有天子在手。其实力非但冀州万万不能及,就是荆州、豫州之广也不能与之匹敌。
而韩高靖竟然能以他为舅氏,孟平得令狐嘉树之赞捧,虽饮酒未醉,却早已心醉不已,不觉飘飘然起来。他带着三分酒意说道:“令狐郎中令所言,某不敢当。但礼法所在,天下皆然。如此说来,非但秦、冀本为一家,就连我孟氏一族与秦侯亦属亲眷。此后秦侯但有吩咐,无不从命。就是郎中令有事,自可明言,某一力承担。”
令狐嘉树便叹道:“代侯如此盛情,仆感铭于心。现下就有点私事,欲求代侯,只是难以启齿。”
孟平便笑道:“可是郎中令父兄的事?君之父兄,我本想与之亲厚,无奈他们视我如仇敌,尤其是尊兄平宁将军,这个我亦无法。”
令狐嘉树便摇头叹气:“仆之父兄,实在顽固。这我也深知,所以不敢求什么。只是骨肉亲情,难以舍却,唯求将来他们若有获罪,请代侯在冀国公世子面前代为美言,留他们身家性命,仆当感激不尽。”
这样孟平就全明白了,令狐嘉树是怕冀国公百年后,世子不放过令狐嘉桧,这也不算过分。且孟平听了更为得意,原来就连令狐氏自家人也深知令狐父子行事乖张,总有一天会获罪。他外甥韩纪勋早晚要承继冀国公之爵位基业,令狐父子终究不能如何。
而他又何必赶尽杀绝?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郎中令顾念亲情,有反哺之义,某若不答应,就不近人情了。”
令狐嘉树长舒一口气,便拜下去:“如此,我父兄身家性命就可得保了。这全都是代侯之赐啊。仆一定在家书中多劝劝家父、家兄与代侯交往。”
孟平忽然一愣,便故作随意地问:“郎中令这些年常写家书吗?外人都道郎中令在雍都风生水起,早不与家中通音信了。”
令狐嘉树恍若一惊,吞吞吐吐了半晌,摇头道:“仆不是这个意思,仆以后将常写家书。”
孟平到底起了疑心,但是脸上不肯露出来。此后又叫来冀州随行使者及舍人来相陪,于是宾主觥筹交错,尽欢而散。
令狐嘉树一走,孟平便命人悄悄回蓟城查探这些年令狐嘉树是否与令狐家有书信往来。不过十数日后便得知,原来令狐嘉树近些年是常写家书的,只是他家里的人见到,有几次令狐家收到书信,连封都没拆,令狐老将军就把那信烧了。
“真会惺惺作态。”孟平一脸嫌恶地说:“可怜令狐郎中令还暗中替他们求我。”
“也许那些书信中,也有看了的,不过拿几封不紧要的烧给人看吧。”那属下却道。
又加上此后令狐嘉树与孟平相互之间又宴饮了几次,而令狐嘉桧却劝谏孟平不可交往令狐嘉树,孟平更看不上令狐嘉桧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自此更恨令狐氏父子。
拖了十余日的三州会盟终究不能再拖了,又经过一个月的争讨论辩,最终定为:南部仍按之前议定的,滏口陉及安阳归豫州,轵关陉予秦;屯留、长治、林州、邺城等靠近洛阳的河内地皆归豫,长平归秦。而背面邯郸、武安以北,太行山以东归冀州,太行山以西属秦。至于各关口,则平型关、井陉道归秦,飞狐陉以及井陉口以东真定属冀州。其时,真定尚未攻克,韩高靖也派石元鲁以杨灏手书命令真定守军降了冀州。
在平晋之战中,冀州出兵少,征战少,所获之利却并不少,其中多得陈延、令狐嘉树暗中让步及襄助。孟平得意于自己结交令狐嘉树的先见之明,回去后更向韩懿与韩纪勋夸耀秦侯和令狐郎中令不忘本。
各方议定后,又都迅速出兵占据了属于自己的关隘和城邑。而姜恪在派守军守住长平等地以及各关各口后,便奉命率所部大军以及新收编的晋军还师雍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