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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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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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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连载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凋零

卷八 江山(七) 凋零

得到郭令颐去世的消息时,是在灯花如昼的上元之夜。

那时候韩高靖正与云津隔着被卷起了帘幕的门户,瞧那灯火辉煌的夜空,相对而酌,亦且说些闲话。

“阿荆也罢了,你该陪着阿拓去外面赏灯火、逛街市的。”韩高靖道。

云津抿了一口甜酒,微笑道:“我不爱那些热闹。何况他们要与阿虎疯玩一夜,正该兄弟亲近。我若去,又该拘束了。”

她总是有那么多合乎情理的理由,韩高靖不语,心里却知道她虽算不得爱热闹,可也极喜欢那如梦似幻的灿烂灯火。从前他陪着她赏过上元灯市,瞧见过她在无边灯火中那满眼欢乐的模样。何况就算不爱看灯,她却是极爱两个儿子的,此前随他出征晋阳,与二子阔别一载,何尝不想陪着二子热闹热闹呢?

她只不过是不愿留下他一个罢了——自谒陵归来,他旧伤复发,近日痛楚难当,只得被困家中将息,不能陪她和阿荆兄弟赏灯去。

云津的情深义重、知情知意,他从前就知道。而这五六年来的日久相处,更是生出相濡以沫的难舍难分来了。

韩高靖心下感念,便即侧身抬手,欲隔了桌案去抚她鬓发,却不想牵引旧伤处,未曾触到她便垂下了手。

云津一眼瞥见他为了起身来与她亲近而致使身上披的大氅滑落下来,便膝行绕过桌案,到他身边,轻轻提起那氅衣为他穿好,又细细整理妥帖了。

随即她又为他添了一杯暖酒,一面却又笑嗔道:“饮了这杯可就算了,医官说你旧伤痊愈之前,不可贪酒。”

韩高靖便笑吟吟去端酒杯,不知怎的尚未碰到酒杯,便皱起眉头呼痛:“哎哟,想不到这次发作的厉害,连酒杯也拿不成了,还得劳驾你给我递到嘴边了。”

云津知道他还不至于此,却也不点破,由着他的这点小情小趣,拈起酒樽奉至面前:“请君满饮此杯,愿君三冬不寒、四体康健、长寿安乐。”

韩高靖自然得趣,满眼含笑地就着云津手中将酒一饮而尽。心中反复咀嚼她的敬酒词,忽然又想起当年他们二人正情热意酣、两厢亲厚时,因要联姻豫州而被迫中道分离。那之后她在成都战乱中失去下落、生死未卜,他抵不住那彻骨的煎熬悲痛,去她家里,在她枕下找到那被素白绢帛函套精心藏起的左伯纸,上面字迹娟秀,全是对他的一腔眷恋、缠绵缱绻。他因追忆而感怀,不由诵念道:

念此弄机杼,为君作衣衫。

双丝绣裌袍,愿得不畏寒。

素绢裁作裳,愿得四体安。

今夕才入梦,恍似君在旁。

云津听了立时明白,她当年孤独长夜思念他而写下的歌行,原来早被他得了去。她向来持重,便是对他情深,可也不愿将脆弱心态袒露,此时听他低声吟诵,不禁红了脸,忙低了头去拨火盆,以掩饰羞怯之态。

那被拨弄起的火光不比外面灯火绚烂,而在韩高靖眼底,却明如日月,照的她面目姝丽,仿若初见时少女模样,自是温雅清绝如往昔。

她陪着他度过戎马倥偬、生死起伏的征战生涯,至今已有十几年了,然岁月雕琢、艰辛砥砺于她而言,不过只是将璞玉磨洗成温润美玉罢了。

他又想起她那歌行的最后四句“谈笑且晏晏,忽觉泪如飞。风雨知春寒,谁知独伤悲”,不忍再诵出声来,只在心里默念而已。

沉默良久,他方道:“云津,我那时候读了你作的歌,便万分后悔,若我知道你对我如此,说什么也不该让你一人伤悲流泪。”

又是她作的歌里的话,亦是她独处故宅时,不肯轻易示人的离别之伤。

云津也觉动情,弃了适才因曾经的心事隐衷流露歌中、恰被他窥破的羞怯,道:“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从来身不由己,你又何必自责?那时候我情愿退出,自始至终从无怨恨。”

韩高靖内心激荡,情发于衷:“云津,今生除了你,并无第二个女子对我如此。我韩高靖何德何能,能与你这样的女子相守。”

云津听了他真情吐露,亦端肃心事、思绪悄然,目光流波、脉脉含情:“公绥,你知道的——等闲人不能令我折腰。可是,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就甘之如饴。”

韩高靖幼年也曾随母亲读过诗、书,他母亲总是端庄自持,无论坎坷颠沛还是日常平居,皆不见悲喜之色。却唯有在诵《诗》时,往往神情如痴如醉,浸染万般情绪。不知道的人,只道冀州牧家的郭夫人爱《诗》罢了,并不以为那便是她的情意所在。

他那时候也并不明白,只记得母亲常会在独处时反复低吟什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时候母亲读着读着,会怔忡遥望、默然泪下。

那些他当时不懂的意思,今日方知道,如今他和云津,大概就是“琴瑟静好”、“执手偕老”了吧。

他伸手拥她入怀,她虽安安静静任他抱持,却又担心他的伤口——这伤口当初差点要了他的命,却也令他二人认清彼此心意。若非后来的无可奈何,他们便也可算是因这致命的伤口成就深意笃情。

当初只觉得他能活过来就是万般庆幸,只沉醉在两个人的美好情愫中,只是没想到,这伤竟然留了病根,大约要消磨他一生一世了。

她隔着氅衣轻抚他伤口的位置,离他的心那样近,许久叹道:“你这伤,说起来也是为了我。”

他是陪她去拜谒她父亲的墓才被人有机可乘的,或者说当初弩箭齐发时,若非为了护着她,他也不至被伤了要害。

“云津,别说这样的话。”韩高靖低头瞧着她:“你值得我这样做。”

云津听了,泪水盈目,落在他胸前。他长叹一声,手掌轻拂着她的颈项,将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二人久久无言,任凭月起月落。

直到有人报知郭令颐病笃,韩高靖才忽地霍然而起。

待韩高靖忍着伤痛,亲入府宅再见弥留之际的郭令颐时,郭令颐已经是不行了。家眷子女俱各哭泣。

韩高靖匆匆赶到榻前,挽住他的手,半日哽咽道:“阿舅必无忧,我定当延请当世名医倾力医治。”

郭令颐摇了摇头,唯有苦笑。韩高靖见他这样,知道大约是有什么未竟心事,便道:“舅舅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郭令颐便又努力瞧了瞧众人,他夫人与他情好知心,明白他的意思,便领着众人离开。

郭令颐见只剩他一人,才吊起一口气道:“仆记得年少时,有个奇人见了君王的母亲,称其命格高贵,当为天下之母。如今看来,她并无福分消受这命格,定是应在君王身上了。仆诚知天命有待,非君王莫属。自知天道循环,不因人力改变。然老朽之人,无非怀旧,唯请君王,他日善待天子一族,也是为子孙惜福。须知人之所作,天必有应。若行事不当,祸及后代。”

韩高靖不禁踌躇,须知许诺容易,而实践诺言却往往千难万难,何况又涉及天下神器、域内大位。若有一日,有了不得已,他该如何自处?

然他又见郭令颐目光殷殷,似有期盼,也知“行事不当,祸及子孙后代”的言论乃是忠心为他韩氏一族,便道:“我为人臣,亦未知将来如何。然若真如舅舅所言,我便答应了。”

郭令颐这才松了一口气,目光渐渐浑浊,语声渐渐迟滞,道:“我可以安心去见你母亲了。”

然韩高靖却听清了他的话,虽强自隐忍,却不禁红了眼眶,想起他们的亲戚之情,念及多年来郭氏合族的倾力辅佐,心中大恸。

顺天元年上元夜,韩高靖的母家舅氏、股肱信臣,北地郡郭氏大梁、秦川众臣之首,武平侯、尚书令郭令颐卒,时年六十七。死后追封为太傅,谥曰“忠”。

韩高靖于丧礼中不顾上下之序,也不顾旧伤发作之痛,坚持执甥男之礼。天子亦亲临吊唁,可谓备极哀荣。

此后韩高靖虽有后继贤良来辅佐,然终觉丧失臂膀,念念不忘。

他曾向云津道:“我从二十一岁自立门户,于今十有八年矣。当日从我于微时者,功勋最著、德高望重,而又能诚挚笃厚的唯有郭太傅、中军将军姜恪、前将军曹淳。中军将军年过五十,已不再带兵,幸康健矍铄。只是昨日听闻前将军曹淳亦染疾,真是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也看看就不惑之年了。”

云津见他少有的凄凉外露,亦无可答言,唯有终日陪伴,以消解他的忧愁。

然人事代谢、世事往来引发的衷心伤悲,虽不能自解,却常常被纷飞的世道淹埋,渐渐地了无痕迹。

郭令颐的辞世,固然令韩高靖痛失股肱,却也为他解除了最后的掣肘。他身边能够左右大势的人,再也没有了对天子社稷心怀眷眷之情的故旧世家之后了。

世上事不因你悲伤而停滞,不因你偶然的柔软而静止。时光如流,情如转烛,人事淡薄,谁欢谁忧。

自顺天元年起,秦豫两州在河内与上党地纷争不断。其时以五官中郎将身份担任长平守的邵恒是个“人不犯我,我也要犯人”的主儿,何况与他起了摩擦的是他从未放在眼里的降将董宁。

而那董宁已经七十岁的人,却仍不服输,又加上豫州除世子虞奉安、老将张得外,无统兵大将可用,是以这董宁仍在带兵。

于是一来二去,双方就针锋相对起来。

顺天元年秋八月,秦豫两州大战无可避免。

秦军一出豫北道,由邵恒以长平为据点,先攻长治、屯留、晋城等地,后陈兵河内,逼近野王。另一军则由蔡远襄率领,从豫西道陈兵伊水,与邵恒成夹击之势威慑豫东平原。

此外,由马汉阳与石元鲁各率一军,忽出滏口陉,直逼安阳、邺城。

而河东地则由姜恪陈兵驻守,晋阳则暂由庞峻为守。

豫世子虞奉安于是亲自驻扎在邯郸,并派大将张得守邺城,董宁守河内地,乃至于林州、长治等也做了安排。又一早派人前往襄阳,说动荆侯从南阳出兵夹击河内、豫东地的秦军。起初荆侯不愿掺和秦豫之战,然豫州使者许以好处,且以唇亡齿寒之故事,陈说秦川灭掉豫州后,必然威胁南阳、觊觎襄阳的道理。一向不好征伐的荆侯便从南阳出兵,作为豫州翼军,对秦军呈夹角之势。

韩高靖亦事先呈书信于其父冀国公,言及当年父子二人共同征伐的峥嵘岁月,又陈说痛失邯郸,以及家眷被豫侯围困涿县,逼得其母自刎、四弟延祀之母被羞辱之痛。并请其父出兵邯郸,父子同心戮力,一雪当年之耻。

此事触动了韩懿痛处,且夺取邯郸也符合冀州利益,于是冀州便趁着秦豫战酣,派兵攻打武安、邯郸。

不过数月之间,邵恒已经荡平长治、屯留、林州等地,将整个上党及周边地收入囊中。其后又于顺天二年初,与蔡远襄军夹击攻下野王。沁阳守闻风丧胆,不战而降,河内地基本平定。

蔡远襄一面配合邵恒夹攻河内,却又分兵奇袭正在观望的荆楚军。而窦延年等人又出武关直逼南阳,迫使荆楚兵回救南阳。正在襄阳的荆侯只得发兵支援南阳,谁知越侯趁机攻下鄱阳湖,于是荆侯一面救南阳,一面应对越州,无力配合豫州,豫州大困。

虞夫人既是豫侯女儿,又是秦王夫人,自然百感交集,两处为难。然而起初她尚且忍耐得住,并不干涉,甚至从来不问两方征战之事。

直至顺天二年夏,秦军夺了洛阳,兵围荥阳时,已经身怀六甲的虞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常常坐立难安。

荥阳乃是豫州治所,此时虞寿常及家眷皆被困此处。虞奉安听闻兵围荥阳,立刻发兵去救,却都被邵恒与马汉阳拦截合击,几次相救不得。陈留守军也忙来救荥阳,又被蔡远襄派翼军打退。然而荥阳城坚固,一时却也未能攻下。

恰恰在荥阳之战僵持不下时,西戎使者传来消息,西戎左王去世后,由左王嫡长子承继王位,宛珠依照西戎制,无奈再嫁左王嫡子。原本好好的,谁知西戎右王以及一些亲贵掀起叛乱,如今的左王希望韩高靖出手协助平定内乱。

韩高靖知道如今西戎不能有失,何况涉及宛珠和几个外甥的安全。于是只好命顾显率两千戎胡军先行到西戎压住内乱,叮嘱尤其要保护宛珠及其子女安全。而东胡部则全交由郭孝攸来戍守。

然仅靠顾显所率两千骑兵只怕不能彻底助新左王平定内乱,而此时秦军大部都在外作战,无奈只得从正在修整的征蜀军中选取最勇武的将士兵卒,全部升级拜爵,予以丰厚赏赐,赋予征伐西戎叛乱的使命。而年逾五十、连年征战的老将曹淳虽日感衰朽,却也挣扎起来,最终择取一万步兵,亲自率领,勉励向西戎进发。

韩江亦随行前往,准备以其在西戎的影响力,尽量利用各方关系,挽救西戎局势。

韩高靖感于曹淳老骥伏枥,亲送大军于城外,君臣话别,不胜慷慨。

危急之下,两面受敌,无人可用。屡次请战皆被韩高靖婉言拒绝的韩延祀,再次请求率三千“鹞鹰”出征荥阳。韩高靖起初仍是犹豫,然韩延祀除陈述愿效力主君的忠诚外,又一声声唤着“兄长”,诉起当年母亲受辱一事,这清冷傲岸的幽燕男儿,声泪俱下。

“你去吧,别做的太过了。”沉默良久的韩高靖,终是无奈一声长叹,随即顿了顿,道,“给阿虎留几分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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