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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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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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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连载

第一百二十章 哀请

卷八 江山(九)哀请

韩江猜的不错,虞夫人确是为韩延祀出征荥阳一事而来。

她生怕凭一己之力无法说动韩高靖,虽明知韩江是韩延祀亲弟,然实在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来求韩江。毕竟他们叔嫂之间,素日相处还算不错。

且韩江因为自己没有子嗣,对侄儿们十分亲近,于是她总希望他能看在阿虎的份上,帮忙说项,谁知韩江并不在家。

此前整个雍都士庶都知道此事:荥阳久围不下,而西戎又猝起内乱,此外东羌胡虽被郭令颐、顾显等退敌数百里,但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时,可谓形势微妙,韩高靖急需速战速决。韩高靖亲弟栎乡侯韩延祀临危请命,愿带三千“鹞鹰”前往荥阳助战,韩高靖犹豫了数日后,终于首肯。

这原本也算不得机密,虞夫人很快听说了。

她知道栎乡侯韩延祀与她父亲豫侯之间的过节,也清楚他对于母亲受辱的仇恨从未忘记过。

她作为韩高靖内眷,平日不大能见到这韩延祀,但他毕竟是韩高靖的亲弟,有时候节日里的家宴却又难免会见到。

对她这位既是主君夫人,又是兄长妻子的兄嫂,韩延祀与韩江态度全然不同。除了比较郑重的场合,韩江常常称呼她为“嫂”,即便称为“夫人”时,也是带着家人的亲近。但韩延祀似乎常常忽略她的存在,有时席间不得不称呼时,也总是疏离冷漠地称她为“夫人”,且那眼神,总让虞夫人不寒而栗。

自秦豫战衅初开时,韩延祀就一直请求出战,只是韩高靖却迟迟未答应。虞夫人知道韩高靖除了战略上的考量外,终究还是有些顾念自己的情分,当然更顾念韩轩以及她肚子里的骨肉。

此形此势,从不干涉韩高靖外务的虞夫人到底被逼无法,径直去求韩高靖了。

韩高靖一见她,就知道来意,却并不率先说破。虽然万事如麻,却也从成山的文书、地图、战报中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不好好休息,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虞夫人的错觉,只觉他的笑容里含着不满,而且将“这里”两个字特意咬的重了些。“这里”本是内眷不该到的,属于韩高靖处理政务、会客及接见臣属的外府。

虞夫人咬着嘴唇,犹豫再三,见他渐渐没了耐心,才道:“妾本不该来此处,但有些重要的事情来求君王。”

这十分小心卑微与惶恐的神色与语气,令韩高靖有些可怜她,便压下心中不满,尽量和颜悦色地回避着她的请求:“既然知道不该来,那便回去吧。”

虞夫人抬起头来,不知哪来的勇气,直视着他:“妾有事相求。”

韩高靖眼底一黯,收了笑意:“什么事?”

“请君王不要让栎乡侯去围攻荥阳。”虞夫人心一横,才把这话说出口。

韩高靖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语气却是波澜不惊地:“你这是干涉外政!”

“妾并不敢干涉外政,只是这次攸关父母的性命,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虞夫人虽然语气谦卑,却并不怯弱。

韩高靖终于从那文书堆中起身了,他缓步踱至窗下,举目瞧见外面夏日熏风吹动木叶,默然听了会那些沉闷聒噪的蝉鸣风声,平静下来心情,才回头看着她道:“你是秦王夫人,你父亲是豫侯,公私要分明。”

“君王也知道那是妾的父亲,我身是父母所生,那又如何让我做到公私分明?”

虞夫人说的话虽然是顾及私情,却也是人伦之道。

韩高靖并非不通情理,倒能心平气和:“在这乱世,天伦至亲也无法越过两邦之判然分争。就是我也不能只顾私情,不顾天下大势。”

虞夫人苦笑一声:“妾知道君王为难,可是毕竟是生身父母,教我如何抛得下?”

韩高靖正因豫州、西戎、东羌胡三处乱如麻而难以兼顾,又见素日里顾全大局的虞夫人今日是铁了心要为难自己,心里已然烦了,只是顾及她从前的谨慎温顺,才和她开解了半日,已是头疼万分,可是话说到这份上,她竟还是不肯放弃。

他也没了耐心,嗤笑一声:“那怎么办?为了你一个人,让我前功尽弃?将已经征战数月的大军撤回?然后等着将来你的父兄来取我秦川?或者取我项上人头?”

“妾并没有让君王撤兵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不要让栎乡侯出战。”因韩高靖不留情面的话而乍然惊醒的虞夫人想起父亲曾经做的事,也自底气不足,心中一乱,口中也没了平日的清醒端稳:“我父亲从前……从前……对不起他,他必然恨之入骨。若是他去了,妾的父母亲族只怕就都活不成了。”

韩高靖见她慌乱,又瞧了瞧她高高凸起的孕肚,强忍着不耐烦道:“当年延祀带着暗中组建的‘鹞鹰’来投奔我,愿意助我成就功业,只有一个条件便是有朝一日能让他攻入荥阳城,得报母仇。我因顾着夫妻情分,已经对他食言,这次出征荥阳,起初并未让他同去。但如今形势紧迫,荥阳必须拿下,我也无可奈何。”

“就是栎乡侯不去,荥阳也撑不了多久。”虞夫人见他面色和缓,语气也从容了些,便动情道:“夫君既然顾念夫妻情分,何不拦住栎乡侯,留我父母一命。”

韩高靖见她一味私意、不顾大局,在她虽是父女之情难舍,可在他而言却也不能再加纵容,便摆摆手:“你回去吧。这些外事,以后都不要干涉。”

虞夫人见他虽然话并不说绝,却是打定主意不可改变的,她念及自小父母疼爱,又想一旦荥阳城破,那三千“鹞鹰”杀入城中,父兄亲族必然惨死。即便韩高靖曾严明军纪,然想想韩延祀沉漠阴冷的面孔下隐藏的刻骨仇恨,那么母亲与族中女子只怕也将蒙难。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又是战栗恐惧,又是心痛难捱,再也顾不得什么,不由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全然失了素日端庄模样。

“自君王与豫州战起,妾心中日夜不宁,却也知道此乃两邦大事,从来没求你为我——为阿虎,做出让步。如今实在担忧父母,不得不来相求。君王也有父母,定能怜惜妾对父母救护之心迫切。”

关心则乱、情急慌张的虞夫人全然没看到韩高靖已变得铁青的脸色。

偏偏那样愤然而又冰冷的脸上还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你还知道我也有父母啊?那你也该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吧?”

虞夫人一下子醒悟过来,心中升起无底恐惧。她当然知道他母亲因她父亲兵围涿县,被迫自杀。两邦交兵,逼死妇孺,且又欺侮眷属,怎么说都是豫侯有失仁义。是以她出嫁时,母亲也千叮咛万嘱咐,在这件事上莫要触了逆鳞。可是这些年,他虽然对她不算冷不算热,就像别的联姻的夫妇一样没什么笃厚情意,但却从未表露出半分对当年事的芥蒂来。况且这几年待她比从前亲近许多,她一时情急便忘了这不该触及的禁区。此时想要同他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不由愣怔当场。

见虞夫人泪痕满面,挺着肚子跪在面前的样子,韩高靖便不欲发作,他强压住心中不悦,语气却是藏不住的冷淡:“既然杀伐征战,历来就是无所不用其极。我母亲的事,本不打算追究,更不会迁怒于你。但是你父亲身为一方之长,不该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如此羞辱。他该知道,天道循环。”

“不止我母亲死于冀豫之战,就是延祀的母亲也是我父亲的女人,亦是我的庶母。此事一日不完结,延祀便一日不得一雪前耻,他心里便一日不得安宁。于公于私,我都不该拦着他。之前不同意延祀出战,已然对不起他了。”

这话是完全表明了立场,他不可能不顾秦川的利益,也不可能全然不顾兄弟之情。

“天道循环”!“延祀的母亲也是我的庶母”!

虞夫人如闻焦雷,呆若木鸡,半日方怔怔道:“君王顾及兄弟情,妾无话可说。我与君王夫妻情淡,自然不敢比兄弟情。可我腹中之物,却是君王骨肉,那么君王就不顾骨肉之情了吗?”

“你什么意思?”韩高靖的神色瞬间幽沉难测,大约是极厌恶她这样的不知分寸。

“我既担忧父母生死,又担心因为秦豫两州失和,他日我也难免被君王抛弃,如此日夜不安,君王就不担心于腹中骨肉不利?”

虞夫人本是为了让韩高靖看着她孕期辛苦的份上怜惜她的一片孝心,但在韩高靖听来却字字都是威胁。

“虽是我的血脉,却在你腹中,你若不爱惜,也随你。”

韩高靖素日对虞夫人虽不甚亲近,却也礼敬有加,今日这话确实重了,虞夫人瞬间脸色苍白,心中万千委屈只是说不出。她不是个弄性使气的,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唯有自己心中颠倒苦思,实在两难:

你心中唯有兄弟之意,却全不怜我疼惜父母之情?

然而父亲当日对韩高靖和韩延祀母亲做过的事情,到底是父亲的不对。世人皆知其非,今日我又如何理直气壮地为父母求情?

你说我干涉外政,我不过情急无法罢了,如何比你心里的那个人,名正言顺地参与军政要务,你还把她的建议当做至理之言?

然而他早在成婚前就对那顾夫人情根深种,我才是后来的,如此又怎能嗔怪?

她一时因为父亲和丈夫之间的相互攻伐而左右为难,情难两全;一时又为韩高靖一心全系顾云津,自己却不知该怪谁的犹疑矛盾中百转千回,煎熬万分。

她心中酸楚,不由得就说出一句似乎全然不相干的话:“比起对她,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韩高靖先是一愣,低头瞧了她半日,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叹了一声,竟也说了句全不相干的话:“你放心,以韩延祀为人,不会动你们家女眷。”

说罢他叫来侍女将她送回,甚至还告诫侍女好生照看夫人。但是虞夫人从他眼底的漠然里,确知这不过就是在外人面前给她这个嫡妻装点的门面罢了。

他自己素怀大志、公私俨然,暴霜露斩荆棘方有今日局面,平生所谋正是吃劲的时候,又怎能容忍身边的人为敌邦哀恳。

虞夫人什么都明白了,自此绝了望,意冷心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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