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江山(一)入晋阳
待到秦军入晋阳,已是八月仲秋之时。
才是仲秋,却常常令人感到萧条肃杀之意。
时任中护军的石英品阶虽然不是最高,但中护军在实际权力中是仅次于大司马大将军的掌军将领,而此时素有威望的杜平遥尚在长平,于是杨灏死后,他已然成为军中的首脑。
按照杨灏生前的安排,已将与秦军周旋盟约,并号令晋阳守军开城门的权力交给了石元鲁。所以作为军中实权人物的石英几乎无所作为,他只是一直带着亲信戍卫守护晋王府。直至韩高靖入城之前,他才象征性地率领晋军于广德门内几里处迎韩高靖入城。
而戍守广德门的陈广依旧派有限的士卒坚守城上,拒不开门。
亲信副将悄悄向石英说了几句话,大约是希望他能亲自去劝动这晋军头一号的猛将能够识时务吧。
谁知石英听说了,皱皱眉,半天吐出几个字:“随他去吧。”
那亲信愕然:“可是这样……一会秦军进城,会使中护军为难的。”
从不笑的石英竟笑了,唇角微微勾起:“我有什么为难的,谁的命还格外贵重吗?”
那亲信便知道了石英的打算,知道如果陈广果真顽抗到底的话,大约这位中护军会亲自下令剿杀他的。他们禁军最服气的除了晋王杨灏外和石英外,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晋州名将了。虽然陈广从前并不属于禁军。
“陈将军如果落了这么个结局的话,太可惜了。”那亲信不禁惋惜道。
石英素来少言寡语,如今却不知为何有兴致同那亲信副将多说了句话:“没什么可惜的,这样很好。”
这句话让那副将更加没头没脑起来,于是他便建议道:“那么不如现在就动手拿下陈广吧,也省得到时候威烈侯问罪。”
那副将这样说,其实还是想要留有余地。石英怎么会不知道,但他仍是淡淡的:“还是等威烈侯的意思吧。”
威烈侯还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暗示他们除掉陈广罢了。那副将自然不明白石英的心思——主动出手解决了陈广的事,尽量留下陈广一命,为什么就比不上等秦侯的意思?
就在这会儿,韩高靖手下的卫尉卿马汉阳却已经从东门率先入城了,他匆匆赶过来,一眼瞧见了立在在众将环卫中静静等待的石英。虽然没怎么见过,但一看那一双眼睛便觉心驰神动——那一双淡漠地仿若不容世间一物,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让他一下子便猜到,这一定是此时的众军之首石英。
马汉阳这一生,在降将面前惺惺作态了无数回,却唯有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心悦诚服,以礼相待。他没有丝毫怠慢,意态诚恳地翻身下马,向他认定了的石英拱手揖让。
石英也是做足了功夫的,揖让到底。但却让马汉阳觉得,这人真是淡到了骨子里,就连那样恭敬到极点的动作,也仿佛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凉冷。
他此前没见过,此后也再没见过像石英一样的降虏。作为率众投降的主帅,做足了降将的谦卑姿态,却总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凛然。
马汉阳一边在心里暗道邪门,一边低声向石英道:“威烈侯让仆进来问问中护军,是否让大军从东门入?广德门怎么办?”
石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总不能晋阳已经宣布请降了,还让对方主帅从东门入吧。他叹了一口气,便对身后的石元鲁道:“去吧,带着你们的人去打开广德门。”
石元鲁听了,却是动也没动。
石英又冷冷道:“如有人阻拦,格杀勿论!”
石元鲁仍旧不动,却也不说反对的话。
石英转头看着他,淡定的目光中也似有了几分情绪,但语声依旧平静和缓:“元鲁,你忘了君王的嘱托了吗?”
石元鲁瞬间红了眼圈,强忍着难耐的情绪,便即领命,手一挥,带着精选的晋州武卒随他去了广德门。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啊,这石英——马汉阳心里更加不敢小觑他。陈广是要杀的,却一定要等韩高靖的意思。石英的意思是把发出一切军中号令的主动权就这样悉数交出。这自然是识时务的,但这识时务中却又有这难以言说的刚烈。
当远处广德门上传来陈广“战败而死,不负晋王”的长呼时,白衣白袍等着秦军进城的晋军将领无不一脸悲戚,身后的士卒们更是忍不住落泪。
就连马汉阳也变了脸色,叹息道:“可惜了这天降之才、盖世猛将。”
城内城外,无论晋军还是秦军,无不震惊耸动。唯有石英面不改色,神色自如地听着无边的唏嘘声,也听到了石元鲁率军归来的声音。
石英抬头看了看行军时扬起的灰尘,对马汉阳道:“广德门已开,请威烈侯入城吧。”
说罢旁若无人地率领晋阳守军,向广德门方向跪拜迎候。
以石英的地位和性情,匹配这样的顺从,人人皆道英雄末路,无可奈何。韩高靖却知道,石英的顺从,总是有原因的。
所以他一入城便宣称“晋王灏擅弄权势,冒犯天颜,然终悔过,畏罪而死,其罪不究。其追随者既已幡然悔悟,依旧叙用。”
同时给予石英以相当的礼遇,封为“云中侯”,拜前将军。也不待石英开口,在刚入宫参拜天子、谒见先帝陵后,便带了云津亲自到晋王府拜会晋王遗孀及幼子。其间极尽礼仪,未有丝毫怠慢。韩高靖除了这一次拜会外,自不方便再去。但常常命人问存其家中情况。而云津便以他内眷的身份常常去晋王府走动。于是自杨灏薨逝后,处在漩涡中心,备受瞩目的晋王府方才恢复了平静,此后无人再打晋王府的主意,而杨灏的妻儿也得到妥善安排。杨灏从前的追随者见此,也各自安心,渐渐就踏踏实实地归附。
那一日云津从晋王府中出来时,已是斜阳时分。晋阳的主街,依旧平坦宽绰,如果不是沿途所见行人寥落、满目疮痍的景象的话,她一定会以为回到了十二年前那繁华无俦的天下名城。
闭上眼睛,那缓歌曼舞、玉雪香腮重临心头,那王孙公子、言谈晏晏浮向眼底;又有灯火灿烂、彻夜不眠,其间多少撼动的天下的方略策划就在这醇酒美人,英雄笑谈的掩映下悄然议定;又有多少珍宝财富,于觥筹交错、举手投足间输送此间,又散入天下……
这里曾经有她父亲为天子密议谋杀杨氏父子未遂而丧身殒命的悲烈。她也曾在这街头苦苦思索何去何从,曾在一辆马车中全心全意地想要依靠一个人,又曾听韩高靖吐露心事。还有一个无名的小酒馆里,她第一次见到当时还是晋世子的杨灏,听他和韩高靖这乱世双雄你来我往,语藏机锋。
那时候她才十九岁,亲自退了与慕容平原的婚约,毫无退路地跟着韩高靖,做了世人想都未曾想过的女谋士。其间多少曲折起伏、出生入死,等到如今天地变幻,她才能够重新审视这全然没了当日模样的晋阳城。
她睁开眼,那往日情形尽情消散。她向外面随从说道:“到哪里了?”
车外的戍卫隔帘回道:“夫人,到了平宁坊了。”
云津将车帘掀开,却见层楼叠院仍在,只是少了往来之人,多了些狼藉杂乱,再没有当日声色罢了。她细细看来,果然是平宁坊。
“前面可是风烟馆?”
那戍卫环顾四周,便指着一处院落道:“那里就是了。夫人是要去看看吗?听说那的主人尚在。”
云津目光一闪,略带诧异:“慕容先生?”
“是,听说我们围困晋阳时,他也在。”那戍卫见天色不算早了,便道:“夫人还是回去吧,君侯也该从宫里回来了。”
云津知道,韩高靖一早就去了宫里,午间都没回来。
自入晋阳后,千头万绪,百事待举,以至于韩高靖不能马上还军雍都,一切大事都由郭令颐和韩延祀留守主持。而此战几乎带出了所有善战的将领,就连善守不善攻的唐宁,以及荆州降将杨敦敏也都被召回守雍都。此前汉中曾经叛乱过,必须时时防备。东胡部早已对秦地有所觊觎,听有斥候细作回报,东胡部听说关中空虚,集结了几个部落,不日将趁机南下劫掠。未免西戎之乱旧事重演,韩高靖先命令狐嘉树启用此前放在西胡部的人,撺掇西胡部趁东胡部空虚趁机侵夺东胡部。又派郭孝攸率骑兵,顾显率戎胡军速往马莲河一代阻击东胡部。
此外朝中旧臣有提议天子改元之事的,有提议天子封秦侯韩高靖为王的,有提出还旧都的。且战后当务之急乃是与豫州和冀州商定如何分割土地城邑,又该拟定谁为使者之事……其间这些纷至沓来的军政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哪一件单拿出来也都是关系天下社稷的,何况其中集中于一时,此时的晋阳一定足够“热闹”。
这些事固然耗时耗力,却都不及晋王灏的葬礼棘手,云津听说为了杨灏的葬礼仪制和谥号,雍都旧臣和杨灏的旧臣吵得不可开交。近些日子,韩高靖早出晚归,忙碌到这时辰才回住处也是常有的。
云津想了一想,正欲命人驱车回去,却见“风烟馆”中走出两个人来。她远远瞧着,其中一个正是多年未见的慕容平川。
慕容平川这样一个最会相时而动的人,竟然在战火纷飞中留在晋阳城。云津心中正纳闷,那慕容平川已经迎至车前了。
云津倒是有些迟疑要不要下车相见,他们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面,但那时她还不是韩高靖正式的内眷,顶着女参军的名义,自然无妨。其实若换做别的人也大可不必犹豫,就随行攻打晋阳时,韩高靖身边的文臣武将,她一个也没少见,非但见了,且还时常口舌争辩,论议军中事。
唯有这慕容平川,她是忌讳的。毕竟从前他曾经希望她离开韩高靖,作他的夫人,与他共享敌国之富。对此,韩高靖多多少少也知情。他又是一开始就暗中资助韩高靖的人,令他们生隙实为不智。
“此间可是顾夫人?若承蒙不弃故人之情,请下车一叙。”
他这样一说,云津便不得不下车相见了。
近了一看,这慕容平川除略显疲惫外,竟丝毫不减当年风采。他们自荆州一别,也有八年了,他也是四十大多的人了,倒是又添了几分超脱豁达、明达事理的气质来。
云津这样想着,自然不能说。
此时慕容平川也在打量她,眼中含笑,话语直率:“你倒是丝毫没变,一如当年在这‘风烟馆’初见时。”
而且是连客套敬语都不用,直接你我相称,云津只能回以淡淡笑容,同时暗自留意身边跟随的戍卫,他们倒是知趣地散在四周远远扈从,大约是没听到的。
“平川先生说笑了。”云津客客气气地说着,转换了话题:“当日城中战乱,先生竟一直留在这里?”
“你们来得太快,我没来得及跑啊。”慕容平川语气中略带些自我调侃。
云津知道这不是真话,当日围攻晋阳虽是突袭,但毕竟还有兵围平阳那两个月,他若想逃怎么也逃了。但她也不揭穿他,便道:“先生这里可缺少什么?”
慕容平川摇摇头:“还过得去,饿不死。”
云津便讪讪地笑,不好再说什么。秋日萧瑟,日薄西山时分尤为冷清,整条街上已经没了什么人。云津便回头看看马车,暗示慕容平川辞去之意。
慕容平川如何不知,见她就要开口告辞,唇角荡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到底是秦侯啊,让你心甘情愿折尽一身孤傲。”
云津不明所以,诧异地看着他。
“犹记得当年,你行事果决、无所畏惧,一双眼睛满是不折不屈的骄傲。”慕容平川恍若回到当年,语气沉醉:“你不卑不亢,一派天然地叫慕容平原写退婚书。别说慕容平原被你镇住了,就是我也不禁暗自为你喝彩。我以为你是一点委屈也不受的,如今倒甘心给他作侧室,还这般小心翼翼的。”
说到最后那两句,他又尽显惋惜之意。
“那都是少年事了,先生何必再念念不忘。”云津语带双关,想了一想又叹道:“先生可能不知,我并非顾及自身,我只是……”
“你只是顾及威烈侯与我生隙,顾及你的两个儿子吧。”慕容平川打断了她的话:“倒是有一样,你还和从前一样,从不感情用事。你可知当日我爱慕你什么?除了你那种虽然身处绝境却不折不从的傲气,更是因为因你总是不肯半分糊涂的清醒。我生平所见女子不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见慕容平川又是钦佩,又是惋惜,云津含着笑意,仿佛不以为意似的:“承蒙先生错爱,那些清醒冷静啊、不折不从什么的,都是先生错觉。我一个早对世事折腰的人,怎么比得上先生于这乱世中营谋天下财富,笑傲睥睨各州王侯,让荆州慕容成为名动天下的首富?”
她忽然拉出了他的财富、地位、慕容氏,句句都在提醒他该注意身后的利益,留心自己的措辞。
慕容平川在暮色中,淡淡道:“你说的这些,于我已经不算什么了。”
云津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正狐疑间,忽见远处一辆车缓缓行来,那马车旁边跟随的,都是韩高靖的戍卫。
那车行的慢,明明很近的路,却行了好些时候才在云津身边停下来,韩高靖走下了车,从容走到她身边,向慕容平川道:“多年未见,先生英姿更胜从前。渴慕已久,不知先生可欢迎这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