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江山(二)烟散
晋阳城凋敝如此,“风烟馆”自然也大不如从前。那些精美的饮食自是没有了,一些供职于馆中的人也都散去。但慕容平川仍然能够拿出一顿像样的筵席,这令云津大开眼界。不要说战败的晋阳,就是战胜的秦军,到了围城的后期,饮食也十分勉强。就是进入晋阳城后,从各处调来了粮食,韩高靖等人也吃的十分简单。
慕容平川洞悉世事,早猜知他们心思,便道:“威烈侯与夫人乃贵客,如此简薄且别嫌简慢。大雨淹城之前,晋阳城虽乏食,却还能撑一段日子的。可是洪水一来,粮食自然全发了霉,又值瘟疫横行,整个城中饿殍遍地。我便将此间一切都分赠店中人和城中百姓。唯有这几样是私藏在冰库中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君侯来此,我大可不必私藏了。请!”
“战时乏食,能有此丰盛一宴,实属难得,先生过谦了。”韩高靖便即与慕容平川互敬劝酒。
二人毕竟都是杰出人物,自来惺惺相惜。原本因韩高靖在门外遇到慕容平川和云津私下会面的那点尴尬,随着酒渐浓酣,便渐渐解了。慕容平川自然忆及当年晋阳相遇,受到赏识的知遇之情。韩高靖自然又道多年来暗中资助,甚至当年蜀中布置粮草之德。
自然而然也就提及了当年相救云津之义,韩高靖便敬酒致谢:“高靖多谢先生救我家眷幼子性命,恩同再造,不可或忘,他日定当竭诚报答。”
慕容平川知道韩高靖这样说的目的,不仅仅是出于感激,也有点醒他云津如今归属的意思,便也故作漫不经心道:“仆忠心追随君侯,既明知是贵家眷,岂能袖手旁观。君侯肃清天下,乃当是英雄,人人乐意效力,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此后二人又借着这个劲儿寒暄一番,随即韩高靖便问:“先生久居这晋阳城,可知这晋阳城该如何治理?”
慕容平川忙摆手自谦道:“仆一介商户,哪懂什么治乱之道?”
“先生平日往来皆是晋阳权要、晋州大族,以先生之明达,必有所得。若能指点一二,非但高靖感激不尽,就是晋阳士庶也多所受益。”
慕容平川停杯斟酌,半日方道:“仆虽浅薄固陋,然看多了晋阳风俗,也有些鄙野见识,即便于君侯无所裨益,也不得不言。晋阳之城池坚固自然没得说,晋阳之强也由来已久。但是这繁华表象却是在晋王灏从越州归来后翻搅起来的,迄今为止也不足二十年,自然无法比京、洛之底蕴。所以这繁华是借着各处通商往来与达官贵人堆砌而起的浮光掠影,不足为贵。而晋阳之弊最顽固者,乃是掣肘太多,世家大族、、雍都旧臣、晋武王、晋王灏以及其来源众多的属下难以达成一致,各自打算,并不同心。且晋州地势,山河纵横、将一州隔作数处,极易行成割据。君侯之部曲同心协力、忠心耿耿自然可放心命其守各地,总之若非亲信绝不可守重要城池。”
韩高靖听了连连点头:“先生高见,高靖受教了。”
“君侯谬赞,仆不敢当。”慕容平川又道:“此中之弊,已是累世集聚而成,极难解决。晋王父子的属下固然难制,但打压、安抚尚可个个击破。而世家大族却根深蒂固,又常常联姻,且在地方上都有极大力量。若此时若一味打压的话,只怕不利于夺取天下;若不打压的话又怕他们日益做大,其中分寸极难拿捏。其实,若论晋王灏,虽无如君侯宽仁之风及有容人之量,只才智而言,若非晋阳各种势力牵制,并不会败得如此快。皆因晋王父子借世家大族之力得位于晋阳,不足以制其势力。”
成也晋阳,败也晋阳!
韩高靖听了后,便沉默深思。
慕容平川便以劝酒打破沉默,又道:“如今君侯德配天地,以任天下,据关中之固,践山川之险,救君臣黎庶于水火,文治武功,声闻天下,手下人才济济。且未受晋阳世家尺寸之功,正是重新制衡之机,情势与德能自非那晋王灏可比。若能派出能干属官,自可弹压住那些世家大族,再加笼络以为己用,天下可定。仆乃即将废弃之人,胡言乱语,君侯不可尽信。”
“平川先生有倾世之能,岂可如此妄自菲薄?今日高靖还建言恢复先生祖上封爵,先生若愿意迁去雍都,某不胜荣幸之至。”
“多谢君侯美意,仆感激不尽。”慕容平川敬了韩高靖一杯,放下杯盏,竟有些凄凉之色:“但仆已年近五十,余年不多,惟愿尽欢而已。仆当日明知大战在即,仍留在晋阳,不过是想见证这晋阳的最后时光,也以此告别这繁华的落幕。待仆归荆州后,就将家业交给子侄辈,便可清闲度日了。”
云津这才知道他为何留在这晋阳了,原来他不过是把这当做少壮生涯的谢幕。果然刚才在门外说什么“来不及跑”之类的话,是糊弄她的。只是她也全然想不到他竟能急流勇退,忽然想起在成都时,他对她说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话,原来这人早将世事看透。也难怪适才他会无所顾忌,竟向她陈说爱慕之意,想必此后不会再见面了吧。
念及他的救命之恩与照顾之义,念及从前对她知己般的欣赏顾念,她心中不由一酸,可是这一点微末心事,却只能全然压在心底。
韩高靖也是心中一震,十分惋惜。想起当日晋阳相见,风华正茂,如今见他容貌也不见老态,不知为何发此浩叹,为此出人意料之举。
“曾蒙先生大恩,未得相报。如今险入晋阳,正欲与先生共治天下,先生何出此言?”
“二位都是人中龙凤,将来贵不可言,自然不明白如我等凡人的悲哀。世上事全无尽头,而人生得意却一点也无。若能得到那一二分的趣味,全在一心之间。仆虽自小被家族寄予厚望,打理族中产业,其实几十年来所得不过一身疲惫罢了。比如我弄出这些华丽丽的所在来,陪出些风雅享乐来,看似饮酒歌舞、食不厌精,日子过的精致已极,不过是为取悦他人,并非我之心愿。仆交出这人人觊觎的家主地位,再不必日日营谋,时时劳心。终于可以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想多自在就多自在,畅游天下,欢谑恣意。二位当贺我才是。”慕容平川言尽心事,忽然叹息一声:“如今仆虽看透世间冷暖,可得恣意人生,但唯有家中子弟不成气候,愿托君侯,寓形于尺寸之地,仆感激不尽。”
说罢,俯身行稽首大礼,韩高靖也忙倾身答礼,立誓愿报微时之情。
一拜一答,恰似当年。
二人相见与微时,此后辗转多年,并无由得以亲身相见,但知遇之恩和扶持之德,始终未得相忘,身虽两处,亦是神交故情,君臣之义。
这一次,云津全明白了他的意图——这哪里仅仅是为了身心自在,也是以求急流勇退。慕容平川从此隐退俗世,韩高靖受人大恩却未能相报,自会怀着十二分的歉疚和感激回报慕容家。
人生百年转瞬如白驹过隙,世间英雄亦有尽头,世情变幻寂灭经如转烛。她心里一酸,便在这夜色初起,半昏半明的灯光中举起酒杯,笑语盈盈地向慕容平川敬酒,贺他得自由之身,适意之乐。
慕容平川分明在她的敬酒之语中得到了些许欢愉,痛快饮酒,酣畅恣意。
从“风烟馆”出来后,已是夜深十分。清夜无边、秋树摇摇。街上冷冷清清,并无一点灯火,也无半分人声,晋阳城即便刚经历战乱,几万户还是少不了的,不知为何竟像空城一座。
韩高靖弃了自己的马车,与云津同乘一辆车。虽在一辆车上,却都是半日没说话,就像这晋阳城一样清寂。
马车碌碌而行,韩高靖终于道:“遥想当年平川先生在馆驿中指点江山,何等意气风发。想不到时移世易,竟能使人改易如此。”
“此人风华朗朗,原就不同于世俗中人。我从前曾有机会听他谈人世玄机,虽不能全解,但也觉他今日这退隐之志,并非一朝一夕生成。总归是他一生传奇,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也算于人生起落间洞悉看淡世事吧。”
他见云津提及曾与慕容平川的倾谈十分坦然,不知为何却觉得比平日看她藏着掖着适意得多,他也便痛快吐露钦佩之意:“岂止风华朗朗,你看他志不在经商,都将荆州慕容做到这地步。平川先生若不是生于荆州巨富之家,也可在别处大放异彩。这是个天纵之才,百代难得出的凝聚了天地英华的人中翘楚。”
韩高靖这个人,到哪里都忘不了惜才,云津看他一副恨不收入彀中,为我所用的沉醉样子,不由好笑:“可惜他就要隐退了,不能为你所用了。看把你遗憾的。”
韩高靖也觉得自己失态了,故意板着脸道:“多亏他要隐退了,否则我可就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担心他和你争天下?”云津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故意地掩口笑起来:“你是不是看见个杰出人物就觉得是来和你争的?”
韩高靖却毫不含糊,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我倒不担心他争什么天下,我担心他来争你。”
云津目光如水,袭上他的脸庞:“你这就小人之心了吧。他当初也没有趁人之危。”
“我知道。”
“那……”云津不知道怎么问才好。
“其实你从前不在我身边时,我也从不担心。”他的声音平和温润,竟是难得爽快地直陈心事:“因为我知道没人敢打你的主意,只除了慕容平川。他是荆州人,又有恩于我,他如果真趁人之危的话我也确实没办法拿他怎么样吧。如今他看淡一切,我也才真能放下。”
他今日才说了实话,原来他一直就耿耿于怀。只是他虽心有猜疑,却也不会对曾经助他危困时的人如何,这也是慕容平川早猜到的。于是他就默默憋了这么久,至今日一席话,这结才算解了,他也真够沉得住气的。
云津便笑着说:“我不敢说十分了解平川先生这人,但可知道他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对我,就像你赏识陈延、令狐那样。他一个天下巨商,格局不会小,怎么专意于儿女私情?”
“嗯。”韩高靖似乎是信了,但接下去的话,又让云津觉得他不信:“我们刚相识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你没有儿女私情?因为我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
明显的是个圈套,云津便一笑:“怎么会?你那时候做的多露骨,连杨灏才见了一面都看出来了。就是把你故意夸大了给别人看的那些都剔除,你对我也是没得说。”
韩高靖听她提起杨灏,忽然想起一事,便吩咐去河山馆。
云津也听说过河山馆,知道那是杨灏的葬身之处。心知他这时候要去必有缘故,也不多问。
韩高靖却也没忘了接下刚才的话:“你还知道我对你好啊,那还好意思折磨我这么多年。”
显然是强词夺理,云津瞟了他一眼,也不理他。谁知韩高靖就靠上来,紧紧抱了不放。
“你干嘛,外面可都是戍卫。”
“不干嘛,就抱一下。”韩高靖笑道:“你别自乱阵脚才好。”
云津气得笑道:“年纪这样大了,老不正经。”
韩高靖忽然哈哈大笑,大笑之后却低声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告诉别人。”
“你能有什么事?”
云津知道他一定是故弄玄虚来逗她的,一边嘀咕着,一边去推。这一推却将两人推得更近了,只听他在耳边轻轻说道:“带着你去平中坊遇到巡夜那次,我是真的很想假戏真做,好容易才忍住。”
云津的脸上烧作一片,铆足了劲要去推他,却见他已经翻身坐起,又恢复了端端正正的神气。见云津反倒不好再闹,他便得逞似的觑她一眼,独自笑了。
马车咯噔一下停了下来,曾经名动天下的“河山馆”到了。然而云津触目所见,却只有一片凄凉。
一弯下玄月惨惨淡淡地倒挂在广阔无边的漆黑天幕中,影影绰绰照见一片荒园瓦砾。
没有层起的望景层楼,没有宽绰明亮的高大华厦,没有重重叠叠的广院深庭,没有喧豗淙淙的依山之水,没有一室醇香、清芬各异的藏酒佳酿、没有奇花异草、玲珑廊阁,没有一树一树桃花开放灿烂明艳,郎君佳人眉目传情……
“你看见那座小山了吗?”
云津睁大了眼睛,放眼望去好容易顺着韩高靖所指的地方,看到了黑黢黢的一团,直连到无边长夜中去,轻轻“嗯”了一声。
“那里原本是连接后面群山的一个小山,其中有个天然的洞。杨灏看上了这天然洞穴,想做藏酒之用,便动用大量人力,将这座山与后面群山给挖隔开来。又引附近山上水,做了园中活水,建成了这座‘河山馆’。”韩高靖声音沉沉的,沉的也仿佛与这暗夜融为一体:“可是后来这洞穴就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杨灏在河山馆纵火的事情,云津是早听说的,但听说和见了真正的惨象却不是一回事。
“到最后他的尸身都被烧的连个渣也没剩。这样也好,干干净净的。”韩高靖心里黯然,隔了好一会才道:“今日廷议了他的谥号。”
“是什么?”云津不由问。
“为了给他拟个谥号,争成了一窝蜂。你想不到吧,从前追随晋武王和晋王灏的属臣和世家们,石英称病未到,宋希一言不发,余下的纷纷说要用‘戾’或‘荡’。倒是雍都旧臣们说他也不是一无是处,算不得荒淫,该用‘悼’、‘殇’。唯有曾经一直跟随他的宋效,据理力争,他叔叔宋希拉都拉不住。”
“嗯,从前的追随者是怕你猜忌他们,所以只能以糟蹋他身后之名来取悦你,保自身平安。宋效倒有持守,又一直担任他的佐官,自有旧情在。宋希是个深沉的,想问题不像别人那样浅显。石英这样……,我却没想到。雍都士大夫们以清流自称,自然不愿干落井下石的事情,只是,就算是用‘悼’、‘殇’一类的也是不合适的,晋王灏并不是个昏庸无为的。”
韩高靖仰望天上孤月,声音中也自含了感伤:“若论天下这些英雄,我只佩服他一个,可惜不得不兵戎相见。我当时想的,即便进了晋阳城也不会杀他,但想来是做不到的,他这样的人,怎么甘心屈居人下?所以倒是这样死了干净。”
云津也黯然神伤,杨灏残害雍都旧臣,又害死了她父亲,她本该恨他的。可是如果她只是个普通人的话,自然就对他只有恨。但这些年,她亲自在权谋征伐、刀枪剑戟中翻滚出来的,早知道权力之争,有时是身不由己。而杨灏这个人虽然残忍好杀,却从不滥杀无辜。他杀的都是对他自身和他虽追求的权力有威胁的人。
他识见不凡,善权谋、能征战,只是在用人上要平衡兼顾各方势力,未能全然放开手脚,但他所信任亲近的皆是杰出忠诚之士。至于他的行事过于狠辣,却总因年少时的惨痛经历。晋阳那样一个复杂的地方,也曾在他手上繁华一时。假如让他和韩高靖异位而处的话,他未必会输。
云津只觉这话题过于凄怆,便强笑着问:“那最后拟了个什么谥号?”
“壮——屡行征伐,武而不遂,可谓‘壮’”韩高靖道。
这总比“荡”、“戾”,“悼”、“殇”要合适些。毕竟韩高靖再欣赏、敬佩杨灏,也不能给他个美谥。无论如何,杨灏败在韩高靖手上,韩高靖也要师出有名。
“我要在这里给他建墓,也征求了晋王夫人的意见,将最后陪着他的乔姬给个贞懿夫人的名号,一并在此处立碑,算是陪葬。”
云津此时也知道了所谓的乔姬就是当日韩江所恋慕的女子,却原来是令狐嘉树的得力属下。那女子被派到杨灏身边,立下汗马功劳,堪称无间密使。
她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她还叫烛萤,善酿酒。是荆州人,善作楚歌。她的美带着些至柔至弱、至坚至韧,若即若离、似冷若暖的微妙感。你每一次看到她,总会觉得与上一次有所不同,总有可回味品鉴处。
“五公子怎么说?”云津问。
“当时石元鲁转述那女子的话时,他也听到了,想必再无想法。”韩高靖顿了顿又道:“我原本想着让令狐向世人昭明她的真实身份,以彰显此女的一生行藏、光辉功绩。但想必世世代代陪在晋王灏身边,才是这女子的心愿。不如,就遂了她的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