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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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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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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连载

第一百二十二章 琴瑟

卷八 江山(十一) 琴瑟

雨声渐渐停了,嘈嘈切切的声音渐渐止歇,天地之间,好一片安静。

虞夫人的切切恳求,于云津而言,实在为难。嗣子大事,岂能如此私下相托?且不说她们二人,就是韩高靖想换嗣子,只怕也得大动干戈。

然而此情此景,拒绝的话又如何说出口?

云津眼圈一红,心知虞夫人不过求个安心,于是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承诺却是笃定的:“夫人放心,只要有我一天,总要护夫人的儿女周全。”

虞夫人听了,满眼都是心满意足,竟又似乎有了些精神:“姊姊是女中豪杰,如我这般一生囿于内苑……不得自由的人最钦羡,你该早来看我才是,若得能与你倾谈几次,我便不得夫君怜惜,也没什么关系。”

云津听了,再也忍不住,眼泪哗的流了下来。想这些年虞夫人多是孤栖,其状凉冷,必然寒彻骨髓。然这温润敦厚的女子终究咬牙自持,直到晋阳之战多得其父兄之力,韩高靖方怜惜虞夫人代为教养三子的辛苦,得以多些亲近。然谁又知道,竟落了这般结局。

“这些年,教夫人……”云津悲悯的话语才一出口,却又生生噎了回去。

“我不觉得苦。心悦一君子,愿其百般好。”云津说不完的话,虞夫人却是明白的,她笑得虚虚浮浮,话语却百般笃定:“你代我言于夫君,若那小小幼女尚能入他的眼,千万别教她去联姻,别教她像我一样。”

云津哽咽道:“夫人放心,君王一直想要个女儿,怎会不疼?以后定让女公子择个心悦情郎,适意一生。”

虞夫人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可惜我等不到他回来了,你去对他说……你告诉他……有个闺名叫琴瑟的女子,心里爱慕韩高靖。只说她一生未能得夫君的欢心,死后愿得并丘同葬。”

此时情状惨恻,令人不忍卒听。不但云津泪流不止,便是仆妇婢女也都俯伏在地,泣涕出声。

众人正悲不可耐之际,却见外面侍女流着泪进来道:“医官们说新商讨的药方子,请顾夫人去过目。”

云津瞧了瞧虞夫人,见她向自己颔首道:“我该说的都说了,没什么遗憾了。你去吧。”

云津便起身,向外退去时尚听到虞夫人命人开了轩窗来透气,只听她语声从容而欢欣:“雨都停了呀,我最喜欢雨过天晴了。”

云津听到她声音清晰欢快,不由驻足回望,却见虞夫人看着窗外巴掌大的青天,又仰望那屋顶悠闲自在的脊兽,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青黑色云纹瓦当上滴落下来的长长雨线,脸上露出了神往愉悦之色。

她平和的面容在天光映衬下竟有了些奕奕神采。

云津便想着,也许真就没事了,不由得心里起了希冀。

厅上医官便将方子呈上,云津也看不懂,便即令人去熬了来。

家令又上前来说:“棺椁衣衾都备好了,夫人要不要先过目。”

“你且先备着吧——也说不定就好了呢。”云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是谁将消息传到夫人耳边的。”

“是夫人身边最亲近的……从豫州带来的仆妇。”见云津若有所思,家令犹豫了一下:“像这种犯口舌,将主母置于险地的,按规矩该打死才是。”

云津叹了一声:“按规矩自然是该打死,只是如今夫人如此病情,若再听说打死了她贴身的仆从,只怕妨碍养病。若是夫人无事,自然还该她来发落。”

一语方罢,忽听虞夫人室内呼啦啦传出一片悲声。

这远嫁于秦的侯门、州牧之贵女,这曾经载着荣光的秦王夫人,在这秋始夏末的微凉雨后,抛舍了一双儿女,捐弃了对人生的最后一丝眷恋,结束了冷暖自知的一生,玉殒香消。

除了连结两州之好的牺牲,她至死也没有留下什么惊世骇俗的功绩。因此,

比起韩高靖后来的继配夫人——顾云津,实在是太容易被人忘记。就连那唯一留下来的与她爱慕之人同丘并葬的遗愿,也显得微不足道而又平淡无奇。

多年以后,君临天下、开国称帝的韩高靖追封原配虞氏为皇后,将她的陵寝修在了自己的帝陵之后。只是无论是陵前碑文还是后世史书,提及到这位平平无奇的开国皇后时不过寥寥数行:

高祖武皇帝端明皇后,为帝微时妃,姓虞氏,出身豫侯家,未及高祖践祚,早卒。卒于前朝顺天二年,年三十。生嗣子轩及荥阳公主。后性端庄温厚,侍高祖勤谨恭顺,未尝丝毫愆违,颇得高祖意,中外皆称其贤。

她生前未能如愿,死后不知对那句“颇得高祖意”作何感想。

云津依照承诺,将那个名字叫作“琴瑟”的虞氏女子所托遗言转告韩高靖。她记得他听了那经自己转述的凄凉话语后,好多天都没说什么。

直到那一日,他亲自扶灵,将这生前未能得到他爱意的女子葬了,回来的路上,对着一身素服的云津,轻轻地说:“其实她的心事,我早就知悉。”

明明知道,却一直假装不知,未能给以像样的回应。他没说是因为什么,但是云津也猜得到。

因为只有假装全然不知,才能心安理得地将她所做的一切归结为:那本是为利益联姻而该有的模样。

也唯有如此,他才能毫无愧怍。

但是她死后,他该是有亏负之情的。但是那点亏负之情又能做什么呢?

他要做的事太多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去愧疚,很快就忘了那点负罪感。

顺天二年七月马汉阳与石元鲁攻破安阳,十月分别攻破邺城西门和东北门,邺城守将张得自显德三年在凤县卢家与马汉阳交手后,时隔十余年,终究还是败在了马汉阳手中。

但是斩杀张得的却不是马汉阳,而是晋阳降将石元鲁。石元鲁凭此一役,获得首功,在此后的官职调动中,继郭孝攸后担任越骑校尉,成为野战五校尉之一。此后与冀州、青州作战中勇猛无伦,封为镇东大将军,跻身四品镇将军之列,袭封叔父“成乐县侯”爵位。此后韩高靖荡平天下的征伐,他屡立战功,成为新一代将领中名位仅次于邵恒的佼佼者。后因军功增邑为万户侯,最终竟做到了三公级车骑将军。

而此前攻下河内洛阳、荥阳等地的邵恒又被加为三品振军将军之号,更在平定北方以及荡平荆越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于韩高靖称帝后被封为车骑将军,而在姜恪、郭孝攸等卸任后担任骠骑将军,爵封万户侯,死后追封为公爵。

蔡远襄此役后加为三品征虏将军,封为乡侯,此后亦建功立业,终成一代名将。

荥阳城破,虞寿常薨逝后,豫世子虞奉安在邯郸继豫侯之位,据城顽抗。甚至到了第二年春,虞奉安仍能出兵真定,与冀争雄,直到秋十月,才在秦冀夹击下,自杀殉城。邯郸城破,虽是秦冀两军共同破城,但韩高靖放弃瓜分邯郸,将其交予父亲韩懿。

因获邯郸,时至今日,征伐一生的韩懿才可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冀州牧。

曹淳步兵、顾显戎胡军,威震西戎。又兼韩江从中斡旋,终于纠合此前被架空的西戎王及各方势力,共同攻灭西戎右王,扶持故左王前王妃嫡子坐稳左王之位,宛珠因嫁与新左王,又兼秦兵相助之德,被封为左王正妃,其子被定为下一任西戎左王继承人。

此后数年顾显屡立战功,后担任中护军之职,成为禁军北军之首。又因姻亲故,食邑、封爵在诸将之上,为公爵。

韩江归来后便卸掉司农令一职,并将多年经营产业加以析分,一部分交予外祖家江氏后人,大部分奉公,保留一小部分为私家产业。他将余生光阴大多用在游历山水之间,而慕容徽媛则辅助夫君打理产业,并提携蜀州慕容。她虽与韩江聚少离多,但夫妻情分甚笃,也算得偿所愿。

韩延祀终于得报母仇,一雪耻辱。他虽因恨豫侯,而在其临死之际扬言要将其妻妾女侄皆分与诸将为婢妾,然不过是为了让虞寿常尝尽他所尝过的屈辱。他终究听从了在他临行前,韩高靖对他的告诫,没有向妇孺下手。此后数年,韩延祀追随韩高靖平定北方后,将三千“鹞鹰”尽数献于韩高靖,自剪羽翼。

虽然韩高靖称帝后,将兄弟——除了韩纪勋外,尽数封王,但曾在他争夺天下时倾力辅佐的幼弟韩江急流勇退,不过是顶着封王的虚衔快意一生。

在这成败变幻、功业飞转,属于王侯将相的滔滔乱世之间,谁会在意一个连名字都不会被提及的女子,那情意难平、默无声息的一生呢?

哪怕她死之后多年,因为是原配夫人,而被那个从不曾对她有过深厚情意的男子,按照礼制追尊为天下之母的封号。

可是皇后的称号也罢,原配的名分也罢,甚至他对她的遗忘也罢,又或者时间的湮没陈迹也罢,又与她有何关系呢?

她这一生,早就在一个雨后天青、天气初凉的平凡日子里结束了。

她也没什么别的遗憾,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临终却没能再见上他一面,没能知道生离死别之际,他会不会对自己——有一点怜惜。

她也并不知道,韩高靖给她所生的女儿取了个名字,叫作“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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