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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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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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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连载

第一百零一章 风陵渡

卷七 决胜(七) 风陵渡

 

风陵渡一战,后人论起时,都道此役并不仅仅在于当时之胜负。近则改变了从天授五年开始,直至元康二年初,历时一年的秦晋豫大战的结果,重建了秦晋豫荆之间的格局。远则是秦晋争夺天下,势力逆转的关键之战。

四月,风陵渡。

滔滔黄河在残阳余光之下,呈现出辽远而平静的绚丽壮阔。

靖远将军陈广背倚着薄暮时分的一春晚风,吟鞭西指,意气昂扬。他起自微寒,能征善战,战不惜死。历经战火,从未败绩,挫败冀州与北狄联军,更将北狄军败退草原以北,赶入茫茫大漠。

如今无论是南下河东的车骑将军杜平遥和前将军宋希东出滏口陉的周云捷,更遑论蒲津渡和龙门渡的疑兵,不过都是他——陈广的疑兵,为衬托他来日的赫赫战功。甚至于他的胜败,也将成为整个战局的关键。

他将强渡风陵渡,直逼雍都,若能短时间内拿下雍都,他固然成为千古名将;即便拿不下,河东地的马汉阳部、长平的姜恪都不得不回护雍都,届时他围城打援,与杜平遥两下夹攻秦军,秦军必被分割消灭。

他看着属下将大大小小,无数船只放入河滩。他将带着最勇武的三晋武卒,飞渡黄河,直扑关中。连河西地都放弃,目标只在雍都。

雍都此时如此空虚,便是韩高靖英明神武、能征善战,雍都城墙坚固,河池渊深,也等不到援军到来。届时,雍都在手,那么出征在外的秦军——无论是遥据河东的,还是陈兵南阳,占有蜀地的,深入陇西的,都将成为无主孤军,必然可各个击破。

其时夜幕降临,陈广下令全军:“渡河!”

传令兵挥动旗帜,万精兵得其号令,纷纷登船。

于是便趁着暮色的遮掩,准备抢渡风陵渡。然而夜色茫茫,既掩盖了晋军的隐隐楼船,却也掩盖了早已部署埋伏、以逸待劳的秦军。万军队,虽不算多,却也不能一时尽渡。等到刚刚上岸的一万多晋军前军,尚未列阵整队,就已经踏入了秦军的天罗地网中。

若非敌众我寡,韩高靖早就将陈广分割包抄了,饶是如此,出其不意的击敌半渡也斩杀了大量晋军,晋军霎时大乱。因摸不清秦军虚实,甚至连秦军掩藏何处也无法确知,只见秦军神出鬼没,四面摇旗震颤了整个夜晚。晋军不知该如何反击,未及反应就被打蒙了。被杀的、败逃的、落水的、自相踩踏的……伤亡惨重。

陈广命令督军在后斩杀逃跑的将士,甚至亲自挥刀砍了准备夺船返回的副将。他到底是身经百战的战将,约略稳定了神之后,便见秦军虽四面皆是,战马嘶鸣声、摇旗呐喊声虽四起,其实虚虚实实,大多不过是虚张声势。雍都空虚,此时定然凑不出一万军队。于是他命令亲信将领继续拦截逃兵,稳定军心,自率秦兵一支,选择旌旗麾动、鼓噪呐喊最盛的一方,冲入其中,果然此处乃是虚设疑兵,便即斩其将领,提着人头,迅速驰还,以示晋军。

晋军见了秦军将领首级,果然沉静了许多。而此时晋军后军近万人也陆续登岸,于是晋军稍稍振奋,便聚集起来,等待陈广下令。谁知此时,秦军见晋军已陆陆续续,全部渡江并聚齐,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箭,满天流星般射向晋军,更有骑兵驱赶拉燃起熊熊大火的数百辆牛车冲入晋军阵中,晋军陷入火攻中,一时乱了。随即秦军骑兵一阵冲杀,更有鹞鹰直入晋军中袭杀兵将,晋军损失惨重。

然那陈广并非易与之辈,虽面对如此境地,不顾众将劝其撤军之议,纵火烧了沿岸船只,阻绝了晋军逃亡退路,并在极短时间内部署起了一支由勇武士卒组成的勇猛死士,由他亲自带领,冲向秦军,几番厮杀,直到月落时分,方暂时击退了秦军的进攻。

于是清点兵马,分作三队,其一于四面巡逻,其二守住战备物资及武器,其三,选择地势较高处,修筑营垒,安营扎寨。虽然风陵渡地势狭窄崎岖,但陈广竟依地势而稳扎。

驻扎风陵渡的秦晋两军,皆是最精锐的军队。陈广所率晋军虽损失惨重,但毕竟所率兵马极多,此时清点,尚有万人余。韩高靖所率,其实不过几千人,陈广虽知道秦军数量有限,但秦军营垒极深,疑兵布阵又隐秘,探不清虚实,也未敢贸然轻动。

此时晋军背靠黄河,粮草输送不便,本拟好的速战速决,此时也行不通了,只得派人过河去杜平遥军中筹措粮草。但杜平遥粮草也堪堪够用,哪肯轻易拿出粮草来,碍于杨灏对陈广的器重,虽不至于完全不顾,但时或寻了借口断其供应,即使运来也不过以少充多,以次充好,敷衍罢了。

即便如此,陈广亦仍在风陵渡站稳了脚跟。两军对阵半月有余,慢慢晋阳运来的粮草,才陆续到达,但因黄河阻隔,又加上河东秦军的阻挠,粮草亦十分匮乏。如此两军相互袭扰,各有胜负。此时管培员已赶来驰援,秦军大振,小胜几场,然犹未击溃晋军。

又数日,顾显率戎胡军前来,此时秦军与晋军从数量上已趋于接近。

陈广已失了先机,且孤军深入,明显士气不足,然他犹自沉稳,不肯轻战。

但毕竟陈广为粮草所掐喉,不得已而定了夜袭之策。却在夜袭时,吃了戎胡军的大亏。那戎胡军多为骁勇善战的戎人、胡人,又有战马优势,先是一阵掩杀后,步兵才出战。

此后秦军几次挑战,陈广便拒不出战,但粮草日益不继。他知道战机已失,便悄悄命亲信暗中联络等在黄河东岸的后军准备船只,拟定撤退之法。陈广日夜悬思撤退之法,北上龙门渡撤退线太长,陈广便只得选择从风陵渡乘船,逆水而上,折向尚在晋军手中的津蒲渡。于是他事先派出亲信斥候兵趁夜乘小船渡河,至蒲津渡联络接应事宜

秦军亦知晋军必不久支,也苦思破敌之法,以免其悄然撤退。

至撤退那夜,晋军按照事先部署地有序到津蒲渡。陈广深谙兵法,即便韩高靖亲率人来追,却见沉沉暗夜晋军井井有条,前军、中军、后军、翼军配合得天衣无缝。秦军屡屡袭扰,只能歼灭小股,却无法消灭撤退大军。且韩高靖率军行至半途,斥候来报察陈广有伏兵。于深夜之中,未能全辨敌情,深怕中伏,也未敢轻进。

静夜如漆,水波暗涌,一排排事先陈列好的船只静静地漂浮在黄河之上。

眼见得晋军前军即将到达河岸,徐徐退入河上一字排开的船只上,如此韩高靖等人也只得望河兴叹了。

若非那股莫名其妙杀出来的有如豺狼般的剽悍劲旅的话,陈广将不至惨败,秦晋战局、实力不至迅速扭转。

忽然一支支火油箭如流星般般,在黑沉沉的天空中划过无数美丽的花火,迅捷地投向河船上,船只尽数燃烧,猎猎火光照亮了整个风陵渡,照亮了秦晋两军将士的面孔……

不知是火光所致,还是杀心烧起,这双方最精锐的士卒目光如燃烧的火炬。随即,双方如狼似虎般厮杀搏斗。

饶是陈广勇悍无双,也从未见过如此勇猛强悍的虎狼之军——那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一支奇兵。只见其人也不甚多,两三千人,甚至也未见什么战术,却人人不惜死,在火光的映照下,分作几股,突入晋军中,横绝冲散了陈广精心布置的后撤军队。

晋军大乱,韩高靖眼见突然火光冲天,映照天地,又闻前方杀伐之声,亦迅速做出判断,将管培员军、几千禁军部署从两翼夹击虽犹自勇战的晋军。他自己则率一队赶上前来,挡住晋军后路而顾显戎胡军则先是从晋军两翼以连弩攒射,戎胡兵擅长骑射,虽黑夜之中也可借火把之力射杀射伤无数,后又以速度优势,狼奔豕突、横冲直入晋军,挥刀砍杀。即便有侥幸逃离的兵将躲过了戎胡军,又会被管培员和禁军所率步兵拦截击杀。

直战至黎明时分,才见尸横河滩,倚叠相交,几无插足处。陈广所率万大军全军覆灭,本欲血战到底的陈广被副将击晕,夺得一船,抢渡黄河,唯有护送陈广的副将和戍卫亲兵十余人到了黄河东岸,逃至杜平遥大营。

此时韩高靖方知,昨夜突然在晋军军前拦截,与他共同包抄夹击的将领竟然是汉中营郡兵都尉邵恒。

原来自三月底韩高靖暗中部署,于风陵渡以逸待劳破了晋军扑杀雍都的计划后,风陵渡之战已大白于天下。邵恒得到确信后,知道韩高靖兵马有,便安排好汉中事,欲要趁此机遇,建立功勋。

他并不如别人那样选择走子午道或褒斜道来驰援,竟出其不意地顺汉水而下,经南阳地,在武关下,派人飞马通知令狐嘉树,得到符契,这才过武关。这样行军出乎人意料,令人猝不及防不说,此道有汉水、丹水,道路较平坦,不但利于携带粮草,其实比走褒斜道和子午道要快。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黄河渡口,突然掩杀禁军。

从前平平无奇的汉中郡兵,到了邵恒手中,不足二年时间,竟个个如狼似虎,骁勇异常。这才能以灭顶之势,冲散晋军。

但邵恒还没见到韩高靖就挨了令狐嘉树一顿破口大骂。

“你是不是疯了?只顾逞匹夫之勇,险些误了大事!难道不知道这有多冒险?你自作聪明,自作主张,作死不拣好日子!”

邵恒不说话,却满脸的不以为然。

“你还有理了是吗?你怎么不上天呢?有你这么领兵作战的?冒失冲动,好大喜功,目光短浅,胸无大局。”

邵恒终于被骂出了一句话来:“郎中令所言,实在颠倒是非。”

“我颠倒是非?你懂不懂将兵之道?你没读过兵法?”

“我不懂将兵之道?我不读兵法?”邵恒眼睛里全是睥睨天下之色:“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若我如郎中令这般畏手畏脚,只怕陈广大军早渡过黄河去,好笑我秦川无勇士了。”

令狐嘉树满脸阴沉:“你是不是以为,就你是秦川勇士?别人都是傻子?我问你,如果此时汉中丢了怎么办?如果你过南阳时,被南阳的晋兵拦截怎么办?”

 邵恒笑得有些得意:“郎中令真是杞人忧天,仆既敢出来,就敢保证汉中不敢反,就是反了我也可在一月之内平了。至于南阳?他们动也不敢动,两只眼睛只盯着庞峻和窦延年,别说南阳晋军没发现,就是咱们的庞、窦两校尉也没发现呢。”

令狐嘉树不怒反笑,点点头:“好大的口气。你好好狂吧。如今你的问题可不是汉中反不反,南阳军发没发现你那么简单。”

“我知道。不就是不经主帅调令,私自行动,擅离职守?”邵恒竟有恃无恐:“郎中令有没有想过,大军在外,雍都空虚,满盘之上并无活子可用。若我爱惜羽毛,不肯做这活子,只怕陈广渡过黄河去,我们就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那你以为接下来该做什么?”

说这话的,却并非令狐嘉树,而是不知何时站在他们不远处的韩高靖。

令狐嘉树尚可,邵恒忙去行军中之礼:“请君侯治仆擅自用兵之罪。”

“我问你接下来该做什么?”韩高靖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波澜。

邵恒便道:“仆以为当趁热打铁,渡过黄河,与卫尉卿和越骑校尉合兵共击杜平遥和宋希大军。”

“说说看。”

“杜平遥和宋希所率乃晋州主力,卫尉卿和越骑校尉虽然擅长攻伐出击,骁勇善战,但是却兵力不足,不足以守河东地。河东地非但膏肥之地,将来可做我大军攻晋阳时的粮草之地。且其位置重要,可摁住晋州的手脚,并将晋州与南阳分隔开来。那么南阳晋军便可成为一支孤军,庞、窦两校尉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收取南阳,可与武关连成一片,互为犄角。将来可以此为跳板,取襄阳、伐荆楚。”

“你倒想得远。”韩高靖未置褒贬,淡淡说了一句:“那么你不遵帅令,擅自出兵怎么办?”

邵恒心思奇快,忙道:“仆愿以戴罪之身,随君侯杀过黄河,待取河东后,单凭君侯处置。”

这年轻人倒是乖觉,韩高靖一边想着,便道:“那么,随我去帐中共商策略吧,尚书丞已等候多时了。”

尚书丞,是陈延新担任的职务,不过是个四百石的尚书台属官,但韩高靖对他的信任却是人人看得见。此等重大军中事,自然少不了他。

说罢,韩高靖率先入帐中。令狐嘉树却悄悄向邵恒肩上打了一拳:“你小子命好。”

邵恒笑着低声道:“郎中令提携得好。”

邵恒不但勇悍,且多智谋,如何看不出令狐嘉树大骂他,其实是为护他的心意。令狐嘉树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却智勇双全的邵恒,不觉暗叹,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风流少年了。

五月,韩高靖命管培员守风陵渡,带顾显、邵恒等渡河,与马汉阳、郭孝攸合兵共击驻扎在蒲坂城北的杜平遥等。其时,秦军兵力不占优势,却上下一心,杜平遥堪堪只有防守之力。

宋希早就感觉出了杜平遥的无心恋战,大约是从陈广逃回后开始的。

这固然是因为以陈广之善战,战前之周密巧妙的布置,竟败给韩高靖,这对于杜平遥是个沉重一击。然而更动摇杜平遥之心的,却是因陈广被押解回晋阳时,他出于好心的一句提醒。

陈广才逃到营中来不过数日,杨灏便派使者来。那使者说晋王大怒,要治陈广之罪,以囚笼押解回京。杜平遥平日便与陈广不合,见陈广被押解回京,不觉便有轻慢之色。

倒是宋希仍是一派和乐融融,说道:“晋王在气头上,说要怪罪将军,此后必然还要重用将军。”

非但不轻慢,还待囚车中的陈广极彬彬有礼,并亲自派人跟随回京,嘱其随从人员好好保护照料靖远将军陈广。

陈广走后,杜平遥十分不解。

宋希便道:“将军难道看不出,陈将军之败,非因其战不善,乃因急渡风陵渡,闪击雍都的密议被泄露。错不在陈将军,晋王何等睿智,怎么会不知道?押解一事,不过是表面文章,杜老将军不可不察,枉自得罪了人。”

杜平遥这才恍然大悟。他征战杀伐、戎马一生,却不及宋希这样一个年仅不惑的儿辈。此时方知,人生起伏成败,机窍难测。然因陈广虽说是因消息泄露才战败,但战败就是战败,怎可轻易饶恕,杨灏却偏宠陈广。于是杜平遥便十分灰心,无心全力征战。

宋希本是晋州大族,出身高贵,又深知世事,眼见韩高靖等如狼似虎,也无心苦战。

如此便败势难免,不过几次小败后,至六月间便引军退至平阳。一代名将杜平遥再不复当日之勇。韩高靖布置好马汉阳守河东后,便率禁军、顾显戎胡军、郭孝攸等部还雍都。

管培员仍去守散关,邵恒暂归汉中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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