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家庆在演讲时,马陆显得有些焦虑。这焦虑并不是因为年家庆抛开了他起草的讲话稿。年家庆脱稿讲话,他司空见惯了。年家庆什么时候脱稿,什么时候念稿,并无定式,全看他的兴致。因此,在起草讲话稿时,他并不关心它的命运,只管倾尽所有的才智与激情,使之尽可能达到应有的高度。这是写手的职业精神。写手的劳动不会白费。领导的即兴演说,很快就会消散在空气中。而由写手起草的讲话稿,则会作为历史记录,被永久保存在档案室里。若干年后,只有他那颗孤寂的灵魂,才知道谁是真正的作者。这并不会让他愤世,只会给他安慰。因为写手和保镖一样,他们的荣誉都是为领导献身。只不过,保镖为主人挡枪子,奉献的是肉体。写手为领导写稿,奉献的是灵魂。
令马陆焦虑的是,他接到了一个省里的紧急通知,让年家庆务必今天上午赶到省委组织部。年家庆正在慷慨陈词他无法打断,又生怕他无限期讲下去会误了大事。好在,年家庆没有拖时,整个仪式按预定的时间结束了。仪式一完,马陆立刻冲上去,向年家庆汇报。年家庆闻讯,心里沉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抬腕看了一下表,没有言语,向办公室走去。
回到办公室,他靠在老板椅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喝了几口水,又对着镜子整整仪容,这才不慌不忙走下楼来。这种动作,有时是为了调整心态,有时则纯粹是一种手段。每临大事有静气。为帅者,必须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因此,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表现得一切如常,不给人遗漏半点心迹。
马陆已经备好了车,在楼前待命。遇到重要事件,都由他亲自驾车。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控制事件的保密范围。什么是重大事件,他这个三朝元老完全能够凭直觉判断,无需请示。马陆看看表,时间已经不太宽裕了,有些焦急。可司机的职责就是等待,所以,他只能坐在车里候着。
看到年家庆走了过来,马陆赶忙下车,打开副驾的车门,把他迎进车里。车启动后,马陆加大油门,车子一溜烟开出校园。年家庆宽慰他说:“不用急,安全第一,他省委组织部领导也是人嘛。”马陆笑一笑,嘴上说不急,可他还是在安全的限度内,尽可能地加快着车速,年家庆也没再制止。这就是领导和部下的一种默契,一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没有这种默契,你若真不急,耽误了时间,可就玩完了。
马陆一边开车,脑子一边飞速地旋转。他在想这突然的召见意味着什么,年家庆此时此刻的心理是什么。作为部下,这些问题他不能随便问。可他不能不思考。因为如果领导问他,他就必须回答,而且必须做出切合领导意图的回答。如何才能知道领导的意图呢?这需要天赋,也需要日积月累的修行。
车子驶出校园,进入市区,又从市区驶出,进入高速公路,年家庆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在高速公路上飞跑了一段,他才开口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是关于这次突然召见,而是关于誓师大会的效果。显然,此刻他找这个谈资,是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安。马陆一门心思在想着紧急召见的事,有些措手不及,只有机械地连说好好。说好是本能的反应,但他的理智不容许他这样敷衍。连说几句好后,心里也活泛开来,就补充道:“首先是设计得好,特别是唱国歌这个环节。全场国歌一唱,氛围就出来。当时,您让唱国歌,好多人不理解,这下他们该明白了……最重要的还是您讲得好,年书记,我跟您这么多年,您知道我不会说假话,当时我听着您演讲,一边感到周身彭拜满了力量,一边想流泪……”
任何溢美之言,无论是真心或者假意,都会刺激多巴胺的分泌。只不过假意的奉承,只能让人产生纯粹的快感。真心的赞美,则让人感动和陶醉。老实人的溢美之言就属于后者。年家庆一直是把马陆视为老实人的。因此,他相信相马陆的话。回味着那场面,此时此刻他也想流泪。可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他是一军之帅呢。他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说了句:“昨晚我熬了点夜,有点困,我打一会盹。别急,你慢慢开。”说罢,把头靠在车枕上,闭上了眼睛。
勾起年家庆伤感的,是省委组织部的突然召见。他理想的结局是平安到站,现在他预感到这个希望恐怕要泡汤了。他虽然闭上了眼睛,可思维却一刻也没有停。他在想省委组织部这么急单独召见他,一定是干部问题。校领导层要有变动了,这几乎是无疑的,但怎么个动法,他不能确定。要把他调走?这个念头一冒上来,就被他排除了。他已经58了,还能调到哪里去,是注定要老死在这个学校了。那就是要他分权,把校长的位置让出来。党委书记、校长一肩挑,已经三四年了,这在本科院校中是罕见的,要他让出来也在情理之中。可马上就要评估了,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省领导不会不知道。再就是领导层中有人要提拔了,这个念头也立刻被他否定。提拔领导要走民主程序,要征求党委意见,又不是战时,不会来个突击提干的。想来想去,就只有人要进来,要和他分权这种可能。省委这是怎么了?是什么样一种状况,能让他们甘愿犯临阵换将的兵家大忌呢?他想不明白,这让他万分沮丧。空降校长,不只是关系到他的权力要凭空被人拿去一半,更重要是打乱了他的人事安排。他再过两年就要退了,可以与教学评估相当的事,就是接班人问题了。现在上边要塞进一个人,朱副书记怎么?孟副校长怎么办?……还不只是牵涉到这两个人,而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包括身边这个马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微开双眼,瞟了一下马陆。
马陆说在誓师仪式上他想哭,的确是真实的情感流露。不过,在唱国歌时,他不是在回忆年家庆讲的那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而是在想他如何每天给年家庆调试水温,如何没明没夜地爬格子,如何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苦熬了三届领导,他是感到自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心里满腔怒火在燃烧!年家庆在闭门想心事,而他也在紧急评估着正在发生的事变有可能产生的后果。如果学校政坛有变,他这个朝中宰相的位置是否还能保住?该如何去保?还能够保多久?想到这些,他又有泪要落了。
尽管心事重重,马陆还是按时把车开到了省委大院。接待年家庆的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安丛。安丛是一个年轻的女干部。说她年轻,是依她的级别位置而论的。如果从一个纯粹的女人来说,她也不算年轻了,大概要奔五了吧。但她看上去知性优雅,保养得又好,跟实际年龄相比,的确年轻了不少。安丛原来是一位高校教师,后来到新闻单位,再后来就到了省委机关。传说她有后台,能混到这样重要位置的女干部,有关系很正常,没关系倒不正常了。
年家庆和这个安副部长只在年度考核干部时,见过几次面,没有深交。他进到安副部长的办公室时,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了。但安副部长并没有显出不快,对他很客气,还亲自为他沏了一杯茶。级别越高的领导越有涵养,但这涵养是来自居高临下的优越。谈话的内容,果然没有出他所料,是要给他外配一个校长。可当安副部长说出“江向北”这个新搭档的名字时,他吃了一惊。这个人他虽然没有见过,但在本省高校领导圈中却曾经是一个风云人物。八年前,他三十五岁,通过公选当上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的校长,成为全省最年轻的高校厅级干部,一颗众目仰望的政治新星。可令人意想不到是,没过多久,他却突然辞职出国了。他的这一举动,曾在本省教育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一时成为高校头头脑脑聚会时讨论的热门话题。年家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当年的风云人物,八年之后竟会成为自己的搭档。
安副部长的谈话虽是程式,却很郑重。谈话不外两个意思:一个是要搞好班子团结,另一个要搞好稳定工作。另外,讲了一些安抚话,主要是对年家庆多年工作的肯定。最后,由于有在高校工作的经历,为了显示她的专业和亲民,还和年家庆聊了几句高校的发展。说着说着,就十二点多了,年家庆主动起身告辞。安副部长要留他吃饭。年家庆懂得礼数,人家再年轻也是省领导,只有陪省领导吃饭,哪有让省领导陪吃饭的道理,便坚辞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安副部长无论讲什么,他都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出了省委大院,才知道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马陆问怎么走,年家庆说就往前边开吧。前边是哪里,马陆不知道,但前边是前边,马陆还是知道的。马陆就默不作声地开车,只不过有意把车速放慢了许多。前边是哪里,年家庆此刻也不确定。车子在无言中走了一段,年家庆有些无奈地说:“到老铁家吧。”
其实,年家庆此刻最想去的地方是教育厅。教育厅厅长蒋建柱是他的党校同学。十多年前,他们一同读青干班。青干班结束后,同时被提拔,成为当时最年轻的一批高校领导。所不同的是,蒋建柱和省里的领导攀上了老乡关系,不久就被调到教育厅高工委,任专职副书记,负责干部工作。五年前,原来的教育厅厅长当了副省长,他接替他当上教育厅厅长兼高工委书记。他知道这时去找他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可在安副部长面前憋的一肚子无名火,他得找个地方发泄发泄。
但想到这时到教育厅已经下班了,就决定先吃饭再说。老铁家不是一户人家,而是一家面馆。几乎从当办事员开始,每到省城出差,他就在这家面馆吃饭。眼看着这家面馆,从一个大排档成为装修得金碧辉煌的连锁店。面也从原来的几毛钱上升到几十元、几百元,什么鲍鱼面,海参面,鳌头面,乱七八糟,应有尽有。这些面他都尝过,觉得都是用来忽悠有钱人的。有重要客人时,他会应应景,陪着吃点这些名贵面。可他自己单独吃时,还是喜欢吃他当办事员时常吃的老汤面。不过,这老汤面如今也涨到十五块一碗了。吃过面后他抱怨道:“这老铁家的面我吃了半辈子了,门面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多、价格越来越高,只是这味道越来越差了。”由于过了饭点,马陆有些饥肠轱辘,根本没在意味道,狼吐虎咽一番,最后还把汤喝了个底朝天。听到年家庆如此感慨,一边附和着:“这味道是比以前差多了,现在什么都偷工减料,连这百年老店也变了。”一边后悔:怎么能吃得连点汤也没剩呢。
吃一碗面,没花费多长时间,离教育厅上班时间还早。等候的时间总会过得特别慢。马陆得想法该帮年家庆愉快地打发掉这段难耐的时间。附近有一座洗脚城,就试探问年家庆是否去洗脚。在年家庆看来,洗脚和嫖娼差不多,他一个堂堂的高校党委书记怎能干如此龌蹉的事,被他一口回绝了。马陆无奈,又提出去理发。年家庆下意识地摸一下头,头发虽然不算长,但想到要去见厅长,把自己弄精神一点也好,就同意了。
马陆说的理发,其实是洗头。吸取洗脚的教训,他有意轻描淡写地说成理发。他找了一家他曾经光顾过的洗头店。为年家庆服务的是位模样姣好的小姐。刚开始,年家庆微闭着双眼,那小姐柔软的玉手,轻轻地在他的头上揉搓了起来。他的鼻孔里,还充满了温柔诱惑的体香。然而,只那么几下,年家庆立刻警醒过来,扭过头,冲着马陆叫道:“去,换个男的,换个男的。”那小姐悻悻离去,在心里直骂道:土鳖!假正经!
马陆只得为年家庆换了一个男士。他的努力再次失败了。人和人的关系,是由私生活向彼此的开放程度来度量的。时下流行着一段衡量铁哥们关系的顺口溜:一同扛过枪、同过窗、嫖过娼。这第三个标准最重要。他和年家庆的关系,就只差这一步了。可是,他却怎么也突破不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年家庆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