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剑平的办公室整饬一新,堆积如山的写满书法的破报纸不见了,空气中也没有了墨臭味,清爽了许多。他还在窗台上,摆放了几盆绿色植物,一派生机盎然。
江向北走来的时候,他正在伏案起草督导工作计划。见江向北过来,正欲起身相迎,电话却响了起来。他接过电话,一脸不快:“这个陈大炮,朱景云关他BBS,却找我来撒气。”
江向北问:“哪个陈大炮呀?”
华剑平答道:“还有哪个?陈天一呗。”
向北想起了那个强冲门岗、在教学会议上大胆直言的农科院院长,呵呵一笑:“陈天一,你别说,这个绰号形象,像门大炮。”
华剑平说:“江校长,看来你还挺欣赏这门大炮啊。你再怎么欣赏,他也不能乱放炮啊。我既不负责宣传,又不负责网络,他凭什么朝我开火?”
江向北说:“怎么就不能朝你开火?我看这个陈天一是懂规矩的,这个炮开得好,目标准确。你是纪委书记,又是迎评督查组长,对全校各项工作富有督查的职责,基层有问题,不找你找谁?”
华剑平说:“这都是你校长大人给我找的好事。”
江向北说:“剑平,话可不能这样说。怎么是我给你找的事呢?纪委书记负责督查,这是你的分内之事,在党委会上,我只不过起到了提醒的义务。看看,你现在的状态不是挺好吗,这屋里的空气也清爽了,还摆了花草,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呀。”
此时,华剑平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伤感:“向北,说句心里话,闲着会让人心里发慌,还会让人产生幻灭感呀。”
这是江向北希望听到的声音,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华剑平,也动情道:“那好,今后我们就一起好好干!”
“干?我也只能给你敲敲边鼓了。就说这BBS吧,陈天一把状告到我这儿,可关与不关,我又奈何?”触到现实,华剑平立刻又变得消极起来。
江向北问道:“这BBS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不知道?”华剑平离开办公桌,拉把椅子坐到江向北对面。
“看你说的,知道我会明知故问。我在学校是个瘟神啊,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就连你这老同学,也敬我三尺,我能知道什么?”
华剑平把事情来龙去脉向江向北做了陈述。
江向北听后,说道:“同学们自发评他们喜爱的教师,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出了这种事,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应该首先反思。图南老师的课我去听了,座无虚席,无论从教学艺术,还是教学内容,不要说我们学校,我看拿到全国任何一个高校,也是一流的。这样的老师竟缺位十佳老师,正常吗?同学们能没意见吗?”
“唉!”华剑平叹了一口气,“要我怎么说呢,就说这教学评估吧,以评促改,以评促建,评建结合,重在建设,这口号多么响亮。可事实是什么呢?事实就是一场全民造假运动。老年让朱景云亲自担任迎评办主任,让你负责建设,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为造假铺平道路。在这方面朱景云可是行家里手。文明创建就是他负责的,的确是出了大力。文明创建创什么,就是整材料。这教学评建和文明创基差不多哪里,所以,朱景云才会得到重用。让你负责建设,还不是担心你这个海龟水土不服,干扰了他们的造假工程。这种形势,不进行舆论管控行吗?BBS关掉是早晚的事,正好,选美事件为朱景云提供了口实。选美事件因你而起,查来查去,查到了陈天一那里。而偏偏这个时候,你又去听图南的课。陈天一是谁?一个大愤青。图南是谁?一个大美女。你不是一直想择清自己吗,可择来择去,怎么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了?向北,学校的水很深啊,你慢慢就知道了。”
“这些人?听口气你对陈天一颇有微词啊。”江向北确实需要知道学校的水有多深。他这只海龟正在试水期,必须首先确保自己不被淹死。但他不能因此成为孤岛。他是要选择,他必须选择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华剑平直言道:“对陈天一我是有看法,一句话,不成熟。作为一院之长,弄个什么‘骑行天下’,整天和一帮疯疯癫癫的青年师生闹来闹去的,男男女女,有失身份。”
江向北:“华剑平,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想不到你还这样封建?大院长怎么了,大院长就得整天板着张面孔,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告你说,在美国,市长还经常和老百姓一起吃大排档呢。”
华剑平:“那是在美国,在中国就得讲中国国情。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作为朋友,我都得提醒你。你以后讲话得谨慎点。你一言不慎,下边就会出乱,还会给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这选美事件就是教训。还有,你不是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吗?可禁止在办公室练书法的事你调查过吗?你让我一个人不练可以,但你不能把这事拿到党委会上。你知道办公室练书法的背景吗?那是作为精神文明建设的特色项目——打造书香校园,上过媒体的,得到了市领导的充分肯定。你知道学校书协的名誉会长是谁吗?市长余万志。”
华剑平的这番话显然是有备而来,信息量也的确大。江向北沉思片刻,盯着华剑平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书法协会的会长就是你华剑平了?”
华剑平面露难色地笑了一下:“我那不是闲得慌吗?”然后继续道:“在会上,年书记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散会后,朱景云就找我,要搞一次书画展,还说要邀请什么余万志,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明摆着嘛。”
江向北知道华剑平不在办公室练书法,已是对他明确的支持,感触道:“剑平,感谢你给我说了这么多。情况是复杂啊,可是再复杂,也必须向前走。我相信,如果都像你这个纪委书记的觉悟,局面很快就会发生好的变化。”
“向北,今天你不会是专门来向我说感谢的吧?”
“那当然不是,我今天来,还是想了解一下32项目。”
“怎么?难道你还真要复查这个案子?” 华剑平一听江向北要了解32项目,吃了一惊。原来自己说了那么多,他一点都没听进去。用句时髦的话来说,他感到自己和江向北不是不是同一类人,而是不是同一个物种。
江向北:“人家是实名举报,我总得跟举报人有个交代。”
华剑平感叹道:“这个辛安老师啊,何苦呢?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一直揪住不放有什么意义呀。”然后有些公事公办道:“你想了解什么?”
江向北说:“辛老师的举报信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学术造假,一条是行贿和经济腐败。我想了解当时对这两个问题是怎么处理的?”
华剑平:“当年辛安老师一级一级告,一直告到中纪委,结果呢,函件一级一级往下批,最后就到了我这个纪委书记的手里。学术问题应该由学术委员会负责核实。可学术委员会主任是年家庆,副主任是孟凡俞,他们两人都涉案。只得由我出面,抽调部分学术委员组成了一个调查小组,调查的结果可想而知。至于腐败问题,举报信并没有提供有效线索,按照规定可以不予立案。这就是处理的结果。这个结果反馈给了上级各级组织,也反馈给了当事人。从程序上讲,也算结案了。”
华剑平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能有什么结果呢?这注定是一个无解的方程。这个项目获得的是国家级大奖,这意味着它已由学校行为上升到了省的行为。如果说这个项目有问题,不仅是学校错了,推荐它的省教育厅,评定它的教育部,就都错了。这样的错误怎么能够发生呢?或者怎么可能允许它发生呢?”
江向北:“可据我所知,当时有15万元奖金,这些钱是如何处理的?”
华剑平似乎长舒了一口气:“是啊,有这笔钱,教育部奖励10万,学校奖励了5万,总共15万,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问题可能正是因为这笔钱啊。我调查过,不少群众对此有意见。理由是,成果是用学校的经费公关下来的,奖金凭什么由课题组的人分。这是明显的利益。还有隐藏的利益。的确有人是名利双收。像谢德川、梅雁南,通过这个项目评上了正高。朱景云呢,从一个教务处长升为副书记。他们几个是这个项目的关键人物,朱景云负责统筹,谢德川负责材料,梅雁南呢,负责公关。舆论对梅雁南的意见最大,说她没有上过一节课,竟然评上正高,还不是靠钱买来的。可舆论归舆论,我核实过,奖金的分配完全合乎财务规定。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去问课题组成员吧,学术问题我不懂。年家庆是项目主持人,孟凡俞是排名第二的主要完成人。”
江向北知道华剑平这样说的目的,是让他偃旗息鼓。可他不能,他必须要把整个事件了解清楚,给举报人一个合理的交代。
年家庆,他自然不能唐突去问询,只能先从孟凡俞入手。要弄清楚这个学校的水深水浅,他知道这个常务副校长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
江向北一提及32项目,孟凡俞显得很激动。他先没有谈项目,而是谈起了自己:
“俗话讲,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当年薛谷雨老师力荐我留校,是想把我培养成他的接班人。我起初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硕士和博士都拿下了。可在关键时刻,我没有经受住诱惑。博士毕业后,正赶上重用高学历人才,因此意外地踏上了行政这条不归路。往好处讲,是基于中国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份情怀。可事实是什么呢?不过是那点读书做官、衣锦还乡的自私基因。在自私的欲望面前,人若想把持住自己难啊。从此,便开启了我的人格分裂过程。先是不适应,极端的不适应,甚至想过辞职。可当我看清学术的真相后,连后路也没有了。我自己报过项目,也当过各种项目的评审,这种包装太司空见惯了。如果说官场上十官九贪,那学术场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十个项目有一个货真价实的也就真不错了。什么项目评审?那不过是一场分赃会。所谓的专家,不过就是魂魄被掏空了的傀儡。写的那些什么“国内领先、省内先进”之类的评语,连项目的标题是什么也不看一眼,大笔一挥就把自己的名字就签上了。我第一次当评委,不知深浅,问东问西,引来同行一圈的鄙夷。从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学术圈和官场一样,也处处充满潜规则呀。知识分子玩起这些,甚至比官场还要黑暗。
接下去的自然是麻木了,并渐渐适应了行政体制,还会自觉不自觉地为这个体制辩护。因此,当年书记提出要包装32项目时,我并没有反对。当时,学校几乎获得了所有有分量的奖励,独缺教学方面的荣誉。我分管教学,从学校的利益而言,的确需要这个大奖。我记得有一句名言,说什么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这集体利益呢,就是一块遮羞布,它能遮挡任何肮脏的交易,也能使正义变态。当年,评奖期间,年家庆带着我们课题组成员和由各职能部门组成的公关团队,带着破釜沉舟的气概,进驻京都大厦。但听到获奖的消息时,我们欢呼、拥抱、流泪,举杯庆祝,那种为集体荣誉而战的幸福感是真实的。可是,后来,当我面对辛安老师的举报,又陷入了深深的内疚,甚至感到耻辱……”
江向北突然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孟凡俞,一个有血有肉的孟凡俞,一个遭受着灵魂之痛的孟凡俞。这个发现,让他感到,让他陷入深深的思索。
“不说了,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孟凡俞不能自制地摇着头,一副像经受重大打击而产生的无助样子。
“是不是这里面牵涉到利益?”江向北不能就这样让谈话结束,因此,委婉地试探道。
没想到说到利益,孟凡俞又激动起来:“别人我不敢说,但我敢保证我自己没有从中谋取任何利益。我老婆评职称曾要求挂一个名,我都拒绝了。这个大奖评出前,我是副校长,教授,现在仍然是副校长,教授。至于那15万奖金,我和年书记都没有参加分配,而且学校出的那部分奖励我根本就不赞成。我和年书记之所以要参加课题组,完全是为了提高这个项目的竞争力。”
孟凡俞越是这么急于择清自己,江向北越是感到里面是一团浑水。这个案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里面凝结了太多的情感和利益了。它就像显微镜下的一个切片,江向北觉得通过它不但可以了解学校的水深水浅,还能对当下中国教育的面貌有一个参照。可孟凡俞对利益问题讳莫如深,他也不能像审犯人那样强问,只得换了一个话题:“你对辛安老师如何评价?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些她的情况?”
这个话题,同样让孟凡俞犯难:“辛安,唉,要我怎么说呢?这个项目经过包装,的确违背了她的初衷,可要与全国全省同类项目比,也就那么一回事了。我国的学术状况目前就这样,要找一个没有任何水分的项目,比找一个清官还难。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考研率在全省乃至全国同类高校中,确实是名列前茅的,这是我们这个项目货真价实的底气。要我评价辛安老师,我无法评价呀。这是让一个我去评价另一个我。但有一点,我可以坦言,说她离职是学校打击报复,这个不是事实。她辞职是自愿的,后来去支教也是志愿的。她的辞职书和支教申请都是我经手的。不管事件如何定性,但得尊重事实。”
从孟凡俞口中得知,辛安三年前已经离开学校去山区支教了。这使江向北产生了更大的好奇。一个和学校生活已经脱轨的人,是什么让她对一个积年陈案耿耿于怀呢。他觉得必须去见一见这个故事的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