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工作会议让年家庆领略了江向北的锋芒。他也知道这仅仅才是个序幕。由此他真切地感受到,一人独霸天下的时代结束了。他必须接受和江向北分权而治的现实。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内心却在经受着强烈的震荡。他多么希望此刻有人能够和他分享这种震荡啊。可是,环顾四周,在领导班子里,他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诸衷肠的人。他感到了一种悲哀和孤独。那是一种心无可依的悲哀,情无可寄的孤独。这个政治强人,他不相信自己,怎么会产生曾经为他所不齿的、文人骚客才有的软弱情绪呢?
年家庆在经历着一场心理震荡,朱景云则在揣摩着这是怎样的一种震荡。江向北的到来,让他的仕途突然变得黯淡起来。以前他巴不得孟凡俞出点洋相,是把孟凡俞当做了潜在的竞争对手。现在他把这一切迁怒到了江向北身上。孟凡俞只是一个让他蔑视的竞争对手,而江向北则是断了他仕途的仇人。所以,朱景云对江向北就不只是巴不得他出点洋相的快意,而是盼望着他碰壁,出丑,栽个大跟斗。
朱景云知道,单靠他一己之力,无法达到目的。他必须借力打力。要借的这个力就是年家庆。他仔细地研究了年家庆在教学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虽然不能说他已经准确把握住年家庆的心迹,但他相信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只要是肉体凡胎,就难逃这人性之恶。年家庆和江向北是绝不可能共穿一条裤子的。
就是凭着对这人性之恶的自信,朱景云来到年家庆的办公室。
正经受着心理动荡的年家庆,不由地离开自己的高背靠椅,走向沙发,和朱景云并排坐而坐。这完全是他意志虚弱下潜意识的自卫机制在起作用——一般他总是在接待重要客人时,才会离开办公桌,坐进沙发里。显然,这是一个让他的意识蒙羞的动作。在他迈出第一步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可是为时已晚。
年家庆突如其来的低姿态,让朱景云受宠若惊——他可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啊。在年家庆坐下那一刻,他感到了一个强大气场的冲击,下意识地挪了挪了屁股,想尽可能把两人的距离拉大一些。但这只是一个瞬间。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一种信任,立刻热血沸腾起来,把对江向北的恨一股脑和盘托出:“年书记,我感到思想工作的压力太大了。江向北这个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要他做主题报告他不做。不做就不做吧,可凭空又插那么一杠子,而且全是胡说八道。年书记,您让谢德川做典型发言。他呢,大唱反调,把您用半辈子心血探索出来的办学经验,从上到下,否定得干干净净。而且,他还当众挑拨师生关系。年书记,您说他这样不讲原则,为所欲为,今后的思想工作还怎么做啊!”
朱景云这番话,让年家庆崩塌的自信找到了一个支柱。当然,年家庆不会轻易让朱景云觉察到他自己就是这根支柱。他从沙发上站起,走回自己的王位,但没有立即坐下,而是背着双手,目视前方,说道:“乱,现在思想确实有些乱啊。”然后“唉!”了一声,坐回高背椅,说道:“农科院也不让人消停呀。”
朱景云立刻接话道:“陈天一是看到机会了,又跳出来了。江向北讲的那些,十有八九都是他提供的黑材料!”
年家庆此刻不想谈陈天一,纠正道:“我说的是十佳教师的事。农科院是怎么推荐的?推荐出一个旷国际。旷国际这样的人能当十佳教师?这能不叫人家议论吗?”
朱景云说:“十佳教师是孟凡俞牵头评的,旷国际……”说到这,他望了一眼年家庆,他想说旷国际和孟凡俞是同学,但一想这样说对年家庆来说是多余的,反而会显得自己做人不厚道,就转而说道:“现在行政上是独立王国,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也不打。”
年家庆气愤道:“这个孟凡俞,怎么办起事来越来越没有原则了。”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自古以来,想凝聚人心的手段,不外于天灾人祸。年家庆不是鬼神,无法制造天灾。他也不是国君,无法发动战争。他只能因势而为。过去,他仰仗的天灾人祸是精神文明创建。现在,他能利用的天灾人祸就只能是教学评估了。他再次站起身,对朱景云说道:“看来需要开个会了,必须尽快把全体师生员工的思想重新统一到教学评估上。”
朱景云问:“这个会什么时候开?”
年家庆说:“通知马陆准备一下,马上就开。”
朱景云又问:“是党政联席会议吗?”
年家庆说:“党委会,今后没有党政联席会议了。”
就在年家庆和朱景云谈论天灾人祸时,江向北来到了孟凡俞的办公室。他想就教学工作会议上提的一些意见和建议,和孟凡俞交换一下意见。孟凡俞办公室门口挤满了人。其中一个女教师,看到江向北,一阵慌乱,手中的资料撒了一地。江向北帮他捡起来,她讶异地看着他,竟连句谢谢也没有说。
这个女教师叫图南,是文理学院的英文老师。
江向北问她们在等什么。教师们说在等孟校长报账。有人认出他是新来的校长,立刻七嘴八舌起来。有的说马上就要上课了,江向北能不能代签一下;有的说审批权能不能下放到院系;有的直接就发起牢骚了:我报一次账,连跑了三次也没报成,这算什么大学啊,小作坊!
孟凡俞正关起门来,和教务处长谈工作,听到外边喧嚣,打开门,见是江向北,对众老师说:“校长来了,你们再等会儿。”
江向北说:“孟校长,先办老师们的事,老师们等着要上课。”
孟凡俞只得先给教师们签字。他一坐下来,就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慌里慌张地签了一个又一个。江向北坐在沙发上,一边浏览报纸,一边留意着时间。发现孟凡俞一口气足足签了十多分钟。
孟凡俞打发走最后一个老师,忙把门关上,抱怨道:“江校长,你看到了,我这个常务副校长,就是签字校长。办公室的门不能开,一开就被围满了,什么事也办不成。”
江向北说:“你有意见,刚才你也听到了,教师们意见也很大啊。”
孟凡俞说:“是呀,这是个老大难问题了。现在的老师任务重,又是教学又是科研又是职称,可支配的时间很少。我呢,就更不用说了,又是开会,又是出差,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整天忙的团团转。我在的时候,老师没空。老师有空的时候,我又不在。报一次账,要跑两三次,老师能没意见吗?”
江向北说:“既然如此,那就没有想到要改变吗?”
孟凡俞说:“想过,领导班子也议过,把审核权下放到院系。可领导有不同意见,说条件不成熟,放下去不放心。我这个常务副校长必须得把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什么,好像我不愿承担责任。”
江向北想:不放心?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是这种土财主作风,怪不得老师们会骂学校是小作坊呢。“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关你把得住吗?”
孟凡俞无奈一笑:“把什么呀,那么多老师,连认识都不认识。工作是人家院系布置的,合理不合理,院系最清楚,这个关院系领导把就可以了。我这纯粹是画蛇添足啊!”
江向北说:“孟校长,既然你是这个态度,那这个权就放下去!”
“放下去?”孟凡俞吃了一惊。
“怎么?你有不同意见?”
“没有,没有。放下去,早该放下去了,我完全赞同!”
孟凡俞感到吃惊,并不是他不愿意放权——他愿意放,他不但愿意放权,他还想把一切都放下去,常务副校长这个担子已经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是不相信议论了那么多次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江向北怎么一句话就能解决。他自己同意是同意,可别的领导同意吗?
江向北原本打算就教学工作会议上提的一些问题,和孟凡俞交换一下看法。还没来得及谈,他的手机响了。马陆通知他开党委会。江向北刚放下手机,孟凡俞的电话接着也响了。也是马陆通知他开党委会。党委会?孟凡俞恍惚了一下。过去一直开党政联席会,他对这个新会议,一时还没适应过来。看到江向北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对他说:“走吧,开会吧。教学工作会议的事找时间再议。”孟凡俞才如梦方醒,跟着江向北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