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玲玲并不知道要大祸临头了。此刻,她坐在办公室里看牛汗的反省书。牛汗的反省书写得洋洋洒洒。
先开始是自我介绍:我最最敬爱的贾玲玲老师,我叫牛汗,牛,牛头马面牛鬼蛇神猪马牛羊杀鸡焉用牛刀的牛;汗,成吉思汗汗流浃背提剑汗马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汗。我把我的名字解释得有些啰嗦,并不是想炫耀我有几分文采,而是您要我写3000字,我实在不知该怎样凑,就只有先拿我的名字来垫背。
接下去是正文:什么罄竹难书,让大海作墨,森林作笔也书写不完我的滔天罪行;什么悔不当初,追悔莫及,遗恨终生,亡羊补牢犹为晚矣;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立地成佛;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患难之处见真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家一定要把我拉出苦海,重新做人;原谅我的年少无知,原谅我的恣意妄为,原谅我的胡作非为,我不想天理难容,我不想死不悔改,我不想无可救药……总之,凡反省书诞生以来的箴言妙语,无一例外,全照单全收。其文采自然使陆解放望尘莫及。
这文采斐然的反省书,除了开头和下边的结尾,全是从网上下的。起初,牛汗听到贾玲玲让他写三千字的反省书,一下被击懵了。回到宿舍,坐到电脑前,准备敲击键盘的时候,才恍悟到,如今已进化到了信息社会,悔不该屈服贾玲玲的恫吓。他把反省书三个字输入电脑,立刻有铺天盖地的范本冒了出来。别说是三千,就是三万又奈何了他。连粘带贴,三千字的检讨书,没有几分钟便搞定了。
临到末尾,他觉得若没有一点自己的观点实在对不起老师,就写道:老师,我写了这么多,归根结底,我之所以犯如此大罪,全怨那通不识时务的屎尿。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您千万别生气。您一生气,就会瞪眼睛。可您的眼睛瞪起来一点也不可怕。不但不可怕,而且越瞪越美,越瞪越可爱。可爱可爱,简直是可爱极了。
贾玲玲刚看有点气,看到中间是又气又笑,看到最后就全成笑,直想捧腹大笑。
让她自信的就是她那双大眼睛。她觉得图南的美,赢在综合水平上,而如果单挑,她那双大眼睛则是无人可敌。她走到穿衣镜前,端详起自己的眼睛。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果然发现里边暗含着无穷的杀伤力。她深信,别说是牛汗这样的毛孩子,就是柳下惠再生,在她这双天下无敌的美目下,恐也难逃安详。
贾玲玲正在自我陶醉时,突然发现镜中出现了马向阳的脸。她扭过头,和马向阳的目光撞在一起,显得点不好意,下意识自打圆场说:“我眼睛里怎么跑进去一个虫。”
马向阳呵呵一笑:“你这屋里香气缭绕的,进来一百个虫子怕也早给熏死了。”
贾玲玲有被戳穿秘密的羞臊,带着赌气的口味道:“头儿,是不是又来什么指示了?吩咐吧。”
马向阳说:“我能有什么指示,是黄总有请。”他所说的黄总就是黃文化。就像贾玲玲私下称他头儿一样,他私下称黄文化为黄总。
他们两人一起来到黃文化的办公室。黃文化开口说话前,习惯先哈哈笑一笑。而这次这个规定动作却省了,一脸严肃道:“刚才,朱书记召见了我。我们学校BBS上出现了一起非常严重的非组织活动,就是一些人私下串联,推选什么最美教师。学校刚表彰过十佳教师,他们搞这种地下活动,不是和学校对着干吗?领导不高兴,后果很严重。宣传部调查过了,最先出现的一个帖子,出在我们学院,准确地说出现在我们团委的办公室,再准确地说出现在贾玲玲的计算机上。”
贾玲玲一听傻了,立刻把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辩解道:“黄书记,你可知道,我的电脑可是和学生会共用的。”黄文化神秘道:“这个我知道,可是,我知道没用,关键是要给上边有个说法。现在是特殊时期,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关键是要给上边有个交代,明白吗?”
贾玲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黃文化突然问道:“那个牛汗的检查写了没有?”
贾玲玲有些闪烁其词答道:“写了。”生怕黄文化看检讨书,心里发虚,就欲擒故纵地追加了一句:“写了三千多字,黄书记,要不你看看?”黃文化哪有那份闲情逸致,淡淡地说了句:“认识上去就行,我不看了。”
牛汗检讨的事,贾玲玲略施小计,就蒙混过关了。可这选美事件,却没那么容易糊弄了。她问马向阳该怎么办。马向阳说:“什么怎么办?圣旨都下了,查呀。”
贾玲玲翻他一个白眼:“我知道查,可怎么查呢?”
马向阳的双眼一直在盯着电脑屏幕,所以,贾玲玲那个白眼毫无所用。仍阴阴阳阳道:“这还用问我,问内线呀。”
马向阳说的内线是一名学生,叫徐书雅。徐书雅就是教学工作会议上的那个女生代表。她是团委干部,黄文化重点栽培的对象。学生内部的动向,都是靠她提供的,因此被称为“内线”。
贾玲玲把徐书雅叫来询问,徐书雅说这事她已经做了调查,正准备向老师汇报呢。贾玲玲问她谁是主谋,她说肯定是牛汗。
贾玲玲问:“你为什么肯定是他?”
徐书雅说:“因为他喜欢图老师。”
“图老师?哪个图老师?”
“大美女图南图老师呀。”
这话勾起了贾玲玲作为女生的好奇,完全把询问带到了另一个方向:“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徐书雅说:“我觉得是超过了一般的那种。”
贾玲玲质问:“你有什么证据?”
徐书雅不慌不忙答:“这都是公开的秘密呀,连他本人都承认。他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图老师的。当时他不知道图老师是老师,被图老师迷倒了。跳了一曲舞后,就向图老师要电话号码,图老师拒绝了他。第二天去上课,他傻了眼了,一看站在讲台上的是图老师。”
贾玲玲的灵魂完全被这个故事带走了:“后来呢?”
徐书雅说:“后来……谁知道呀。反正这是公开的秘密,凡是图老师的课他都追着上。”
得知牛汗暗恋着图南,贾玲玲有几分失落。再想想他赞美自己眼睛的那些话,就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和徐书雅谈完话后,贾玲玲叫来牛汗。牛汗以为还是因为教学工作会议上乱说写反省材料的事,见了贾玲玲就急着自证清白:“贾老师,反省书我写了。完全按照您的要求,3000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贾玲玲说:“这事先不说。”
关于反省书抄袭,他已经准备好了对策。贾玲玲不提这事,他有些失望,迷惑不解道:“那,还有什么事呢?”
贾玲玲又习惯性地把眼一瞪:“你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啥事?”
看到贾玲玲瞪眼睛,牛汗想笑。
贾玲玲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诘问道:“你笑什么?”
牛汗本来想笑没笑出来,被贾玲玲这一问,隐藏的笑容就像被注入了催生素一样,一下子绽放开了:“贾老师,我说的是真的,你的眼睛越瞪真的越好看。”
贾玲玲哭笑不得。她知道瞪眼无用,只得厉声喝斥道:“牛汗,你给我严肃点。我要问的这件事很重要,已经引起校领导关注了。你要考虑后果,老实回答。”
牛汗收住了脸上的笑,佯装诚恳问道:“贾老师,到底是什么事呢?我真的没干什么坏事呀。”
贾玲玲讥讽道:“你干的好事可能太多了,好吧,我给你提示一下,图……南……”她就像一个审案高手那样,边说边观察着牛汗的反应。
牛汗倒招得痛快:“是不是说我喜欢图老师啊?”
贾玲玲不说话,用眼神给他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牛汗有些激动起来:“这算什么啊?我喜欢图老师有错吗?校领导怎么了,校领导有权干涉吗?”
贾玲玲说:“你喜欢哪个老师是你的自由,可你为一个喜欢的老师发动一场选美活动,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听到这,牛汗更加激动了:“什么选美活动,我们是在评选最美老师,我们心中的最美老师。”
贾玲玲紧追不舍:“这事是你发动的吧?”
牛汗仍痛快应道:“是我。”
谈到这里,贾玲玲心里涌起了胜利的喜悦。她想,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牛汗乖乖地被自己牵着鼻子,终于掉进了为他预设的圈套。
得到想要的结果后,贾玲玲换了一种口气,模仿着黄文化教训自己的腔调,劝解起牛汗来:“牛汗呀,你还太年轻,一些事情的严重性,你还想象不到……”
然而,牛汗却没让她继续这好为人师的表演:“贾老师,还有事吗?我下边还有课。”
戏子称戏比天大。而对学生来说,就是课比天大了。贾玲玲只得放他走了。牛汗走后,贾玲玲心中“胜利的喜悦”一扫而光。对牛汗,她感情复杂。她无法用“好学生”、“坏学生”这种简单的二分法去评价他。尽管他愚弄她,可她却有几分喜欢他。以至于当黄文化问起检讨书的事时,她还为他设法搪塞。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难道对于学生也是如此吗?可是,刚刚,她却用“诱供”的方法,逼迫他就范,并且由此可能将他卷入一个重大事件中而被惩罚,使她产生了一种负疚感。作为辅导员,每天都要执行数不清的指示。她就像一台电脑一样,接到指令就会启动相应的程序,从没有功夫去询问为什么。然而,现在面对牛汗,她却不得不开始思索起“为什么”了。
然而,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贾玲玲想了一阵子,越想越糊涂,最后就真的对自己无奈地笑起来:算了,想它干什么,自己不就是一个小辅导员嘛。自嘲过后,她就去跟马向阳汇报。
马向阳听后,呵呵一笑:“英雄多情,美人多娇啊,想不到这牛汗还是一个情种。”
贾玲玲不解他这个态度:“都是你培养的渣学生,还有功夫抒情,快说怎么办吧。”
马向阳略作沉思道:“我看算了吧。”
贾玲玲吃惊道:“算了吧?”
马向阳坚定说:“对,算了,查无结果。”然后又解释一番:“对许多事情,查无结果是最好的结果。你别以为逢案必破,那是电影和小说。你知道中国的破案率是多少?40%。”他看到贾玲玲有些怀疑,自我纠正道:“这个数字也许不准确,但也差不多。总之,决不可能是毎案必破。有些是的确破不了,有些是不能破。”
贾玲玲纳闷:“那是为什么?”
马向阳说:“就比如牛汗这事吧,我们把他揪出出来,怎么处理,按哪条校规处理,难道给他定个‘反革命’?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牛汗的牛脾气,弄不好会弄出更大的乱子。再说,这也不仅仅关系到牛汗一个人。骑行天下的版主是谁?陈天一陈院长。你弄明白黄总的真正意图没有?黄总是怎么指示的?查清问题重要,完善防范措施更重要。重点在哪儿?在亡羊补牢。凭我对黄总的了解,这符合他的性格,他才不会把自己带进一池浑水中呢。”
贾玲玲又问:“这防范措施该怎样完善呢?”
马向阳说:“这还不简单?为何查无结果?还不是因为电脑使用混乱?为何电脑使用混乱?还不是因为电脑太少。答案不出来了吗,给学生会配专用电脑。”
贾玲玲把眼睛一瞪,由衷地赞叹道:“马书记,你太伟大了。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竟如此伟大呢?”
马向阳说:“别,叫我马哥。”
贾玲玲望他一眼,笑道:“算了吧,我还是叫你头儿吧。”
牛汗说是去上课,其实是去蹭课。正如徐舒雅所言,只要是图南的课,几乎是毎课必蹭。图南今天的课是《西方文学欣赏》,讲的是《堂吉诃德》。她的课总是座无虚席。有选她课的,有看热闹的,也有像牛汗这样的铁杆蹭课粉丝。由于选美事件的推波助澜,今天听课的特别多。300多人的大教室不但座无虚席,连门口和教室四周都站满了人。
图南虽然习惯了座无虚席,但今天爆棚的场面,还是让她有些不适。站上讲台,一时差点找不到感觉。好在她急中生智:“各位同学,看来堂吉诃德同志的魅力无敌啊。他老人家虽然离开我们四百多年了,还有如此多的铁杆粉丝,我替他老人家谢谢各位了。”她的幽默,引得大家一片笑,情绪也随之轻松起来,很快便找回了正常的讲课节奏。
图南讲道,《堂吉诃德》为何能成为一部经典,数百年经久不衰,当然,首先是因为好看。这是一个疯子的故事,这是一个倒霉蛋的故事,读着读着,常会让我们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这本小说当年初次问世时,在西班牙的大街小巷,在咖啡馆、酒吧、车站码头,到处有人谈论它。人们谈谈说说,哭哭笑笑,从中获得了无限乐趣。这有点像当年我国产生的第一部电视剧一样,当时一开播,也是万人空巷。可我要问大家,难道仅仅因为好看,就能成为一部经典?就能被翻译成多种文字,传遍全世界?就能超越四百多年的时空,让我们今天仍能津津乐道?我的答案想必和大家一样,这就是:不能!
那是什么?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给大家朗诵起了《堂吉诃德》的一个片断:
“游侠骑士要到世界最偏远的地方去,闯入最困难的迷津,争取做到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在草木稀少的地方顶着酷夏的炎炎烈日,在冰天雪地的严冬冒着凛冽的寒冷。狮子吓不住他们,在魑魅魍魉面前他们也无所畏惧,而是寻找它们,向它们进攻,战胜它们,这才是游侠骑士真正的职责。
如果这个世界本身已经足够荒唐,那到底什么才算疯狂?也许太过实际就是疯狂。放弃梦想也许是疯狂。寻找着珍宝,可周围却只有垃圾。太过清醒也许正是疯狂。但是最疯狂的,莫过于接受现实,而不去想这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声情并茂的朗诵,深深打动了大家。不但打动了她的铁粉,而且还打动了原本对堂吉诃德并无兴趣,只是来看热闹的好奇者。
朗诵完后,她问大家是不是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她说这部小说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不但有趣,而且还让我们感动。我们读起来,先是感到好笑,可笑过之后,我们又想哭。我们为什么会哭?这个疯疯癫癫的故事,为什么会让我们哭?在我们的概念中,会把什么样的人称为疯子?人群中有人答是理想主义者。图南说,对,是理想主义者。她说,她曾做过一个调查,十个人中未必有一个理想主义者,但十个人有十个人都表示他们会尊敬理性主义者?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理想主义者,帮我们实现了我们无法实现的愿望,他们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改变,带来公平和正义,带来了进步与希望!
牛汗听得热血沸腾,激动地站起来:“老师,我有一个建议,我们能不能排演一部堂吉诃德的话剧?”
坐在他旁边的是董柳所厌烦的那个名叫青霞的女生。她听了牛汗的建议,觉得他傻得就像堂吉诃德,抢白他道:“咦,你一个学兽医的,还想演话剧?”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哄笑过后,却从后边站着的人群中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我赞同这位同学的提议,如果演堂吉诃德缺个角,我愿意做替补。”
图南循声望去,她惊呆了:那人不是别人,是校长江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