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家庆把孟凡俞召进办公室。孟凡俞没有参加江向北的欢迎会,让他心有不快。依他对孟凡俞的理解,孟凡俞不可能是因江向北的到来闹情绪。然而,他的不快,正是来自于这种了解。孟凡俞到底是因何原因缺席?如果是正常的缺席,如此重要的会,事后为何连句解释也没有?
在年家庆的追问下,孟凡俞给出了解释,说他给薛老师看病去了,可能当时手机在盲区。
手机在盲区?可手机有短信提醒啊,事后总该回个电话吧。该回没有回,这就是情绪。这情绪如果不是针对江向北,那是针对谁?年家庆压着心中这些不满的疑问,问道:“薛老师怎么了?”
“在讲台上突然晕倒了,等叫来120,他清醒了过来。让他到医院住院,他死活不去,说得坚持把课上完。拗不过他,我让校医在教室外候着。等他上完课,让他做检查,他仍然死活不去住院。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到校医院做了个常规检查。除了血压高些,别无大碍。医生说晕厥可能是源于过度劳累引起的高血压。”
年家庆在心中感慨:薛谷雨能遇到孟凡俞这样有情有义的学生,也是他的造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古风,恐怕也只能体现在孟凡俞这样的忠厚之人身上了。
薛谷雨是孟凡俞的恩师。他上大学时,学业优秀,深得薛谷雨赏识,但因父亲突然去世,生计困顿,学业难以维持,曾萌生退学打算。在薛谷雨的鼓励和资助下,才得以把大学读完。大学毕业后,又在薛谷雨的强力推荐下,留校成了一名高校教师。薛谷雨像中世纪工匠那样,希望他能承继自己未竟的事业,在业务上有所作为,然而,孟凡俞却意外步入行政。人生陡来的辉煌,并没有消除他违逆师愿的愧疚。最终,他把这种愧疚转化成了照顾好恩师的人生义务。多少年来,他一直把薛谷雨视为亲生父亲。衣食住行,无不关照得细致入微。
年家庆和这对师徒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说起来,年家庆和薛谷雨还是同学。可他们却如泾渭之水,走着完全不同的道路。年家庆留校后,从辅导员、团委书记、党委组织部长、党委副书记,直到党委书记——学校权力的最巅峰,可以说是一路青云直上,顺风顺水。薛谷雨则不仅事业坎坷,至今还是一个讲师——学校唯一的一名老讲师,业务的最底层——而且,还中年丧妻,独自抚养独生女儿,一直孤身到现在。他们曾一度出现过一次交集的希望。有一年鸡瘟流行,薛谷雨发明了一种治愈鸡瘟的疗法,非常有效。他无偿把这种疗法,传授给养殖户。许多人从中发现了商机,赚了不少钱,而他却分文未获。年家庆提出要帮他把这疗法申报一项科研成果,一切由他运作,交换条件是在成果上挂一个名。用今天的话来讲,这是一个双赢的机会。如果成果申报成功,他们就能双双晋升副教授。然而,却被薛谷雨拒绝了。这场不欢而散的合作,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年家庆放弃了行政业务两条线并行发展的职业规划,走上了行政这条“华山一条路”。薛谷雨则在业务发展上折戟沉沙,职称永远定格在讲师。
“这个老薛,老伴都去世十多年了,也该再找个伴了。这么多年,难为你和七月了。”
年家庆想起他这位古怪的老同学,似乎有些一筹莫展。七月是薛谷雨的独生女,三年前留校做了辅导员。学校原本已终止了留校生政策了,孟凡俞提出薛谷雨孤身一人,年龄越来越大了,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年家庆破例开了个口。然而,薛谷雨非但没有领情,还曾逼七月辞职,说什么这有辱他人格,玷污了他一世清白。这话传进年家庆的耳朵,他长叹一声。
闲聊了一会儿,年家庆把薛谷雨的事放一边,和孟凡俞讨论起教学工作会议的事。教学工作会议各种筹备工作原本都已做好了,江向北这一来,有些程序就需要动一动。主体报告原本拟定孟凡俞这个常务副校长做,现在有了校长,就得重新掂量掂量了。年家庆要孟凡俞给江向北通一下气。孟凡俞说他已向江向北汇报过了,江向北的意见是,已经定过的事,就按计划进行。主题报告,他也已让马陆送交江向北审阅过了。他没提什么,只是在“以精神文明建设为龙头”、“教学研究型大学”、“考研率和就业率”等处划了些问号。年家庆听到孟凡俞已经主动向江向北汇报工作,心中大为不悦: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孟凡俞,风头转得倒挺快啊。至于江向北标出的那些问号,他一时倒没有在意。
年家庆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孟凡俞的情绪,但却只淡淡地说道:“既然江校长没什么意见,那就按原计划办吧。”孟凡俞想了一下说:“还有一件事没有进行,就是十佳教师的评选。”年家庆说:“那就抓紧进行。”又特别叮嘱道:“这次教学工作会议不同寻常,事关教学评估,工作一定要细致细致再细致。”
两人把要说的话差不多说完了,这时朱景云走了进来。看到孟凡俞在,又想转身往回走,被年家庆叫住了:“景云,过来吧,我和孟校长的事谈完了。”孟凡俞和朱景云目光对视了一下,一句话没说,就告辞了。
等孟凡俞走了出去,年家庆问朱景云:“朱书记,有什么事?”
朱景云笑一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到你这坐一坐。”
正副职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没事谁也不会轻易去谁那儿闲坐的。年家庆不相信朱景云没事:“景云,有什么事,尽管说,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
婆婆妈妈确实不是他朱景云性格。他下意识晃了一下肩,做出破釜沉舟状:“那好,年书记,我就直说了!”
朱景云说了两件事,全是关于江向北微服私访的。一是资产公司的删帖事件,另一是文明办的斗地主事件。
这两件事年家庆都知道。事关新来的搭档,他不便轻易表态,但又不想打击朱景云的积极性,晦暗不明地说道:“现在学校正处在非常时期,把握群众的舆情很重要啊。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没有稳定,什么事也干不成。出不了成绩,更出不了干部!”他特意把重音落在了干部上。
随后,两人围绕着稳定工作,谈了一阵子。朱景云走的时候,年家庆让他顺便把陆解放叫来。陆解放,这个文明办主任,坊间传说中他年家庆的红人,上班聚众斗地主,还让新任校长撞见,这也太自我膨胀了。年家庆觉得不敲打一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