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情愿归不情愿,年家庆吩咐的事,陆解放却没胆量不做。因此,检查对于他来说,就不是写不写的问题,而是如何写的问题。他最后也想通了,趁着写检查,让新来的校长了解一下文明办的工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写的检查,通篇都是他在年家庆面前表的那些冤屈,只是在最后才写了短短几句勉强像检查的话,即便如此,也没忘了表功。最后,他这样写道:由于本人居功自傲,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今后要引以为戒,痛改前非。他原本在痛改前非之后还写了重新做人,后来不知为何又把重新做人划掉了。
江向北看后,想:这哪里是检查?分明就是挑衅嘛!他原本把这事放下了,陆解放这非驴非马的检查,重新勾起他的怒火。大门口被堵,文明办打扑克,文明办主任这样公开挑衅,这有哪一点能配得上全国文明单位?简直连蛮夷之地都不如!不行,陆解放必须处理。教育和惩戒干部,是纪委的权限。他决定去见一下华剑平。
他来学校这么长时间了,华剑平似乎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想想他也能理解,十年前他们一同通过公开选拔晋升副厅级,算是同榜登科。而十年后呢,他升了校长,华剑平还原地不动。这种身份转换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啊。即便不是如此,纪委书记这个敏感的角色,党务和行政之间的藩篱,同僚关系的微妙,都足以使华剑平在和江向北交往上持谨慎的态度。江向北虽然离国八年,可他毕竟三十多年都是在国内。国内的人际套路和官场的潜规则,他没那么容易淡忘。朝臣不来,只能礼贤下士了。
江向北一进华剑平的办公室,一股墨臭味扑鼻而来。他正在废报纸上练书法。书桌旁的地上,写满了书法的旧报纸,堆了半人高。
江向北见状,打趣道:“华书记日子过得很悠闲啊。”
华剑平收起笔墨纸砚,给江向北让座,无奈道:“不悠闲又如何?我这个纪委书记是孤家寡人啊。我既不能随便到谁那里,谁也不能随便到我这里。我要到谁那里,就会给谁带去犯事的嫌疑。谁到我这里呢,就会被怀疑告黑状。你说,我不想法苦中作乐,又能如何?”
江向北接道:“这么说,我今天是来告黑状了。”
华剑平毫不含糊地说:“有事,一定有事!”又说:“你若不来,我正准备找你呢,你这一来,正好,我先说我的事。”
他向江向北讲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江向北为欢迎宴买单的事。他说这件事不只是拨年家庆的面子,更是拨全体领导班子的面子,产生的舆论影响更是难以估计。第二件事是资产公司是删帖事件。他说不就是一个报道嘛,上就上了,何必那么认真呢?梅雁南可是一个风云人物,又是美女,这一上一下,能不给好事者想象的空间?当他谈到第三件事,江向北截住了他:“这第三件事就是陆解放了。”然后,把陆解放写的检查递给他看。
华剑平翻了翻,说道:“陆解放这个人我了解,军人出身,直脾气。他这样写,也不过是想诉诉苦,让你这位新来的校长大人理解一下。军人出身嘛,文化水平有限,你也用不着太跟他计较了。”
江向北陷入了沉思。对于一个管理者来说,所有的信息都是资源。由于华剑平是班子成员,又和他是旧相识,江向北对他的话就格外重视。他认真地梳理着,华剑平言谈中可能隐含的每一项资源。
华剑平看江向北陷入茫然,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压低声音道:“向北,你怎么偏偏去碰这两个人呢?这梅雁南和陆解放可都是年家庆的红人呀。我告你说,年家庆真正的左膀右臂不是朱景云和孟凡俞,而是梅雁南和陆解放。”说罢,又有些后悔,自我纠正道:“我只能说到这了,我这样说已超出纪委书记的原则了。”
江向北笑了一下:“你这是职业病啊,我江向北怎么可能让老同学犯原则错误呢。好,不说就不说,这事先搁这儿,咱说另一件事。”
这次是华剑平截了他的话:“是辛安告文理学院院长谢德川成果造假案吧?”
江向北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华剑平意味深长道:“它是我这个纪委书记办理的唯一像点样子的案子了。这个案子我处理过不下十次。它就像是一个按不下去的葫芦,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冒上来。这个案子你更不能管呀。”
江向北问:“为什么?”
“你知道这个案子的真正主人是谁吗?这个案子的真正主人是年家庆。不但是年家庆,许多领导都牵涉其中。因此,这个案子名义上是告谢德川,其实是告年家庆,告学校领导班子,这里面的水深得很。”
想不到这个案子如此复杂,又是年家庆,又是领导班子,这水的确可不是一般的深啊。江向北喟叹一声:“经你如此一说,是碰不得啊。看来我只能和你华大书记一样去练书法了。”
华剑平忙说:“你是大校长,哪能和我一样。不过,你倒需要倒一下时差。你出国时间太久了,需要重新适应一下国内的生活。”
江向北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道:“你说什么?要我适应?剑平,告诉你吧,我回国就从没想到要适应什么,我回国的目的是为了改变!如果是为了适应,八年前我就不出国了。你知道,这些年我在美国都干什么吗?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考察美国教育,都在用来思考我们自己的教育,我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实践我的思考。我做了那么几件让你们感到奇怪的事情,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倒过来时差。别忘了,我这四十多年的人生,有三十多年都是在中国度过的。我没那么健忘。我清楚那些所谓的潜规则,我也知道要改变现状很难,可是,我必须改变。所以,我必须首先给自己创造一个干干净净干事的环境,否则,我就会被潜规则牢牢套住,那我还能指望去改变什么呢?那我还回国干吗?我舒舒服服呆在美国多好啊!”
华剑平的耳朵已经习惯了那些官话、套话、玩世的话,江向北这些话他听起来就恍如隔世之音。江向北如此年龄还保持着理想主义的激情,让他有几分感动。在他看来,理想主义就是一场青春病。庸碌的生活早已把他的青春吞噬得无形无踪了。理想主义那团熊熊大火,在他心中也早已经熄灭了。但同时他又有几分隐忧。江向北的这些话是多么不合事宜啊。看来他的确需要好好倒倒时差了。
“谁不向往理想?谁不向往正义?可向往有什么用?就说我吧,无论到哪里,对我的评价都是老实正直。可老实正直有什么用?就是这老实正直,让我做了这个纪委书记,并且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十年啊,向北,你说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是啊,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想想当年,他们一起在助教班时,谈起理想,一样都是慷慨激昂啊。十年,无所事事地靠练书法度过十年人生最该盛开的年华,那对于一颗充满抱负的心,该是如何的折磨啊。江向北意识到,要改变这个学校,必须先从改变眼前的这个人开始:“剑平,我理解你的苦衷,可无论于公于私,你可都得支持我的工作啊。”
华剑平说没问题,工作他一定会全力以赴支持。
“那好,我现在要求你一件事,就是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停止在办公室练书法。”
华剑平没想到会掉进这样一个坑,抗辩道:“我在办公室练练书法怎么了?不行,这个我不能答应你。不让我练书法,你让我干什么?让我坐在这里等死?!”
“等死你也不能在办公室里练书法。练书法怎么了?你堂堂一个纪委书记,每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练书法,弄得臭气熏天的,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懒政!这是渎职!”训斥罢,恨不能把华剑平那些笔墨纸砚给他掀翻在地,愤愤而去。
华剑平一下子被击懵了。江向北先前说的那些理想主义的痴言妄语,他还能生出一番感慨。而现在这现实主义的当头棒喝,他却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什么?练练书法就是懒政?就是渎职?这可是闻所未闻啊。他呆呆地望着江向北离去的身影,仿佛这一切是正在上演的一幕魔幻戏剧。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自己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江向北,而是一个穿越时空的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