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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教学工作会议如期召开了。由于要迎接教学评估，今年的教学工作会议安排得格外隆重。校园里像过节一样，被装扮一新。洒水车把马路上撒得湿漉漉的，仿佛刚下过一场小雨，处处弥漫着湿润的气息。道路两旁插满彩旗，上空悬挂着一条条鲜红的横幅。会场周围，肃立着全副武装的校卫队队员。会场门口，标致的大学生礼仪小姐，面含微笑，亭亭而立。会场内，巨大的校徽高悬在主席台上，十面红旗分列两边。主席台前，布满了鲜花和高大的绿色植物。后面墙上，张贴着巨幅标语：上下同心，众志成城，为夺取保良争优的教评目标而努力奋斗！当与会者踏着愉快的迎宾曲，步入会场的那一刻，犹如人大代表步入人民大会堂般的神圣。
常务副校长孟凡俞，首先作了《以教学评估为契机，团结一致，奋勇争先，努力开拓教学工作新局面》的主题报告。主题报告后是分组讨论。江向北参加了农科院代表团的讨论。黃文化首先发言。他发言前先习惯性地哈哈一笑，然后说道：“我这是抛砖引玉，抛出我这个砖引出大家的一片玉，哈哈。”情不自禁地跟着又是一声笑，引得人群中也有人笑了起来。等大家平息下来，他开始转入正题。他要讲的那些陈天一闭着眼睛就能想出来。围绕着主题报告他讲了三层意思：一层是总结成绩实事求是；另一层是分析问题有理有据；第三层是制订目标科学合理。
黃文化发言完后，江向北问道：“黄书记，刚才你讲的都是成绩，能不能讲些问题？”
以前开此类的会，都是大唱赞歌，从来没有领导要让讲问题。这有些让他为难。他想提一下朱景云所说的书记待遇低的问题，但害怕大家说他自私；又想为辅导员说几句好话，但他这个书记是全院师生员工的书记，不愿意为了几个辅导员，得罪一大片老师。最后就选了个自认为安全的问题来交差：“要说问题嘛，我看教学中心地位还得进一步巩固，教学投入还得进一步加大，师资队伍建设还得进一步加强……”全都是孟凡俞主题报告的标题。
陈天一边听一边皱眉头，心想：真无耻呀。他实在忍受不了黄文化的这种油条作风，打断他的话，说道：“黄书记擅长讲成绩，我嘛，擅长讲问题。黄书记说主题报告很全面，我看问题就出在太全面了。年年都是那么几句话，什么都说了什么都没说，毫无新意！我认为学校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人才。看看报告提半个人才的字了吗？我们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人才危机，想要的人才引不来，引来的人才又留不住。就凭我们现在的人才状况，什么教学中心地位，什么教学质量，什么‘保良争优’，统统都是空话！”
陈天一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就围绕着人才问题争论起来。有人说学校引不来人才主要是待遇低，有的说是评职称难，有的说是后勤保障不好。说到后勤保障，几位年轻的女教师就讨论起了入托难。黃文化看局面要失控了，就提醒道：“请大家注意，这是教学工作会议，不要跑题。”
女教师们想：不解决孩子入托问题，怎么能安心教学，这怎么能叫跑题？心中虽这么想，但碍于黄文化的面子，只好沉默下来。
陈天一针锋相对道：“这怎么能叫跑题？后勤保障是影响教学工作的大问题。就说我们院花费几十万采购的W设备吧。设备都生锈了，到现在扔被撂在那儿。是真的没有房子吗？不，是扯皮！还有，现在在疯传，说是我把江校长堵在了大门外。江校长在这儿，问问江校长，到底是谁把江校长堵在了大门外。是我吗？不，是扯皮！”
此刻，江向北才把带领三轮车强冲门卡的那个高个男子和农科院院长联系起来。陈天一的讲话，犹如在一个污浊沉闷的空间袭进的一缕清风。他对这位性格卓异、说话直爽的年轻院长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江向北为了缓和一下严肃的气氛，看在座有两个学生代表，就说道：“请两位学生代表也谈一下吧。”
其中的一位女学社代表，望了一眼黄文化。黃文化微微地向她点了一下头。她开始背诵起早已准备好的发言稿：“这次教学会议开得很成功，是一次团结的大会，鼓劲的大会。作为学生干部，回去以后，一定要认真传达会议精神，进一步做好学风建设，努力为教学评估奉献出青春和力量。”
女生代表讲罢，另一位男生代表接着讲。黃文化盯着他，可他并不看黃文化。他说道：“主题报告我大部分都听不懂。有一件事我有疑问，十佳教师是怎么评选出来的？我们学生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还有……” 男生代表想说：四人间的学生宿舍住进八个人，连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有，什么时候学校的住宿条件能改善一下呀。坐在他身旁的贾玲玲，感到不妙，用脚狠狠踢了他一下，他才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讨论会一结束，黃文化便把马向阳和贾玲玲叫到一边，先问贾玲玲：“那个男生代表是怎么选的？”贾玲玲一头雾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前给他说得好好的，稿子让他背了好几遍，谁知到时他会变卦。”黃文化神色严峻地告诫道：“回去一定要对这个男生进行批评教育，下不为例，要是在教学评估时出了这种事，麻烦就大了。”又对马向阳道：“马书记呀，今天会议的情况你都看到了，评估在即，我们学院思想工作的任务很大呀。”马向阳嗯嗯嗯，连点了几下头。
分组讨论会后，是先进典型发言。果如马陆所言，发言的是文理学院院长谢德川。谢德川讲的是他们的“三二制”改革。“三二制”改革获得了国家教学成果奖。他们学院，包括整个学校，也就这点拿得出手的教学方面的成绩了。所谓的“三二制改革”，其实就是如何抓考研。对大家来说，这是陈词滥调，大会小会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谢德川不像黄文化。黄文化把他的油条作风，看作是精于世故，是做人艺术，讲起他那陈词滥调来，带着几分沾沾自喜。而谢德川是知识分子，有自知之明。这三二项目，就像文革讲阶级斗争一样，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讲得他自己都腻歪了。一走上讲台，他就巴不得立即结束。可他讲话的腔调是慢条斯理的，就像是骑车爬一个陡坡，越想快越快不起来。让在座的听众都跟着为他难受。
江向北原本没有准备讲话，可是通过参加小组讨论，和听谢德川的发言，他产生了演讲的欲望。征得年家庆同意后，他作了即兴讲话。他说：“我在就职大会上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来学校虽然这么多天了，但我仍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发言权。不过，这么多天来，我还是进行了一些调查。虽然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但却积攒了一些思考的权力。今天我就把我的一些思考和大家分享一下。首先我和大家分享的第一问题是：教育的初心是什么？我们要为社会培养什么样的人？刚才谢德川院长讲了，我们学校有非常高的考研率，这是我们的骄傲。来到咱们学校，最吸引我的建筑就是985自习室。这个名字让我震撼。在985自习室大厅里，我看着满墙贴着的考上研究生同学的一张张照片，强烈感受了一颗颗年跃动的心。我知道，那是一颗颗充满梦想的心，那是一颗颗渴望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心。一天晚上，都十点多了，外面下着大雨，成群成群的同学还往那里蜂拥而来。我问他们为何这么晚还来这里，他们说图书馆闭馆了，只有这里是长明灯。他们要在那里继续挑灯夜战。许多同学通宵达旦，困了，就趴在课桌上睡一会儿。这一幕，让我感动，又让我心酸。”
“可是，我也看到了另一幕。偌大的教室，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下边却空空荡荡，没有几个学生。我问老师为何会这样，老师说和考研无关的课，学生不愿听。”
“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教育吗？难道我们是要把学生培养成只会刷题的考试机器吗？难道除了升学，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调动学生学习动力的办法了吗？”
“我要和大家分享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何评价老师？每个人都知道，优秀的师资队伍是学校的立身之本。但什么是一个好的老师呢？如何科学评价老师呢？这次教学工作会议上，评出了十佳老师，这很好。可我在参加小组讨论时，一个学生代表问我，评十佳老师为何他们毫不知情。学生是教学的主体。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这些口号我们常挂在嘴上，可学生连评十佳学生的参与权都没有，大家说这合理吗？”
“我要和大家分享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如何改进我们的管理？大家都知道，我来学校报到第一天就被堵到了大门外。是谁把我堵在了大门外?是门卫吗？不是门卫，是一笼小白鼠。小白鼠能把我堵在大门外吗？不能。那是什么？是因为门卫无法分辨小白鼠和宠物。小白鼠和宠物那么难分辨吗？不难。那是为什么？堵住我的不是门卫，也不是小白鼠，而是不良的观念！不良的制度！这些天，校园里挂满了突出教学工作中心地位的标语，在这里我要问问各位领导，在制定规章制度时，我们想过要落实这些观念吗？我们想过如何尽最大可能为教学提供方便吗？”
江向北的追问，犹如平起响起了一声惊雷，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个与会者的心灵。会场鸦雀无声。江向北结束追问，甚至也没有掌声。不知道是人们不愿鼓掌，还是由于震撼而忘记鼓掌这回事了。
大会最后的一个议程是由年家庆致闭幕词。这种会议，作为党委书记，只需表一下姿态。年家庆原本想按照马陆起草好的稿子照本宣科地读一下了事，江向北凭空插上这么一杠子，让他也临时改变了主意。他一边听着江向北的发言，一边构思着应对策略。等江向北发言完了，他的腹稿也打好了。他把讲话的主旨聚焦在统一思想上。他说：“教学评估在即，犹如大敌当前，全校上下要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把一切的精力、一切的智慧、一切的言论，统一到教学评估上来。不利于评估的话不说，不利于评估的事不做，不利于评估的倾向要坚决抵制。”他讲这些话时，虽然像往常一样声音高亢，但他是用意志力在努力控制着气息。只是短短数日，已全然没有了誓师大会时的那种油然而生的自信和豪迈。他就像一个置身于暴风雨中的护坝人一样，忧心忡忡地看着股股暗流，正在向坝体汹涌而来……
